祕密、謊言、愧疚

秘密

那日傍晚,他在一片閃著金光的河灘上行走。冰涼的水沒過他的小腿,風在白色石頭縫裡穿梭。他用力甩出一顆金色亮片,讓它落入湍急的漩渦中。水很清,看得見有魚群追逐正在緩緩拉回的亮片。它在激流中游得像一隻受傷的小魚或者落水昆蟲。

突然,手腕一沉。

他用力刺了一下魚竿,一條大魚躍出水面。

是的,一定是這樣,他了解它們,它們用這一躍來擺脫命運。通常它們會用盡全身力氣。他知道只要放鬆魚線,它們就無法掙脫。

他無聲的張開嘴,因為他嘴裡有某種類似痛苦的滋味。他差一點掩面哭泣。

她背叛了他。

他是三月份發現她的異常,她經常外出,對孩子的事情也不再神經兮兮。有一次他在垃圾桶中看見一張《鋼鐵俠》的電影票,那種電影她是絕不會感興趣的,他了解她。

他發現情人節的禮物拆掉包裝,被掩飾成自己購買的。

最讓他無法容忍的是她身上精子的味道。

他跟著她,發現了他們秘密租住的房子。對方是一個醜陋的中年矮個子男人。

回到家,他打開鎖著的抽屜,裡邊是他每一次出軌對象的照片。

他從未想過她會背叛他。

他問自己是否可以原諒她。

他也問自己能否原諒自己。

他從未想過這些問題,多年來他一直認為婚姻是荒謬的,一個女人無法承當起妻子、情人、朋友、靈魂伴侶、性伴侶等多種角色。他也從不認為性需要道德標準。但此刻他的心情複雜。

他的的確確感覺到傷害,可這些都是他自找的。

他看著窗外的落葉,感覺他的人生就像那堆落葉,斑駁、破敗又肅穆。

“你會吃了它嗎?”

“也許吧,有時候你會發現自己和它已經調換了位置。”

他緩緩的收回魚線,當大魚掙扎時,再放鬆魚線,他知道它終究是囊中之物。

他覺得越來越緊張,一隻無形的手在對面拉緊魚線。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他懼怕夜晚的降臨,也渴望夜晚的降臨。痛苦和慾望像一隻擺鐘。

世界安靜極了。

他聽見樹葉輕輕落在水面。

謊言

我是一歲時被養母從公園抱回來的,據說我的親生父母把我交給我現在的養母照看一小會,他們自己去一趟洗手間。誰知這個惡毒的女人,喪心病狂地把我拐了回來。

在過去的14年中,我明裡暗裡旁敲側擊的也問出了一些細節,我的父親像一位大學教授,看起來儒雅,母親也不像普通家婦女,給人高貴的感覺。總之,我本應生活在富足,充滿文化氛圍的家庭裡。

我不能原諒這個始作俑者。

早晨睜開眼,感覺自己快死了。接下來該怎麼度過漫長的白天?我不知道。

昨天夜裡偷偷割破的陰道口還隱隱作痛。

我想離開這裡,我想離開這裡,可我能去哪裡呢?

我16歲了,仍然沒有逃脫牢籠的能力。

我的養母是個性工作者,開一間有著紅色燈泡的髮廊。 正因為這樣,我經常被一些禿頭的老男人尾隨。在車站,在樓道,在巨大的懸鈴木下。我的一個老師,教語文的,五十多歲留著油頭,滿口口臭,他在某天放學後強姦了我。然後給了我一些錢,我用這些錢買了一副耳環。

我的事情,從來不會告訴養母。她永遠別想走進我的世界,永遠!

第三節課間操的時候,我看見門背後有一個黑影,我猜那一定是養母。

她總是畫那麼醜陋的濃妝,簡直比面具還假。

我討厭她端著飯盒假裝關心我,其實就是監視我。

放學,我彷彿被捆起雙手,由一根長長的看不見邊際的繩子牽著往家走。

6點過5分進家門。

那個語文老師,經常找藉口留我。如果我有一把槍,我會一槍爆了他的頭。可他每次給了錢,我就又沒有那麼恨他了。但他的臭嘴實在讓我厭惡。我想用刀子豁開那個散發臭氣的地方,看看裡邊到底有什麼東西。

我坐在窗邊,看外邊。

樓下繁華、破舊、臭氣熏天的街道是我生長的地方。

從這個神奇的這個位置可以看見什麼是人間。

50多歲的修鞋匠每天打半身不遂的老婆,打得她嗷嗷地叫。

傻子阿嗚被一群半大小孩攆地滿街跑。

肉鋪的後屋,裹著被子的掌櫃正在抽大煙。留下比案板高一點的兒子春飛在前屋賣肉。 他老婆早些年就跑了。

拾破爛的劉老太一隻手提著褲襠,一隻手在汙水橫流的垃圾裡翻來翻去。

蒸饃的兩口子又在打他們的女兒,可憐的小女孩才剛剛3歲,骨瘦嶙峋的恐怕活不到來年春天。

穿著紅裙子的養母正被房東堵在街拐角的懸鈴木下狠狠地幹。

我轉過臉,看向別處。

我得到了一包老鼠藥,我被一個念頭折磨得坐立難安。

也許這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每天都會熬稀飯。

如果這就是我的命,我誰也不恨。

事情若成了,我就去找我的親生父母。

6點過5分,我開始熬稀飯。

養母回來時給我買了一本嶄新的作文書,要我好好學學寫作文。這些糖衣炮彈對我都沒用。

我看見天的盡頭鑲著一層灰濛濛的邊,那是城市上空厚厚的霧霾。

一隻有著五彩翅膀的小鳥,在骯髒的氣流中上下翻飛,別無選擇,別無選擇......

