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黃小米
郭藹明、藍潔瑛、周慧敏、李麗珍，這四個香港女明星的故事可以是一部亦舒小說——
艾米、亞米、慧慧安，和蘿樂塔，是二十年多前一部商戰港劇裡年輕漂亮的四個女明星。
電視劇大紅之後，艾米和電視劇的男主角假戲真做成了神仙眷侶，如今是影帝背後的甜蜜好太太。
亞米和「靚絕五臺山」這個混不吝的名號捆綁一生。五臺山，是香港廣播道從前五家廣電傳媒所在地的別號，她和幾乎每個靚仔小生合作過，卻忽然沉寂，再出場已經是晚景淒涼的代表。
慧慧安始終是少女的樣貌身段和姿態，這位玉女掌門人和一位香江才子分分合合，終於戲劇化地「舉案齊眉」，但任何狗血劇情發生在她身上，她都能四兩撥千斤地讓嘲笑聲自動消音，至今是很多中年男歌迷心中最溫柔的那支聲音。
蘿樂塔在做膩了清純女學生之後，先拍三級片，後又接拍冷門文藝電影，既是陪小男生做夢的成熟蜜桃，又是金馬影后。
那部四美共演的電視劇當然是《大時代》，不敢說它是大部分觀眾心裡的最經典港劇，但任何經典港劇排名榜單上，它都至少前三。
《大時代》
Amy郭藹明，劇中是千金小姐龍紀文。和Vivian周慧敏一起愛上男主角，最後是三角戀裡失意的一方。
紀文急躁，阮梅體貼，兩個人都對大起大落的方展博盡力襄助，如果是武俠小說，展博大可以攜二美退隱江湖。最後方展博做出了選擇，阮梅病逝，展博失去了她們倆。
千金小姐龍紀文
Yammie藍潔瑛，早在《義不容情》就證明了自己的演技，《大時代》裡是從少女演到中年的代母玲姐，被惡人丁蟹糾纏到死，她不是「容易受傷的女人」，她是努力逃脫命運的暴烈女子，她對丁蟹的恨和對方進新的愛固然感人，但她演得最好的地方是對展博從恨鐵不成鋼到引以為傲，劇中雖然沒有刻意化老妝，但她還是演出了一個帶著仇恨活下去的中年女子的神韻，最後方展博抱著慘死的她喊出「我媽咪死咗」，一點也沒有違和感。
代母玲姐
2015年因為《大時代》重播再度引發觀劇熱潮，藍潔瑛最後一次接受電視訪問，對主持人梁榮忠坦言當時以為學生妹的戲最容易，但是看回放覺得很糟，「輕視就會出錯」，監製韋家輝曾讓她重來多次。
Loletta李麗珍，九十年代初剛剛從「開心少女組」退役，在劇中飾演方家最叛逆的妹妹方婷，她和丁孝蟹之間的感情從羅朱戀的模式開始，到孝蟹變得絕清冷血，方婷慘遭報復，給莎士比亞安上了一個教父的尾巴。至今有觀眾念念不忘「孝婷戀」。
她們的故事也可以是一段段八卦新聞標題，直指我們最不便對旁人承認的惡趣味， 其實看客並不都希望看歧路美人的警世傳聞，美麗是金鎖，張愛玲反覆寫過這個道理，「漂亮有什麼用處，像是身邊帶著珠寶逃命，更加危險，又是沒有市價的東西，沒法子變錢」（《怨女》）。
大眾總覺得美麗的女人不該過得慘淡，連過得平淡都似乎沒有完全發揮老天賞賜的優勢，娛樂圈女子，代表我們每個人脆弱又珍視的部分，常常沒市價，隨時有被命運作弄的可能。
郭藹明多年來幾乎沒有負面消息，娛記的新聞還常常寫得像三好學生表彰證書，說是她成就了劉青雲，炒樓理財有聲有色，本來就是最高學歷港姐，情感雞湯文也樂於拿來做現成文章，夫婦倆躋身模範夫妻光榮榜。
