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志敏:恨我不識元魯山

緩步巾車出魯山,陸渾佳處恣安閒。

家無僕妾飢忘爨,自有琴書興不闌。

——元德秀 《滿歸陸渾》


陽春三月,和風吹拂下的嵩州大地漸次回綠。陸渾湖兩岸的土坡上,麥苗青,菜花黃,杏花白,桃花紅,春事一派繁盛,到處瀰漫著盎然的生機。

萬志敏:恨我不識元魯山


老樊店村靜靜地躺臥在陸渾大壩西側,新整修的柏油路平展光潔,兩旁的人家院落白牆青瓦,店鋪簇然一新。近看綠柳輕拂,遠望波光粼粼。週末時節,引得遊人車來車往,或親水垂釣,或登坡賞花,頗有世外桃源的氣息。

很少有人注意到在老樊店村西、洛欒快速通道右側的高崗上,零星幾戶人家後面,還有一個佔地畝許的廟宇,除一圈圍牆外,僅有三間正殿,中間供奉著一個“元神仙”。這就是本地人俗稱的“元神仙廟”。更少有人知道,老樊店往北,一直到梁園村一帶的伊河沿岸,明清時期,通稱為元裡,分為上元裡、下元裡兩個片區,轄十餘個村莊。直至民國時代,老樊店村仍被稱為元裡村。

這些都與一個人有關,這個人就是元德秀。

萬志敏:恨我不識元魯山


萬志敏:恨我不識元魯山


萬志敏:恨我不識元魯山


嵩縣老樊店村的元魯公祠


元德秀(695——754),字紫芝,唐朝河南(今洛陽市)人,生於唐武后萬歲通天元年(695年),卒於天寶十三年(754年),開元二十一年(733年)登進士第,歷任南和尉、龍武軍錄事參軍、魯山縣令,開元二十六年(738年)隱居陸渾(今河南嵩縣),終老於此。元德秀為唐代文學家、詩人、教育家、音樂家,《新唐書》、《舊唐書》、《資治通鑑》及嵩縣、魯山縣等地的史志資料都有記載,負母應舉、贖盜格虎、於蒍興歌、琴臺善政、歸隱陸渾等故事為人熟稔,他志行卓異、以德化人、孝悌仁愛、清操勁節,在《新唐書》中被譽為唐代“道行第一”,歷來為後人所稱頌。

嵩縣北部乃至伊川大部地區,春秋時期為陸渾戎遷居地。自洛邑周南溯伊水而上,至今田湖古城村,為秦置陸渾縣。史載:“伊水之西,秤鉤灣之北,又名為方山”,即陸渾山。自古城村北上,距今縣城二十里,今陸渾嶺北、焦澗川南,為魏晉隋唐所置陸渾縣,因樊水伏流其下,又名伏流城,山亦名陸渾山,唐代元德秀、宋之問即隱居於此。還有唐代大詩人李白、杜甫、岑參、劉方平、錢起、韋述、祖詠、李德裕、白居易、韓愈等或遊歷、或題詠,摩肩接踵,紛至沓來,鬧得沸沸揚揚,不絕於書。但是勝賞遊寓,多為一時興起,不過是偶然過客。真正呼吸草木,寄身山川,以此為窟宅,相伴終老的只有元德秀一人。

今日陸渾,因建水庫、修公路,加之村落密佈、人煙輳集,自然地貌、山川形勝已經今非昔比。聖哲已杳,漸行漸遠,其為人行事、風骨神采,僅僅散見於簡冊或父老傳言,已經“邈不可識矣”。後來人到此,不過指點一下遺蹟,且聽前塵逸事。有心者覽書,無非撿拾數篇章句,聊發神往追思。

蘇東坡曾賦詩:“恨我不識元魯山!”這個使唐代名相房琯望見眉目器宇,名利頓消的人,這個使秘書少監蘇源明感嘆不幸生在衰俗之世,幸而結交的人,同樣,也使四百多年後的蘇東坡為之折腰歎服。

清康熙《嵩縣誌》言:“邑有賢人君子,猶天之有星辰,地之有喬嶽也……故夫間氣所鍾、風雨陰陽所會,往往古聖賢託跡崛起其間,毓秀鍾靈,篤生聖賢,如伊尹之保衡、伊陟之格帝、兩程子之理學、元紫芝之清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追往烈而溯遺徽,廉頑立懦,豈不以人哉?”

