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这个噩梦一直到他住进本市唯一一家精神病院才结束。
姜久与女友何佳佳大学毕业三年了，一毕业他就进了一家国内排名前五十的大公司。
刚开始工作时也是意气风发过一阵子，可是没多久他就发现这家公司里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博士生一抓一大把，不管姜久怎么努力都很难出头，这种情况让他很是心灰意冷。
一个周二的下午，好不容易上完一天班，姜久一回到出租屋里，就跟条死鱼一样躺在沙发上不想动弹了。
天天上班不是给经理跑腿，就是被办公室其他同事指挥得团团转。都把他当成打杂的，没一个好东西。
姜久愤愤地在心里咒骂着，越想越气愤，气得他从沙发上跳起来，掀开电脑想要去网上找人吐槽一番。刚登陆QQ，就弹出一条新闻，上面写着国内某景区竟有一名男子当众跳崖自杀。
姜久眼睛一亮，赶忙点开视频观看，看完后趁评论的人还不多，噼里啪啦地打了一行字：
“有什么想不开的，还玩跳崖，现在的人，动不动就轻生，抗压能力太弱了。而且还特别自私，不想活了找个地悄悄地去死不好吗，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怕给身边的人造成心理阴影！”
发完以后，他把自己的评论左右端详，对自己的英明见解甚是满意，然后就去玩游戏了。玩游戏也不安心，几分钟就刷新一下新闻网页，看到有人点赞或者赞同，他心里就美得像吃了几斤蜂蜜。
但也有很多人在骂他，对于这些人，他第一时间就怼了回去，场面火热得差点打了起来，反而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越是这样，姜久就越是来劲，你来我往地杀了几个小时，这时何佳佳加完班回来了。姜久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怎么才回来？老子都快饿扁了！快去做饭！”说完又继续与别人大战。
不知不觉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姜久饿得肚子咕咕叫也没等到何佳佳喊他吃饭，终于忍不住扔下鼠标去寻找女友。
刚走进卧室，就看到何佳佳正在收拾一个行李箱，后者黑着脸，就像没看到他一样，只顾着把自己的东西往箱子里放。
姜久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双臂抱在胸前，冷冷地盯了半晌，才蹦出一句：“何佳佳，你什么意思？”
何佳佳还是没有理他，拎着箱子干净利落地就走了，姜久这才有点傻眼了，看来这女人这次是来真的。
从那天以后，不论姜久发微信也好，打电话也罢，何佳佳都置之不理，一副铁了心的样子，姜久无可奈何只有将一腔怒火都发泄在网络上。
原本他就很享受自己在网上因为见解独特、妙语连珠而被人夸赞的感觉，这下女朋友走了，没人限制他上网了，自然更加沉迷于网络世界了，很多热点新闻下都有他的足迹。
比如泰国沉船事件，他第一时间发表了自己的评论：有点钱就装逼出国旅游，祖国的大好河山玩遍了吗？崇洋媚外，自作孽不可活！
这种评论当然是骂声一片，还有人顺便把他的祖宗三代都问候了一遍，姜久不但没有恼怒，还与那人针锋相对得不亦乐乎。
这天晚上，他刚与人打完一场酣畅淋漓的骂战，郁结的心情舒畅了不少，正准备抬手来去拿旁边的水杯，却感觉自己的手抬不起来了，仔细一看，自己的胳膊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他偏着头俯下身子使劲往里面瞅，才看到自己的胳膊上长出了一条条肉色的触须，与桌子紧紧地连在一起，仿佛天生就长在里面一样。
姜久吓了一跳，使劲一蹬腿，椅子却丝毫未动，低头一瞧，自己的臀部和腿上也长出了同样的触须，如大树根须一般与椅面和地面联结在一起。
姜久拼命挣扎，却怎么都扯不断那些古怪的触须，他想大声呼救，却张不开嘴，不是他不想张嘴，而是他有种嘴巴不见了的感觉。
正好电脑右边有一个女友忘记带走的化妆镜，姜久照镜子那一瞬间，心跳似乎都停止了，只见镜中他的脸上只有一只硕大无比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眉毛、鼻子、嘴巴都不见了！
姜久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地呆坐了三个小时，他从未觉得时间走得如此之慢，最后还是因为憋不住想要上厕所才发现不知何时身上的触须都不见了，对着镜子一照，脸部也恢复正常了。
姜久浑身发抖，不知道刚才那一切是做梦还是真的，但这种视觉上的冲击还是让他连做了几天的噩梦，白天的时候也惶惶不安，工作上连连出错。
上班时被人呼来喝去，回到家里还要给自己做饭收拾屋子，姜久终于惦念起女友的好，心里开始琢磨周末通过女友的闺蜜把她约出来好好谈谈。
好不容易约到了女友，姜久破天荒地花了大半个小时收拾自己，早早地就在两人约好的咖啡厅里等待，手里还握着一朵鲜艳欲滴的玫瑰，然而这一切准备都在女友冷若冰霜的态度前败下阵来。
何佳佳的意思很明确，她这次是铁了心要分手，说不想一辈子跟着姜久把日子将就过去，谁都想越过越好而不是越过越差，姜久不但好逸恶劳还怨天尤人，负能量爆棚。
姜久一开始还以为女人嘛，说点甜言蜜语随便哄哄就好了，谁曾想何佳佳完全不买账，这才慌了手脚，一改之前居高临下的态度，脸皮一厚，低声下气地哀求了起来。
可何佳佳把话说清楚后根本不愿与姜久多待，抬脚就准备离开，这一瞬间，姜久的脑海中不知为何想起前几天自己变成怪物的惊悚体验，怕得要命又不敢告诉别人，他的神经早已绷得快要断了。
不由得就双腿一软，一把抱住女友的大腿，几乎要哭了出来，苦苦哀求女友不要离开自己，原本是三分演戏的他想到这些天的提心吊胆，倒还真挤出了几滴眼泪，惊得何佳佳呆若木鸡，咖啡厅里其他客人都在窃窃私语。
犹豫了两分钟，何佳佳还是狠心地把姜久推开，径自离去了。姜久呆坐在地上好一会才抹了把眼泪掩面离开。
