上週的百花叢聲欄目推送了《小說月報·原創版》2017年第11期中祖先海的小說《不願走的，留下！》 ，受到了的讀者朋友們的好評反饋。本週將繼續為您推送，歡迎收聽。您也可以點擊公眾號右下角進入“百花微店”訂閱《小說月報·原創版》，或者登陸掌閱、多看閱讀、亞馬遜等電子書平臺搜索《小說月報·原創版》。
不願走的，留下！
直到今天，當年和他一起上高原的戰友依然這麼認為。
接下來，就是馬克明帶哪個中隊去了。這次來藏北無人區，一共上了八支作業中隊，每個中隊都有中隊長，這時候讓他取代誰都不妥。幸好，七中隊中隊長孫良方在任務快要結束前半個月得了肺水腫送往拉薩就醫還沒回來，馬克明只能帶七中隊去最合適。這裡順便說一句，完成空白區的測繪任務，只能上一個作業中隊，因為只需要測一條測線就可以了，換句話說，只需要一條測線穿過空白區就算填補了空白。而一條測線只能由一箇中隊測，甚至一臺儀器也只能由一人來測，因為每個人的觀測習慣不一樣。不能你測一下，他測一下，你測一段，他測一段，那樣累積出的誤差就亂套了。當然，這中間也有林永輝不可告人的小九九，他要以最小的賭注，搏一下。
消息傳出以後，七中隊的官兵如喪考妣。本來，他們覺得可以置身事外，因為指揮部不可能派一個沒有中隊長的中隊去執行這一任務，沒想到，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所以，中隊上下吃了馬克明的心都有，尤其是技術員陳思新。上高原前，他在部隊駐地所在的城市談了一個對象，當時兩人的關係還沒有確定，但都處在對對方有好感的階段，上高原以後，半年多時間沒有辦法通信，讓他在無人區裡度日如年。他恨不得生出翅膀飛回去。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完成任務，眼看就要收測了，因為馬克明出的么蛾子，他們至少要推遲一個月才能返回部隊駐地。多出這一個月的時間，或許就把他們之間的關係給攪黃了。
陳思新是一個喜形於色的人，高興或者憤怒，都一覽無餘地寫在臉上。馬克明還沒有到崗那幾天，平時對馬克明挺客氣的陳思新，與馬克明碰面時，就像不認識他似的不拿正眼看他。他的這一激烈反應，引起了總指揮林永輝的注意，但老傢伙沒有去做陳思新的思想工作，不是他不善於，而是覺得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那套大道理能管個㞗用。他當中隊長時就很少找戰士談心，他要找哪個戰士做思想工作時，就和他摔跤。當然，不是那種愣了吧唧的方式，他有他的辦法。比如野外作業，大夥爬山爬累了坐下來休息的時候，他就鼓搗大夥兒摔跤。他是那點火的，說誰不服誰，結果兩個傻小子上當了，像兩頭公牛一樣摔起來。他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待那倆傻小子摔累了，他又鼓搗另外兩個接著比試，一圈下來，等大夥都累得坐在地上喘大氣時，他來勁了，挨個找人摔跤。那個思想有疙瘩的戰士，這個時候就成了他重點照顧的對象。和其他人摔跤，他只是象徵性的，他把力氣都攢著專門對付這傻小子。林永輝年輕時有把子力氣，個子也高，一般人摔不過他。傻小子不知道他藏著計謀，結果被他摔個狗吃屎。不過，為了活躍氣氛，林永輝有時也故意被摔個狗吃屎，逗大夥兒爆笑。總之，林永輝當中隊長時就靠摔跤，把隊伍帶得順順利利，戰士們沒有一個不聽他的。可是，上級讓他總結經驗時，他這一套卻是狗肉上不了席，說不出一個所以然的他，在領導和同事的心裡就成了一個實幹家的印象。