就是這樣一位高人逸士,1200餘年之後,遺蹟全無,墓、祠早已沉沒在陸渾庫底,至今嵩縣本地知曉其人的也寥寥無幾。一代大賢沒有得到應有的尊崇和闡揚,實在是嵩縣文化歷史上的一大憾事。


萬志敏:恨我不識元魯山


今陸渾水庫大壩明陽山莊對面右側新建別墅下水淹沒位置,即為德秀墓所在


先從唐代大詩人元結的一篇墓誌銘說起。天寶十三年(754年)秋,農曆七月二十九日,元德秀卒於陸渾嶺南草堂之中,終年五十九歲。得到這個消息,剛剛中舉一年,是從弟也是受業弟子的元結悲憤不已,揮淚寫下一篇體格別具、蘸滿血淚的銘文。元結寫道——

“天寶十三年,我的兄長、前魯山令元德秀去世了。我呼天愴地,極度傷心。門人叔盈問我:‘先生您悲傷過度,超過了一個族弟哀悼族兄的禮節,有些過分了。’我對叔盈說:‘你只知道我哀禮過度,你不知道我哀兄情深呀!’叔盈背轉身來,對跟隨他的人說:‘先生哭他的族兄,不過是兼師友的情誼,確實有些過分了。’我聽說後,又把叔盈叫到面前說:‘我確實悲傷過分了,但不是因為你說的那些普通意義上的兄弟天倫情誼。德秀兄從小就沒有什麼依靠,成人以後也沒有什麼憑藉,晚年沒有置辦任何產業,死去沒有任何餘財,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一般人所迷戀、所喜愛、所憎惡的,德秀兄沒有這些。正常人的戒懼、憎惡,他都沒有,好像他這個人很無情,其實他是更高意義上的有情,但是當世的君子仁人對他這個人瞭解嗎?不瞭解。就像我現在悲傷兄長,你知道為什麼嗎?你不知道。’”

“‘悲傷啊,我的德秀兄長享年五十餘歲而過世,從未結婚成家,從未華衣美服,不稱頌哀悼他,何以懲戒那些荒淫侈靡之人?!我的德秀兄長從未為滿足私慾而索取不義之財,從未攀附權貴而巧言令色,不稱頌哀悼他,何以懲戒那些貪婪諂媚之人?!我的德秀兄長從未置辦土地、營造大宅、使用童僕,不稱頌哀悼他,何以懲戒那些佔田千畝、房屋千間、家童千計之人?!我的德秀兄長從未穿過整塊布做成的衣服、從未吃過五味具全的筵席,不稱頌哀悼他,何以懲戒那些衣不厭綺羅、食不厭梁肉之人?唉,蒼天哪,我要把德秀兄長這些美好的德行說出來,讓後世那些慎獨君子、直方之士來借鑑和發揚。’”

這篇文章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墓誌銘,沒有墓主的籍貫家世、生平行狀,行文激切,用語憤懣,不是寫出來的文字,倒像是吐出來的塊壘。元結用與門人叔盈的對話,撕心裂肺般地讚頌了元德秀一生清勁忠直的氣節,隱居清貧的情操。讓我每次讀來,心頭都掠過一陣疼痛。

元德秀去世後的第二年,安史之亂爆發,東都洛陽、首都長安先後淪陷,大半個中國陷入了血雨腥風之中,唐朝從此由盛轉衰。大變局下的各種人物都經歷了一番慘痛的遭際。與元德秀兼有師友之分的唐代文學家李華在長安淪陷期間,被迫接受偽職,任大燕國鳳閣舍人。安史之亂平定後,因為有孝行,僅被貶為杭州司功參軍。晚年的李華在追思故友清德、深愧自己失節的難言心緒下,寫出了《元魯山墓碣銘(並序)》,這篇墓碣銘由唐代大書法家顏真卿書寫,精通篆書的書法家李陽冰篆額,這塊墓碑因為集元德秀之德、李華之辭、顏真卿之書、李陽冰之篆而成,被人譽為“四絕碑”,這已是元德秀去世十餘年後的事情了。