榜單上還有張學友羅美薇、張家輝關詠荷，都是事業有成的太太甘心退居幕後的故事。
現在還能找到1998年劉青雲郭藹明婚禮當天媒體跟蹤拍攝的錄像，記者採訪伴郎吳鎮宇、張達明、黎耀祥、黃子華，和黃秋生，當時他們和新郎一樣都還沒有達到事業巔峰，號稱要「反青復明」，後來劉青雲成了今天的劉青雲，當他被記者發現在菜市場買菜，還會被故意說成「市民劉先生」賣萌，郭藹明挽著他上街吃麵是溫馨畫面而不是貧賤夫妻百事哀。
1997年，周慧敏入行已經十年，「從少女到中女」，覺得好累，恰巧男友倪震計劃移民加拿大，而她的各項合約也同時到期，她便離開香港，換了電話號碼，「因為我好心軟，怕別人求我又會答應」。就這樣她隱退了八年。
周慧敏
她拜原香港畫家聯會副會長沈平為師，專攻水彩畫，還曾為愛貓寫過妙趣橫生的小書《我的貓兒子周慧豹》，書出了以後她打電話請「霑霑」（黃霑）代為推薦。
2008年倪震在結婚前爆出激吻門，周慧敏立即宣佈分手，有心的讀者或許還記得倪震曾在專欄裡奉勸偷吃的男子：「敢笑女孩子蠢。被性慾操縱著的還要笑被感情迷惑著的，實在是對人類的最大諷刺。 」所以事發後他也不狡辯，立馬「引咎分手」。
一週後事情大反轉，兩人又複合閃婚，周慧敏拋出一句「我的伴侶絕對犯得起這個錯誤」，和某大哥那句「我犯了所有男人都會犯的錯」遙相呼應。
她在清談節目中說過倪震讓她感動的地方有一直都收集著阿豹掉下來的鬍鬚，一直存到阿豹去世，交給她一大包貓須。
而且早在他倆交往期間，倪震也習慣收集周慧敏的掉髮，裝在一個玻璃瓶裡。從她和「亞Joe」倪震之間相處細節看來，可能真的只有倪震懂她，外人是沒資格嘲笑的。
2011年周慧敏開入行二十五週年演唱會，劉青雲到場支持，重演《大時代》裡的扔紙飛機橋段，玉女容顏不老，巧克力劉青雲至今一有機會還會自嘲不夠靚仔。
李麗珍從純情豔情再到演技受到肯定的事業路線是上一輩香港演藝圈才會產生的傳奇。但她在憑藉許鞍華的《千言萬語》得到金馬獎最佳女主角之後並沒有乘勝追擊，因為和前夫許願離婚，女兒才兩歲，需要照顧。
她最為人所知的感情經歷是和知名詞人兼導演兼足球愛好者潘源良的分分合合。1986她和歌手黃耀明主演了潘源良導演的電影《戀愛的季節》（1986），片中她短髮利落，黃耀明長髮及肩，儼然是導演本人縮影，當時已有家室的潘源良愛上了李麗珍，他將兩難心境寫進了歌曲《最愛是誰》，這是當年張艾嘉導演電影《最愛》的主題曲。
《戀愛的季節》（1986）
其後潘離了婚，和李麗珍經歷了「三離三合」，四離發生在2016年，今年九月潘源良再婚，新娘小他十七歲。李麗珍似乎從沒有對個人的感情生活公開表態，倒是潘源良曾經丟給媒體一句「金誠盡處非金石，眾口無權置一詞」。
李麗珍與潘源良
藍潔瑛其實在拍完《大話西遊》之後就淡出了娛樂圈，但近年卻成了媒體和社會觀察的焦點。
前不久香港作家阿離回應了安小慶那篇以「閣樓上的瘋女人」和福柯理論來解讀香港媒體消費瘋癲女子的文章，阿離除了商討媒體倫理，還有一個論點是用搜索引擎數據證明：在意藍潔瑛的人，也就是消費藍潔瑛等「瘋女人」新聞舊聞的多數是內地的70、80後讀者。