現在，他當然不能靠摔跤來做陳思新的思想工作。一來，歲數大了，再這樣做有點為老不尊之嫌；二來，身體也不允許，多次上高原，他的心臟也好幾次向他亮起了黃燈。所以，他不敢再像當年那樣做劇烈運動了。可是，靠嘴皮子做思想工作確實不是他的強項，他不想也不願意說那些沒有用的廢話。但七中隊那種牴觸的情緒又不能不化解。想了半天，林永輝決定親自出馬，把馬克明送到七中隊，他覺得他這張老臉還是受人尊敬的，只要他去了，陳思新和七中隊的戰士就會高看馬克明一眼，即便心裡不服也不敢造次。
“小子們，我把你們中隊長帶來了。”出發的頭一天傍晚，林永輝領著馬克明一前一後走進了七中隊帳篷。出於禮貌，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雖然林永輝比較隨和，沒有官架子，但見到大隊首長，小夥子們不免還是有些緊張。林永輝是化解緊張氣氛的高手。這個時候他沒有讓戰士們都坐下，而是對所有人說：“別都站著了，臭小子們，快去準備晚飯吧，今晚老子在你們中隊吃飯，給老子弄兩個好菜。趕緊吧。”
大夥兒鬨笑著魚貫鑽出帳篷。班長張家亮是最後一個鑽出帳篷的，他的頭剛探出屁股還在帳篷裡面時，被林永輝叫住了。林永輝認識張家亮，儘管他從來沒有和張家亮說過話，但他知道張家亮的名字，知道他是哪個地方人，當了幾年兵。老傢伙就有這個本事。林永輝對張家亮說：“你就別走了，陪老子打牌。”
誰都知道林永輝最大的愛好就是打牌，沒事的時候，能通宵達旦地打，但牌技實在不敢恭維，用今天網絡流行的一句話來說，他就是豬一樣的隊友。他要不是副大隊長，估計誰也不願意和他對家。但林永輝似乎永遠沒有覺察到這一點，因為他從來不容別人挑他，他就坐在別人的對面。但今天他對牌局做了安排，他對馬克明說：“咱倆一撥。”馬克明只能和林永輝一撥，因為他跟陳思新和張家亮還不太熟。
別看林永輝牌技一般，但他認賭服輸，從不耍賴。每輸一把，他規規矩矩地往臉上貼個紙條；每輸一輪，他二話不說從桌子底下鑽過去。高原上有桌子，是那種簡易摺疊的。和以往一樣，林永輝不是因為手氣不行而輸牌，而是常常一手好牌讓他打輸了。馬克明打牌是一個對輸贏比較較真的人，牌技不錯，但牌品不敢恭維，贏了哈哈大笑，輸了臉就掛相，甚至有時還口吐髒字，但面對林永輝他不敢。此時，他氣得只能狠命地往自己的臉上多貼紙條子。
馬克明這種“自殘”的方式，可把陳思新和張家亮樂壞了，每回馬克明往臉上貼紙條時，兩人像商量好似的笑得直抽筋。林永輝也跟著笑，他根本就沒把輸贏當回事兒。不過，每把輸了以後，他還是習慣性地責怪隊友兩句。因為他是領導，隊友一般都忍氣吞聲。他們報復他的方式，就是接著輸，讓老傢伙臉上貼更多的紙條，兩隻耳朵上也夾上紙條。那天，馬克明就是這麼幹的。到吃晚飯的時候，他和林永輝的臉上、耳朵上都是紙條。陳思新和張家亮好不解氣，陳思新對端菜進來的新兵賈小毛說：“瞧，咱們中隊長的腦袋像啥？”陳思新也不敢直接說林永輝。賈小毛不敢回答，陳思新只好自問自答：“像雞毛撣子！”說完，又和張家亮一起倒在地鋪上抽筋似的笑著滿地打滾。
馬克明雖然臉上風平浪靜，但能看得出他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此時見賈小毛端菜進來，他就坡下驢，準備以上廁所的方式結束這場毫無尊嚴的遊戲。可正要起身，陳思新攔住他不客氣地說：“別跑，鑽完桌子再走。”
