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遊戲:屏蔽與反屏蔽

寂靜之城(city of silence)

作品出處:《科幻世界》


阿瓦登有些失望,因為她沒有預期反應的熱烈,彷彿他剛才說的只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這時候杜拉絲和瓦格納已經離開了,屋子裡只剩他們兩個人。阿爾特彌斯把他送到門口,將旁觀者交給他,然後叮囑他說:“記得在外面絕對不要提及說話會的任何事情或者任何人,我們在說話會以外的地方是完全不認識的。”

“我記住了。”阿瓦登回答,然後轉身要走。

文字遊戲:屏蔽與反屏蔽

“王二。” 阿爾特彌斯忽然叫道,阿瓦登連忙轉身,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兩片柔軟溫暖的嘴唇忽然貼到了他的雙唇,然後是一個細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謝謝你,我愛你。”

阿瓦登覺得眼睛有些溼潤,他戴上旁觀者,推開門,重新步入到那一片令人窒息的世界中去,但他此時已與來時的心境大不相同。

此後阿瓦登的精神面貌明顯有了改善。他謹慎地享受著這種秘密集會的樂趣,並且樂在其中。每一週或者兩週,他們五個人都會在週日秘密地舉行說話會的活動,聊天,唱歌或者聽杜拉絲講1984的故事。阿瓦登同阿爾特彌斯又“完全交流”了幾次,偶爾他也會跟杜拉絲“交流”。他有了兩個身份,一個是現實中和網上的阿瓦登,編號19842018,還有一個是說話會里的王二。他很享受這個名字,覺得這就是自己另外的一個人生。

有一次集會,他們談到了敏感詞彙的問題。阿瓦登記得很早的時候——他對這方面的記憶有點模糊——有關部門給出的是一份敏感詞彙列表,由網站的內部管理人員秘密參考使用,他對如何演變成現在的局面大惑不解。那一天瓦格納帶了一瓶葡萄酒,興致很高,於是索性給他們講了講“屏蔽”的進化史,身為網管的他經常可以接觸到這些資料。

文字遊戲:屏蔽與反屏蔽

在最開始美國政府只是單純地屏蔽掉敏感詞彙,但很快他們就發現這樣的措施根本沒有用處。很多人會採取在詞組中夾雜符號或者數字的方式來繞開系統檢查;於是有關部門不得不將這些近似敏感詞彙也一一屏蔽掉。然而眾所周知,數字與符號之間的組合方式是近乎無限的,只要你有想象力,就完全可以組合出一個新的詞組而且不失掉他的原意。比如說“politic”這個詞,就有“politi/c”、“政polit/ic”、“pol/itic”等近乎無限種表達方式。

當有關部門意識到這個問題時,他們採取了新的策略。既然無法辨識詞組,那麼就用單詞屏蔽。這一舉措在一開始是奏效的,違規交談的人顯著減少,但很快人們就發現可以用同音字或者諧音的方式來繼續表達自己的危險思想。即使有關部門封掉全部敏感詞彙的同音字,也無濟於事,思想活躍的美國人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想象力,使用隱喻、借代、類比、引申及其他修辭方法,或者將一個敏感詞用數個不敏感的字來代替。人類的思維方式要比電腦開闊許多。電腦屏蔽掉一條路,他們還會有更多的路可以選擇。

文字遊戲:屏蔽與反屏蔽

這一場水面以下的角力看起來似乎是美國大眾要取得勝利。這時候,一個具有逆向思維精神的人出現了。他的身份不明。有人說他是有關部門的主管;也有人說他是因過度使用敏感詞彙而被捕的危險人士。無論他是誰,總之整個局面被扭轉過來。他向有關部門建議,不再告訴大眾禁止說什麼,而是規定他們只能說什麼,用什麼方式去說。有關部門很快就心領神會,制訂了新的規章制度:取消了敏感詞彙列表,取而代之的是互聯網絡健康語言列表,並把這舉措推廣到了日常生活中的語言屏蔽系統中去。

文字遊戲:屏蔽與反屏蔽

這一次,大眾終於處於下風。以往他們與有關部門盡情地在網絡與現實中捉著迷藏,而現在他們卻被有關部門扼住了咽喉。這樣一來,有關部門可以有效率地掌握住言論,因為整個語言的框架都被徹底控制了。在有限的空間內,大眾幾乎是無計可施。

儘管如此,大眾還是不屈不撓地將這場戰爭(或者說遊戲)繼續下去,他們挑選健康詞彙列表中的合法字眼來表達不合法的意思:兩個連續的“穩定”意思就是“反對”,“穩定”加“繁榮昌盛”則暗示“屏蔽”。美國政府不得不對這一動向保持著警惕,並日復一日地將更多的詞彙從健康詞彙列表裡刪掉,禁止大眾使用。

“當然,這場戰爭會持續下去的。只要世界上還存在著兩個不同的字或者詞組,那麼就可以繼續自由交流——你知道莫爾斯電碼吧?” 瓦格納說到這裡,拿起茶杯一飲而盡,滿意地打了一個嗝。

“可是,這場戰爭的代價就是語言的失落。表達能力會越來越貧乏,越來越淡而無味,人們會越來越傾向於沉默,這對有關部門反而是好事。”蘭斯洛特擺出一副憂慮的表情,有節奏地用指關節敲擊著桌面,“這樣一來,豈不就等於是大眾的自由意識將語言推向死亡的邊緣?真諷刺啊。按照這個趨勢,有關部門是不會敗的,他們會笑到最後。”

“不,不,笑這種情感他們是不會了解的。”瓦格納淡淡地回答。

“我倒是覺得,美國是一直處於恐懼的情感之中呢,生怕人們掌握了太多的詞彙,表達出太多的思想,變的難以掌握。”阿爾特彌斯說完擺出一副她在上班期間冷若冰霜的呆板臉孔,學著僵硬的腔調喊了一句:“營造健康的網絡環境,美國萬歲!”