李華在《元魯山墓碣銘》中,記敘了元德秀去世後“堂中僅篇簡、巾褐、枕履、琴杖、簞瓢而已”的貧苦情狀,從元德秀的家世寫起,中舉、出仕、隱居、品格、著述等一一道來,說他“惡萬金之藏,鄙十卿之祿”,“越軼古今,衝邃真純,胎胚陸渾,師範生靈”,並以銘作結,表達了對元德秀無限感佩之情——

“天地元醇,降為仁人。韞粹韜精,凝和葆神。道心玄微,消息詘伸。仰戴襲光,磨而不磷。縱翰翔風,蛻跡脫塵。今則已矣,及吾無身。仰德如在,瞻賢靡因。懷哉永思,涕泣銘陳。”

萬志敏:恨我不識元魯山


元德秀去世後,受到了同時代人們的普遍讚賞。肅宗朝中書舍人盧載在《元德秀誄》中讚道:“誰為府君,犬必舀肉。誰為府僚,馬必食粟。誰死元公,餒死空腹。”大詩人孟郊有《吊元魯山》詩、晚唐詩人皮日休有《七愛詩》來讚頌他。唐代以後文人墨客給予元德秀高度評價的人也很多。北宋歐陽修贊以“其志凜凜與秋霜爭嚴,真丈夫也!”,司馬光稱“德秀性介潔質樸,士大夫皆服其高”,南宋理學家、文學家真德秀因十分仰慕他,而將自己的名字改作真德秀,字景元。《孝經》、《報恩儀文》、《鐔津文集》卷三《廣孝章第六》還將元德秀列為中國古代歷史上儒家大孝子之一。佛家經典《佛祖歷代通載》將元德秀列為佛家尊崇和效仿的對象,佛曆將元德秀之死作為大事予以記載。江蘇南京小蒼山的隨園有副對聯稱讚元德秀:“廉吏可為,魯山四面牆垣少;達人知足,陶令歸來歲月多。”

在元德秀的歸隱之地,嵩縣歷朝官紳也一直沒有忘記他,殆至宋代,歷經五代紛亂,元德秀墓地蕭條,變為林莽,治平元年秋,虞曹五君來治南伊,重為修墳墓,並將“四絕碑”復刊並以元結墓誌銘刻於碑後,豎於縣衙。明萬曆五年,嵩縣知縣李化龍在元德秀墓前重新修祠,祠堂三間,齋廚各三間,其外大門、儀門各三間,春秋致祭。並請東林黨人、吏部尚書趙南星作《唐元紫芝先生祠碑》。明季兵火之後,康熙二十六年,河南府(洛陽)知府汪楫搜求斷碑,查復舊址,修碑亭,建祠堂,每年仲春、仲秋上戊日兩次致祭。

清乾隆年間知縣郭宏俊有詩:“陸渾山下訪遺蹤,於蒍新歌曲最工。我亦勞心慚撫字,千秋可許挹流風。”繼任知縣康基淵寫有八首詩來稱頌元德秀,其八曰:“天下人羞不識君,思君不見隔塵氛。碑傳四絕人何處?一路香見似許聞。”特別是康基淵在任上主持編纂了三十卷《嵩縣誌》,書成請河南巡撫阿思哈作序,阿思哈在序中以元德秀來勉勵康基淵——

“抑予聞之,陸渾山下,有唐元魯山之故居尚在,其人雖遠,其德常新,流風餘韻必有詳於蒍興歌之外。令(指縣令康基淵,下同)試於暇時一訪故老,得其所以惠民使民之術,以襄我國家太平王治,則懋官懋賞於令有厚望焉。令其勉乎哉!”

明清時,今庫區北部、原伊河縣城至陸渾口北岸一直被稱為元裡,老樊店村一直被稱為元裡村,上世紀因修建陸渾水庫,老樊店村遷至今日陸渾南嶺,元德秀墓及祠堂被淹沒在粼粼碧波之下。但是老樊店村群眾一直沒有忘記這位元神仙,每年元德秀祭日農曆七月二十九日,都要起會紀念。並在今村西建有元神仙廟,時時有人燒香祈願。一代聖賢最終以“神仙”面目示人,活在香火繚繞之中,其人其事反而泯然於世了。