馬克明的臉唰地紅了。此時，帳篷內進來了幾個外中隊沒事看熱鬧的戰士，這更加讓他騎虎難下，鑽也不是，不鑽也不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馬克明需要一個打圓場的人，可是沒有人給他打圓場。林永輝甚至以一副看樂子的表情幸災樂禍地看著他。看到老傢伙這副嘴臉，馬克明馬上給自己找到了臺階。他對陳思新說：“讓領導先鑽。”
沒想到陳思新不買賬。他說：“總指揮可以不鑽。”林永輝是一個得便宜賣乖的人，他對馬克明說：“這可不能怪老子耍賴，不是老子不鑽，是他們不讓老子鑽。你他孃的就鑽吧。”馬克明進退維谷，可是賈小毛和幾個看熱鬧的戰士不識眉眼高低，仍咧著嘴站在那兒，這讓馬克明更加覺得不能服軟。於是，不論他們怎麼說，死活就是不鑽。眼看事情沒法收場，張家亮只好用指桑罵槐的方式替馬克明解了圍。他說：“這桌子只適合狗鑽，中隊長是人，就免了吧。”
老傢伙似乎早就等著這句話，立馬接茬兒說：“瞧瞧，你他孃的牌技不行，連累老子陪你一塊當狗。”大夥兒一陣鬨笑。
林永輝是在所有人都進了帳篷落座以後，才把臉上貼的紙條和耳朵上夾的紙條擼了下來。他把紙條攥在手裡，指著陳思新和張家亮對在場的人說：“今天這倆小子替你們大夥兒解恨了。”他把紙條在手掌裡團了團，然後像扔一個小石子一樣若無其事地丟到了一邊，拍了拍手。熟悉林永輝習慣的人都知道，這是老傢伙發表重要講話的前奏。果然，他的嗓門兒比之前提高了。他說：“既然讓你們解恨了，接下來，就得給老子好好幹，所有人都看著咱們，別裝孬，別耍熊，像一個爺們兒一樣。”在場的人都被林永輝的氣勢鎮住了，室內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就在大夥兒豎起耳朵繼續聽林永輝發表宏論時，他的調門突然降了下來，他哪兒不挨哪兒地冒出一句：“不願走的，留下。”大夥兒都被他的這句話搞得莫名其妙，不等大夥兒醒過昧來，他卻發佈命令說：“開飯！”
吃飯的時候，林永輝再也沒有說話。直到臨走時，他說：“明天早上，我就不送你們了，但我會在這裡等著你們凱旋。”
不料林永輝還沒過十二個小時就食言了。據當年一同上高原的人回憶，公元一九七七年八月十九日這一天，老傢伙一早就起來了，站在七中隊帳篷前，看們收拾行李，裝車。老傢伙也不過去，就是遠遠看著。待裝得差不多，準備出發時，他領著“恩人”過來了。“恩人”是一條狗，“恩人”是狗的別稱，它的真名叫“黑子”，剛上高原的時候，一個新兵在那曲兵站附近花五毛錢買的。賣狗的是一個藏族小女孩，小女孩大概還不識數，五毛錢一個，她賣，一塊錢倆，她死活不賣，所以那新兵只買了一個。活該那新兵倒黴，在進入無人區的途中，被林永輝發現了，林永輝什麼也不說，就將這隻小狗歸己所有了。
從後來的結果看，“黑子”歸林永輝就對了，跟著老傢伙，“黑子”身份一下子提高了。指揮部的工作人員多，他們像尊敬林永輝一樣尊敬“黑子”，把自己捨不得吃的肉，你一口我一口地扔給“黑子”。不出幾個月，“黑子”就長成了一隻大狗，而且十分聰明可愛，深得林永輝喜歡，幾乎林永輝走到哪裡，它就像一個跟屁蟲一樣跟到哪裡。幸虧這個跟屁蟲，要不，那天晚上林永輝出門拉屎時小命就沒了。
——選自《小說月報·原創版》2017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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