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光旦:南方人和北方人,到底有何區別?

近代的中國有許多大可注意的特點,其一是南方和北方的大相懸殊。

中國人自己很早就看出南方和北方的不同。他們自己說,南方人喜歡遠遊,容易採取新的見解,求知識的慾望很深切,容易受人勸導,風俗習慣富有流動性,做事很有火氣,他們的政治手腕傾向急進的一方面。北方人恰好相反,他們愛家,情願困守田園,不容易採取新的見解,很有決心和毅力,主意一經打定,誰都動搖他不得,風俗習慣富有固定性,做事很慢,但很有耐性,他們的政治思想和手碗傾向保守的一方面。

對中國人不大有好感的人便說,南方人很聰明,但是易於感情用事,不穩健,靠不住,甚至情令智昏,忘其所以;北方人卻是蠢到一個不可名狀的地步,但是比較誠實可靠。

潘光旦:南方人和北方人,到底有何區別?


這一番話,不管說好說歹,都有幾分道理。凡是仔細研究過中國的人,也大都可以見到。1911年的革命起自南方,滿洲皇帝被迫退位,也是南方人的力量。革命的結果居然把民主式的政府生吞活剝地建設了起來。這又是南方人做的事,這是他們急進的趨向的表現。中國人的公眾責任心當然不是完全沒有,但是所有的一切,只有在南方可以看見,至少是在南方人中可以看見。

但是中國北方卻始終擁護著舊局面。北方人起初運動復辟,復辟不成功,就把民主政治轉變成極端保守的寡頭政治,政權完全被少數武人掌了去。用西方的標準來打量,就在中國南方,保守性也未嘗不重,但比較起中國北方來,卻已大不相同了。我們的觀察本來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

如此我們也就可以說,南方人富裕,比較奢華,比較好逸惡勞,比較喜歡聲色貨利,比較慷概,也比較不修邊幅;北方人比較窮苦,比較省儉,比較嚴謹、不放肆,比較吝嗇,行檢也比較整飭。但這許多字眼,都要根據中國文化的背景來體會,不能用西方文化的背景來胡亂估量。

中國南北兩部的相反,在許多方面可以觀察到。例如南方人,允其是廣東人及其他東南沿海的福建人和浙江人,都喜歡遠遊。總算起來,他們前後到新加坡、馬來諸邦、爪哇、美洲和其他外國的不下數百萬人。北方人也不無移殖的行為,但移向之地只限於滿洲蒙古兩處,嚴格講來,實在算不得移殖,因為滿蒙都屬中國的版圖,並且移殖的人時常回到家鄉,沒有打算在滿蒙成家立業。

潘光旦:南方人和北方人,到底有何區別?


南方遠遊的人,大都在國內外經營著很大的工商業,北方人卻很少有這種情形。馬來半島、爪哇和其他東印度島邦的實業鉅子有許多是中國人,他們經營著大規模的蔗糖、樹膠(即橡皮)、茶、咖啡等種植業;他們也有在錫礦、糖廠和其他大工業裡投資的。

我從前在上海的時候,遇見過一個商界裡的人,他和我談起的經驗,很可以做我們上文一番議論的見證。他生在廣州,十四歲那年,獨自一個人跨海到澳洲去,口袋裡只有預備零用的一鎊錢。他在澳洲做了二十五年生意,但始終覺得懊洲不是他久留之地,因為無論他的營業怎樣發達,澳洲的商人總不給他相當的尊崇與和平的待遇,就因為他是一箇中國人。

所以最後他回到中國來,另外設了一個大商號,專和外國顧客交易,信用非常之好,名聲也就很大,他所賣的貨、中西部都有,品質地道,價錢公道。初開辦的時候,他聘任重要的幫手,各部主任等,大都不問地理上的來歷,隨才任用,大約廣東籍的與江浙籍的各居一半。

但是後來人選上逐漸發生變動,到了現在,廣東籍的竟佔了不止一大半。為什麼呢?因為據他說廣東人的能力比江浙人要強,而可靠的程序至少也不亞於江浙人;嚴格說來,這兩處的人都不能算十分誠實,這不過是比較的罷了。講起誠實這一層來,倒要推山東人,他們比廣東人上海人都強。但是為什麼這個商號裡,不僱用他們呢?因為他們太遲鈍,太不善應付。

這位商人自己是商界中的一個成功者,他完全能運用西方商業上貨品一律和交易公平的原則,但是對於別的中國人他就不肯輕易置信,因為他最後對我說,中國人做事,除了他個人可以得到的利益外,再也不關心到別的東西。就是為他們自己打算,他們的眼光也往往很近,他們不瞭解一個絕對的誠實不欺和抑私濟公的人,眼前雖吃小虧,日後必收大利。

潘光旦:南方人和北方人,到底有何區別?


南方人比北方人精幹,也可以從中國領袖人才的籍貫上研究出來。

要確切研究這一層,卻並不是沒有方法。有一位普萊士先生曾經替我想了一個方法。他借給我一張縉紳的名單,上面所列的是1910年10月間的京城裡各部院的大官和各省的封疆大吏,那時候恰好是革命爆發的前一年。從這張單子裡,我把凡是得過功名,就是經過科舉制度的甄別的官員,不論他是秀才,是舉人,或是進士翰林,都挑了出來。有許多武官,當然挑選不上,因為他們沒有經歷過科舉甄別的手續。

挑選的結果,除了50個旗人,15個蒙古人,和14個漢軍的旗人以外,中國本部十八省所產生的共有324人。用各省同時的人口做比例,這324人的分佈就非常的不平衡。例如甘肅一省,通常要有人口一千萬,才分派得到一個經過科舉甄拔的大官員,再如浙江一省,一樣一千萬人口裡,就可以產生差不多40個(38.7)這樣的官。

除了河北、四川、扛蘇、安徽、江西、浙江比較居中的六省不計外,北方的河南、山東、山西、直隸、陝西、甘肅六省中只有直隸高出7.1個之上(達21.5個),其餘五省,每一千萬人口中,至多隻派得到7.1個,至於南方的湖南、福建、廣東、廣西、雲南、貴州六省,推福建最少,然而每人口一千萬中,已經可以派到9.6在大官員。

中部近海的江蘇、浙江、安徽三省出的大官員極多,內地三省則又甚少。直隸的情形有些蹊蹺,因為北京久為首善之區,數百年來,聰明精幹的人物,改籍移住的一定不少,大都密集在京城之內或北京附近。北京一帶積聚得愈多,其餘北方諸省就愈覺得相形見絀了。

除了有特別情形的直隸一省不論外,從這張大官員籍貫分佈至少可以教我們得到一種顯明的印象,就是,中國有才力的人、因才力而能夠受嚴格的鄉會試甄拔的人、又因此而能在許多人競爭之中得做大官的人,大致愈向西北愈少,愈向東南愈多。我們這個印象的結論,雖不中的,但也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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