撥開歷史長河的迷霧來還原元德秀,其人其事會讓人感到震駭,充滿景仰之情。行奇、才高、德潔,放之古往今來,能出其右者也寥若晨星。

其行奇。元德秀出生於696年,本是北魏皇室之後,世居山西太原府,父親曾任延州使君,他是這個家庭的第六個兒子。他出生時貴為官宦子弟,年幼時應該是衣食無憂,受過良好的家庭薰陶和官學教育。不幸的是未成年時父親去世,兄長們也都早亡,只有孤母相伴。這一段人生際遇,頗似後來的曹雪芹、魯迅等人。由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到蓬門寒灶、衣食難繼,這極度的落差,使他過早地承受了人世的悲涼,得到了從身體到心理的淬練。從此益發刻苦攻書,立志改變命運。開元二十一年(733年),他拉著板車,載著母親,到京都長安應試,以“才行第一”及第。

考中進士後,母親去世,他於墓旁結廬,吃飯不放鹽酪,坐臥不設墊席,刺血寫佛經,以大孝對母親盡人子之禮。服喪期間,為了養家就任南和(今河北邢臺)縣尉。因為有政績,黜陟使把他的事蹟報告皇帝,朝廷提拔他做龍武軍錄事參軍,改為軍職,期間騎馬墜下,而落下跛足之疾。因為沒有在母親健在時娶妻,就不肯結婚。別人勸他不可絕先人之嗣,他回答說:“我哥哥有兒子,先祖可以得到祭祀,我為什麼還要娶妻呢?”

先前,他的侄子在襁褓中就成了孤兒,沒有錢請奶媽,元德秀就親自餵養侄子,等到侄子能吃飯了才停止餵養。後來侄子長大後,又要結婚成家。因為家庭過度貧困,他請求到魯山縣任縣令,以俸祿養家度日。

在魯山任上,元德秀做了三件驚世駭俗的事。第一件事是贖盜格虎。當年伏牛山區魯山境內,虎患傷人,牢獄裡有個重犯請求殺虎贖身。元德秀應允了他。同僚中有人勸他:“這是罪犯的詭計,放他出去,他就不會回來了,縣令大人您要受牽累的。”元德秀說:“我已經答應他了,不能背棄約定。如果他真的逃走了,我承擔所有責任,不連累大家。”後來,這個罪犯帶著虎屍回來了,一縣之人都為此而感嘆。


萬志敏:恨我不識元魯山


魯山縣琴臺遺址


第二件事是為民請命。唐玄宗號稱梨園天子,喜愛歌舞,巡幸東都洛陽時,在五鳳樓設宴犒賞邊功,號令東都三百里範圍內刺史、縣令進獻歌舞搞文藝匯演。當時人們都傳言皇帝要挑選優劣,施加獎罰。各地都爭相侈靡排場。到匯演時,河內太守用車裝載幾百名演員,披錦著繡,有的裝扮成犀牛、大象,十分新奇炫人,吹吹打打而過。只有元德秀帶著魯山縣十幾個民間藝人,步行穿過樓下,吹奏演唱了一曲由他創作的歌曲《於蒍於》,內容大致是記述魯山連年遭災,民眾生活困難,呼籲官府恤民薄賦。玄宗聽到後,感嘆地說:“唱的都是賢人說的話呀!”對身邊的宰相說:“河內太守如此鋪張,那裡的百姓不會有好日子過的。”於是罷免了河內太守。元德秀巧借匯演,以歌曲諷諫,感動了唐玄宗,從此天下聞名。

第三件事是琴臺善政。元德秀在魯山期間,一襲布衣,勤勉自持,提倡教化,愛惜民力。閒餘彈琴自娛,把魯山治理得秩序井然,深受當地人們的愛戴。每當收繳稅賦的時候,他坐到高臺上,撫琴操弦,一曲清音之後,當地百姓紛紛主動納稅完糧,由此留下了琴臺善政的美談。

萬志敏:恨我不識元魯山


魯山縣令三年任滿,元德秀辭官而歸,身無餘物,一輛巾車,一匹細縑,因為喜愛陸渾的絕佳山水,從此歸隱陸渾嶺南。卜宅田園,數間草堂,不設牆垣,不用僮僕,在草堂中彈琴讀書,開設私塾,教育四方求學的青年才俊。據記載,他的門下學生有名有姓的當世名人有三十餘人。沒有糧食的時候,數天不生火做飯。農夫野氓拿著村酒濁醪,他不分賢愚,欣然對飲坐談。從開元二十六年到天寶十三年,元德秀在嵩縣陸渾嶺下元裡村南岡草堂中度過生命最後的16年。