我盛了一碗稀飯給她。我知道她的錢藏在哪裡。

當她開始口吐白沫,我飛快地跳上大立櫃,拿到一個月餅盒。不出所料裡邊是滿滿的人民幣。我把它們倒進書包裡。期間有一張照片掉了出來,是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女嬰。我看了一眼,這個女人正是我的養母。照片背面寫半歲留念。我應該是一歲被拐的,那麼這個女嬰是誰?

來不及多想,我朝火車站狂奔而去。

“ 媽媽爸爸,我來了”,我心裡反覆默唸。

天已經完全黑了。不知為什麼,我在狂奔的路上不斷地想起養母每天早上給我送的荷包蛋的飯盒和她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樣子。要不是我的眼淚流進了嘴裡,我還不曾發覺自己竟然哭了。後來,我乾脆坐在馬路牙子上放聲大哭。一個該死的念頭在這時擊中了我,那個女嬰會不會就是我?我的養母會不會是我的親生母親?我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

黑黑的天空像一個巨大謊言,天底下人人都是騙子,而我卻是個傻子。

愧疚

我記得是3月,當布穀鳥的叫聲像狗吠一樣此起彼伏、白色的玉蘭開滿枝頭,風裹著紫葉李細小的花瓣迎面飛來時,我又見到了她。

她老了,渾濁粘膩的灰色瞳孔和美好的三月格格不入。她緩慢、不由自主地點頭,口中呼出的氣味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她的頭看起來像一個乾枯蒼白的骷髏。這是我記憶中最後一次見到她,之後她連同她那搖搖欲墜的老房子一同消失在三月了。我儘量張大眼睛讓記憶中的畫面清晰,就像那日我站在她的家門外,睜大眼睛想要拼命記住眼前的一切一樣。

我小的時候,一到這棟房子前,就大聲的喊她的名字。她在陽臺上一探頭,招呼我上樓。

那是我的童年。

我時常問自己,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呢?

她每天蒸了雞蛋羹給我弟弟吃,從來沒有我的份。削了蘋果我也只能吃蘋果皮。我記得她用鞋底子抽過我的臉、在寒冷的冬天將我關在陽臺上。可有時候她會給我留下一根快壞了的香蕉,還有半條魚尾巴之類她自己捨不得吃的東西。我過生日的時候,她特意包了餃子給我弟弟吃,順便讓我也沾沾光。 她的院子裡有兩顆大樹,一顆無花果,一顆香椿。無花果成熟的時候,我和我弟弟天天打架,那時,我比他力氣大,總是可以將他制服,得到更多的果子。為此她對我總是連罵帶打,可我一溜煙就跑了。有一天,她悄悄對我說,女孩子吃了無花果不生孩子的。我就再也沒有因為無花果和我弟弟打過架。春天的時候,香椿樹發了一樹嫩芽,我弟弟總是第一個吃到香椿炒雞蛋的人,而我還在吃去年夏天醃製的西瓜皮。可最後我還是長大了,比我弟弟長得還高。

我得感謝她撫養了我。我從不怨恨她,也從沒有怨恨過我弟弟。那些不公正的待遇其實也只是對待女孩子罷了。

長大後的我,也從未真心待她好過。

她垂垂老矣時,我近在咫尺卻不曾看望過一次。

聽說她揹著一個紅色的揹包,在親戚的家中輪流流浪。大家都不是真心歡迎她,包括她最疼的我的弟弟。

那棟老房子,我最近總是做夢夢到,以前從來沒有過。我醒著的時候是絕不會想到那裡的,我甚至懼怕著那裡。我小的時候就住在裡邊,破敗的、陳舊的記憶壓的我喘不過氣。老式的立櫃的櫃門上沒有把手,我得用文具盒裡的小鋼尺,用力插在縫隙裡,向上一竅,櫃門才沉重的打開。她就像這個立櫃,破敗老舊,它們是我的過去,不願回憶的過去。

她快死的時候,點名要見我。我在商場逛街,正在試一條昂貴的裙子。聽說她要死了,我買下了那條裙子。我咬著嘴唇,狠狠地罵死老太太,眼淚卻止不住地流。

到醫院時,她一副猙獰的嘴臉,眼珠朝外翻著,嘴裡不停地吐血。我坐下,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大口喘氣。我看著她的血壓從70降到30。她說不出話,很難說還有沒有意識。我看著她吐出大半盆鮮血,醫生問我,要不要搶救,我輕輕搖頭。

她死後,我每天在夢裡給她洗腳,做飯,叫媽。有時,她莫名其妙的復活,通過胸外按壓和人工呼吸。有時,她又說她要走了,我問她去哪,她說去海里尋找父親。每一次,每一次,醒來的我都覺得窒息。

很久後,我看到我弟弟發來的一張照片,他們的合影。她眼睛明顯的向下掉著,嘴角的法令紋也顯現出哭過的痕跡。是的,她一定難過了很久,這幅哭相才長在臉上。我仔仔細細地看她,想分辨她在笑還是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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