因為他們「對香港90年代流行文化的深厚情意結」 ，阿離在安文及讀者反應裡看到了「一種摻雜了對90年代光影香港的青春懷緬、對資本主義的既畏且蔑、既鄙視香港卻又對她懷著征服慾望的複合心理。」
後面半句是否能代表普遍心理我不敢說，香港流行文化的黃金年代是否只是存在於內地70、80後心中的無何有之鄉？像香港瘋女人一樣是內地觀眾建構出來的？
對於剛剛跟年輕人介紹過誰是查良鏞又要跟他們介紹藍潔瑛的人來說，有時候真的會產生這樣的疑問。
但最有資格懷念香港影視黃金年代的難道不是香港觀眾？2046還沒到，已經這樣急於撇清。難道是因為對現狀各方面不滿，急於看到可以期待的將來，連過去的榮耀也不願提起。
今年布克文學獎獲得者北愛作家Anna Burns，多年來靠慈善機構食物銀行的幫助解決住房和生計問題，她在獲獎後坦然表示拿到獎金第一件事是還債。
2015年藍潔瑛也帶著就事論事口吻在訪問中承認自己拿綜援生活。如果她後來有機會再度演戲拿獎，那就會和Anna Burns一樣成為一個勵志故事。
生命在何時終結不由我們選擇，他人的人生也輪不到我們妄加結論。香港作家黃碧雲最新作品《盧麒之死》試圖拼湊六十年代末青年社運人士盧麒自殺前後的瑣碎，將一個失敗的歷史符號還原成普通人。
藍潔瑛逝世後，她的內地影迷在微博上發聲說藍姐姐最後的歲月寧靜平常，豆瓣上有人梳理「藍潔瑛的最後一天」，充滿平常溫暖的細節。
她人生最後的時光在茶餐廳結識的好友阿Cat也浮出水面，她告訴記者：「佢係一個心地善良，一個好人嚟，佢冇病冇痴！佢對住我笑的一刻，最難忘。」
這就是我們記憶中的「玲姐」了。
《大時代》中羅惠玲的悲劇，是那個時代的香港的悲劇，它的「時代」，既指向劇本身，也指向香港娛樂文化乃至城市本身動盪數十年的命運。方、丁兩家的人生起落，與彼時華人在還未迴歸的香港殖民地中浮沉的社會地位緊密相連；劇中關於股市的風雲種種，也都可被視作香港這座金錢帝國的戲說之語；而藍潔瑛、李麗珍、郭藹明、周慧敏在戲裡戲外的人生，則漸次鋪開了一整個時代對於「女港星」態度的流變。
消費瘋癲的香港閣樓的確存在過，但那屬於八九十年代的香港，也是內地影迷對魂牽夢縈的香港。它的迷人與它的瘋狂渾然一體，既貢獻著那些被拋光的笑顏，也踐踏著那些哭泣的臉。它對內是最後輝煌時期的迴光返照，對外是展示一種資本的暴狂。
但八九十年代的眼光，顯然並不能概括現在的香港，如今的香港當然還是那個資本帝國，只是這金錢大廈的構成早已不同以往，娛樂工業的退潮和紙質媒體的式微冷卻了舊日的榮耀與犬儒，北上的大批力量渴求的是更廣闊的資本與市場。而往日裡這些被熱議的瘋癲，一方面由於缺乏消費的場域，便會迅速地偃旗息鼓，就好像八九十年代的黃金香港娛樂期，已經漸漸被大華語市場抹淡；另一方面則因為，不管是內地影迷還是香港影迷，都已經與那個時代一起長大變老。
就好像在退場時刻真的到來之時，謝幕者終於擁有了他們該有的寧靜。
這不僅僅是影星的離場，也是時代，和看著這時代長大的我們的離場。
閱讀更多 虹膜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