終其一生,由貴族子弟而落魄書生,由家門興盛而形單影隻,由金榜題名到隱居不仕,由俸祿有餘到衣食難繼,是大取大舍、大雅大樸的一場人生大戲,其間波譎雲蕩、回波逆折,非大智慧、大定力所能做到,是謂“行奇”。

其才高。一是長於文辭,犖犖大家。《舊唐書 文苑傳》將元德秀單獨列傳,全篇共424字,與李華、蕭穎士、陸據、崔顥、王昌齡、孟浩然、王維、李白、杜甫、李商隱等大家並列為文壇巨星。李白傳只有319字,杜甫傳也不過478字,其餘人少則數十字,多則百餘字。《舊唐書》稱其“所著《季子聽樂論》、《蹇士賦》,為高人所稱”,《新唐書》稱“德秀善文辭”,由此可見元德秀在當時文壇上的地位。開元二十一年以“才行第一”進士及第,要知道當年僅錄取進士二十餘名。李華在墓碣銘中稱元德秀“所著文章根玄極則道演,寄性情則玄微,我思善人則《澧水》,多能而深則《廣吳子觀樂》,曠達而妙則《峴顯》,窮於命則《蹇士賦》,可謂與古同轍,自為名教者也。”李華將元德秀與蕭穎士、劉迅合稱“三賢”,特作《三賢論》。明末清初思想家、文學家顧炎武在《日知錄》中把元德秀的《於蒍於》列為中國古代諷喻詩的代表作之一。近代史學家范文瀾把元德秀列為唐代古文運動的先驅,開啟了韓愈、柳宗元“惟陳言之務去”的一代文風。

二是精通音律,樂壇聖手。李華稱讚元德秀“幼挺全德,長為律度”,“多而能深”,表明元德秀的音樂修養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尤其在古琴方面的造詣堪稱一代名家。中央音樂學院教授李祥霆曾撰文把元德秀列為唐代文人琴的代表人物,稱其古琴有清高曠逸之風。元德秀著有音樂專著《破陣樂辭》、《季子聽樂論》、《廣吳公子觀樂》等,李華在《三賢論》中稱“德秀以為王者作樂崇德,天人之極致,而辭章不稱,是無樂也。於是作《破陣樂辭》以訂商、周”,可見元德秀為考訂古代音樂、推進音樂變革作出了貢獻。孟浩然在《吊元魯山》詩中寫道:“簫韶太平樂,魯山不虛作。千古若有知,百年幸如昨。誰能嗣教化,以此洗浮薄。”足見元德秀在音樂創作、演奏方面獨擅勝場。

三是為政簡明,治理有方。雖然僅作了魯山縣三年縣令,但是元德秀在中國古代良吏史卻佔據了一席之地。魯山地處偏僻,民眾生活困苦,他恤民生,哀民艱,以教化人,政簡訟明,深受魯山人民愛戴。特別是他贖盜格虎、以信為本,為民請命、敢於諫上,琴臺撫弦、以德服人,書寫了一段官場傳奇,使為官者足資借鑑,被後來人傳為美談。

其德潔。元德秀最為人傳誦的是德,紫芝眉宇,德秀天下,也許他的名字已足以說明一切。孝母撫孤,已成典型,俸散親友,堪稱儀範。特別他生性簡樸,不事文飾,心性純粹,不為苟詞,在經歷了人生的眾多波折之後,內心始終保持著清勁曠達的胸懷,與自然天道合為一體,彰顯了中國士人的高尚氣節。進而作官,能勤政愛民,退而隱居,能甘貧自樂。熱心教化,周圍聚集了一個唐代文人圈子,他能用自己的德行引領感召大家守節葆真。心齊賢愚,不論鴻儒白丁,高官村夫,都能一體相待,和諧相處,這是多麼暢亮的胸襟呵。更為難能的是,他知止能定,知退能安,決不留戀官場,決不沉溺世俗,即使粗衣鄙食,家徒四壁,即使炊米不繼,枵腹空腸,也要把清節保持到底。他終身未娶,心憂他人,是一個響噹噹的大寫的“人”!千載而下,令後來人如對峻嶽,如臨深谷,低迴嘆慕,徒生高山仰止之慨。


開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秋的一天,嵩州大地有幸,陸渾山水有幸,見證了元德秀歸隱而來、衣衫飄飄的身影。那一年的元德秀,猶如天外神龍收起了矯舉雲端、蜷空盤旋的身姿,自此在陸渾嶺南結地而居,逍遙歸隱。

那一年的元德秀,年僅42歲。

那一年,唐朝的其他文壇大鱷們都在幹什麼呢?