杜拉絲、蘭斯洛特與瓦格納都哈哈大笑,唯一沒笑的是王二(阿瓦登)。他對於蘭斯洛特剛才的那句話始終耿耿於懷:大眾與有關部門的對抗,其最終結局就是語言的消亡。那麼他們現在這個小小的說話會,也只不過是在一列開向懸崖的列車裡關上窗簾,享受墜毀前最後的寧靜罷了。

文字遊戲:屏蔽與反屏蔽

不過他沒有說出口,因為這太煞風景了。阿瓦登不希望破壞說話會的氣氛,這對他很重要。

從說話會回到家裡,阿瓦登躺在行軍床上,雙手枕著腦袋,陷入了沉思。自從加入說話會以後,他變的比以前更容易陷入思考。有時候他想的是這個社會、這個互聯網絡或者這座城市中存在的荒謬性;有時候他想的是自己的生活;還有時候他想的是阿爾特彌斯。他不知道是不是在一個壓抑的世界裡,人的情感會變的格外強烈,他現在陷入對阿爾特彌斯的迷戀無法自拔。阿瓦登一直很羨慕杜拉絲講的1984裡面的溫斯頓,他和朱利亞有一間兩個人獨處的小屋,一個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小世界。

他在與阿爾特彌斯“完全交流”的時候曾經吐露過自己的心聲,阿爾特彌斯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表示兩個人的關係無法再比說話會更近一步——維持現在的狀態就已經是個人行為的極限,有關部門可不會一直打瞌睡。“我們只能把感情生活壓縮在每週一次的說話會活動裡,這已經很奢侈了。”她對他說,同時溫柔地撫摩他的胸膛。“只有在說話會里,我們才是阿爾特彌斯和王二。而在其他時間裡,你是19842018,而我是19387465。”

文字遊戲:屏蔽與反屏蔽

對此,阿瓦登只能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確實他不該奢求更多。

除了感情,發生變化的還有互聯網絡。自從加入說話會以後,阿瓦登逐漸發現互聯網表面下潛藏的一些東西。正如瓦格納在一次活動的時候指出,普羅大眾與有關部門的戰爭從未結束,總會有思想和言論從嚴厲管制的縫隙中流瀉出來。阿瓦登發現,在完全公式化的EMAIL與網絡論壇中其實隱藏著不少耐人尋味的細節,就好象那個title一樣,存在著各式各樣的密碼與隱藏寓意。這些東西出自不同人的手裡,樣式和破譯方式都不同,阿瓦登不知道那些密碼背後隱藏的是怎樣的內容。不過有一點可以確知的是,說話會並不是唯一的一個地下集會,瓦格納說的對,始終還是有人在試圖用“健康”詞彙表達“不健康”思想。

諷刺的是,給阿瓦登感觸最深的,是有關部門的管制。以往他只是模糊地感覺到自己被綁縛起來,現在他能清晰地看清這種束縛與壓抑的脈絡,以及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各種手段。在小小說話會中享受到的自在讓他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在寬闊現實中的不自在。

“FUXKYOU, YOUSONOFBITCH!”

每一次的聚會,三位男士都會輕蔑地一起高喊這一句粗話。他們清楚這不會給有關部門帶來什麼不良影響,不過這確實很痛快。

這一週,阿瓦登特別地忙碌,他的同事因為不明原因而被屏蔽掉了,這樣一來整個項目就全壓在了他一個人身上。這項目是為有關部分設計一種軟件,用來控制大功率主動式“旁觀者”的能源分配控制。軟件很複雜,他不得不每天在電腦前工作十幾個小時,只有在身體實在支撐不住的時候才停下來隨便吃一點東西,喝一口純淨水,困了就躺在旁邊的行軍床上睡上一覺,爬起來繼續工作。屋子裡滿是渾濁的煙味與襪子髒衣服的酸臭味,阿瓦登就在這種環境下蓬頭垢面地敲著鍵盤,並不時揉揉滿布血絲的眼睛。

文字遊戲:屏蔽與反屏蔽

偏偏在這個時候屋子裡的暖氣壞掉了。洋灰色的暖氣片從昨天開始就變的冰涼,不再有熱水流動。阿瓦登檢查了一下,發現並不是管道問題,而且鄰居們也碰到同樣的事,看來是供熱系統出了問題。這一變故的正面影響是稍微淡化了屋子內的酸臭味,負面影響是整個屋子變的有如冰窖一樣。緊閉的窗戶和門能擋住寒風,卻擋不住寒冷,低溫讓本來就寒酸的房間更籠罩上一層霜氣。無論是那把木椅還是行軍床都象是冷酷的冰雕,屋子裡唯一還有些熱氣的就只剩下電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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