李白,38歲,前一年剛剛拜謁荊州刺史韓朝宗,寫出了《與韓荊州書》,“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這一句令人酸掉牙齒,估計李先生後來也很後悔。這一年,他遊任城、魯郡,入南陽、登封、汝州、陳州、宋州,下淮陰、徐州、楚州,正浪跡在齊魯、中原大地上,懷才不遇,青雲難上,一路落魄詩酒行。

杜甫,26歲,三年前長安應舉落榜的陣痛還沒有散盡,這一年他遊齊、趙之地,遊學就食,寄人籬下,開啟了一生顛簸的序幕。

王維,38歲,依靠玉真公主引見,31歲狀元及第的他,此時仕途並不順遂,擔任監察御史,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他在長安的南藍田山麓接收了初唐詩人宋之問的一座別墅,田園詩派大家的王維閒餘寫些“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後來我輩須“仰視才見”的山水詩,也想歸隱田園,終久沒有抵擋住官場的誘惑。十餘年後,長安淪陷,被迫接受偽職,靠著一首《凝碧池》詩,才蒙寬餚。

在洶湧的時代潛流之上,個人很難認清未來的走向和歸路,即使這些唐代的大詩人們也沒有逃脫命運的擺佈,各有歸宿。天寶十三年,公元754年,元德秀卒,終年59歲。第二年,安史之亂髮生,元德秀冥壽花甲。李白,56歲,與妻子宗氏避難南奔。杜甫,44歲,攜家至麟州避難,後又一人北往延州,途中落入賊手,被送至長安。王維,56歲,被叛軍俘獲,送至洛陽,接受偽職。

不能簡單地說,元德秀與李白、杜甫、王維相比,在進退時機和處世方法的把握上更見高明。但後者包括元德秀的好友李華對照自身際遇,應該感嘆元德秀見機更深些。他的歸隱是看透了世情宦況的正確抉擇,安史叛亂後,即使元德秀還活著,他也能相對平穩地生活,保持一段天真和率性,無非是再清貧些而已。

我常常感嘆於唐代這些偉大詩人們的經歷,為他們的才華傾慕,也為他們的坎懍悲慨,國家不幸,詩人何幸?寧願讀不到那些寄悲含憤的偉大作品,也不願透視那些淌著血、流著淚的悲傷心靈,何況,在那些詩章的背後,是千千萬萬個普通民眾餓殍遍地、哭聲震天的悲音。


萬志敏:恨我不識元魯山

安史之亂


安史之亂持續了八年,盛唐猶如大樹摧折,風光不再。劫後的山河大地,物是人非,友人李華寫出墓碣銘,邀顏真卿書丹、李陽冰篆額,在元德秀的墳墓上豎了一塊“四絕碑”。元氏宗族四散各地,元結也遷居湖北樊川,元德秀沒有留下後人,他的文辭著作從此湮沒世間,惟餘一首七絕《滿歸陸渾》,收在《全唐詩》裡面。自此元德秀在世間只有少數典籍裡留有記載,他在當時的影響隨著時間的流逝漸行漸遠。歷經五代十國、宋、元、明、清,戰亂頻仍,每當政治休明、生活安定的時候,元墓、元祠都要整修,被嵩地民眾敬祭紀念。1962年因修建陸渾水庫,元墓、元祠淹沒在湖水下面。文革至今,元德秀已從時代的記憶裡被徹底刪除,碑傳四絕今何在?德稱孤秀人已遠。惟餘清節留天地,恨我不識元魯山!

萬志敏:恨我不識元魯山


陸渾嶺上草木年年萌發,陸渾湖畔清波依然盪漾,九皋如峙,七峰若立,人民猶是,城郭已非。世上廟宇再造,無非粉飾土木偶像。人間風景新闢,要在體現人文精神。雖然元裡祠墓難覓,憑弔無地,但是元德秀的氣節風骨已化為山川河流,與天地共存。元德秀的眉宇神采已化為晨光夕照,與日月同輝。

又是一年清明節,我默坐斗室,獨對書案,謹以拙字數千,心香一瓣,向一代聖賢元德秀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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