回到家里，姜久越想越气，自己都如此放低姿态了，何佳佳还是这么绝情，当初刚谈恋爱的时候，何佳佳对自己可是温柔体贴、百依百顺，要不是这样，自己还看不上她呢，毕竟当年大学里他可是很多少女心中的白马王子。
虽然大学毕业后他的工作没有什么起色，但只是还没遇到属于他的伯乐而已。何佳佳也眼瞎，女人都不是好东西，肯定是嫌弃他现在没钱没事业，迟早后悔死她！
满腹怨气的姜久又一次打开电脑，登陆微博吐槽完天下女人都物质、势利、拜金以后，无意中看到一条消息：22岁女教师商场遭前男友割喉，生前是抖音网红。
这条新闻来的太及时了，姜久暗喜，他连具体内容都没看就开始发表自己的评论：
抖音网红，死有余辜，害人的APP赶快关掉！
肯定是这个女人太浪荡了，她男朋友接受不了才跟她分手还要杀了她。
有些女人就是仗着自己长得漂亮，随便扭一扭就一堆人给她刷礼物，挣了钱了看不上前男友了就提分手，活该被割喉！
这番言论一发出去，姜久心中郁结的怒气就消散了大半，他得意地想，我说的果然没错，天下女人一般黑，让你们拜金，让你们瞧不起人，这下得到教训了吧！
当然姜久的这段评论很快就激怒了大部分网友，眼看着回复数几分钟内涨到了几百条，姜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就是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这次网友们的进攻比较激烈，姜久打完这场口水仗已是深夜，他正要伸个懒腰舒展一下四肢，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又一次变异了，这次身上的触须更多了，上次还能稍微挪动一下，这次怎么都动不了。
被死死地固定在电脑前的他直到凌晨三点实在熬不住睡了过去，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不用说他今天肯定会迟到了，其实就算不迟到姜久也打算打电话请几天假，他必须找出解决办法，不然哪一天他不受控制地在外人面前变异了可怎么办？
电话里他被经理骂了个狗血淋头自不用说，好不容易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姜久闭门不出，连吃饭都是点了外卖让人放在门口，每天不分日夜地在网上寻找高人帮忙，很快他就变得蓬头垢面，满眼血丝。
五天时间过去了，姜久仍然未能找到所谓的高人，本来嘛，自从建国后，动物都不能成精了，那些民间高人自然也是大隐隐于市，没有人指引，去哪里找到真正的高人？
姜久几乎已经绝望了。这天晚上十二点，他终于出门去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些啤酒，一醉解千愁。
说来也巧，提着十几罐啤酒垂头丧气往回走的姜久的眼皮底下出现了一双黑色的布鞋，抬头一看，居然是一位手抚长须，微笑着看着他的老道士。
姜久总听人形容高人都是相貌清奇、仙风道骨，放在这位道士身上果然十分贴切。只听那老道士一言就道出了他目前的困境：“这位小哥最近是不是身体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变化？”
姜久眼睛一亮，仿佛绝路逢生，赶紧对老道士作了一揖，竹筒倒豆子地就把自己遇到的怪事告诉了他。
老道士捻着长须思忖片刻，从身上挎着的布包里拿出一个很像是眼药水的瓶子递给姜久，姜久下意识接过东西，眼巴巴地等着老道士给他一个解释。
后者呵呵一笑，这才告诉姜久，他手中的药水名为“真相”药水，提炼极难，他也是好不容易才得到一瓶。
真相从古至今就很难寻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同一件事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总会变得对自己更有利。
想要从众说纷纭中还原事情的真相，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别说现代社会媒体高度发达，网络遍及全世界，每个人都可以上网畅所欲言，发表自己对某件事的看法。
一句话传了几次以后都能变得面目全非，更何况每天有成千上万人不做任何调查，只听了只言片语就自以为掌握了真相，要么为了博人眼球、要么为了大肆捞金，完全不顾当事人的感受，信口开河，用一些不加证实的话来误导大众。
长久下来，内心的阴暗开始滋生壮大，身体也随之发生了相对应的变化，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姜久才会在发表了诸多不当言论后变成了怪物。
要想压制这种变化，只能将真相药水滴在双眼中，但这也只是暂时的，老道士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真相药水能暂时洗净人的双眼，却永远无法洗净人的心。
姜久一听只是暂时的，立马就急了：“道长，那药水滴完了怎么办啊？”老道士微微一笑：“那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说完这句话，老道士就走了，临走前，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姜久肩膀：“小哥，好自为之，谨言慎行啊！”
姜久心急火燎地回到家里，按照老道士说的，往两只眼睛里各滴了一滴，据说滴一次可以保三天。
接下来的两天，姜久惴惴不安，隔几分钟就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果然没有再出现过变异的情况，终于可以放心去上班了，姜久松了一口气。
星期一到了，姜久这次没有迟到，可是刚踏进办公室的大门，跟前台的两个小姑娘打完招呼，正要走向他自己的工位，却从眼角余光里看到两个小姑娘一边往他这里瞟一边把脑袋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时不时还娇笑几声。
在谈论我么？难道我一恢复单身，女人缘就回来了？姜久在心里嘀咕着，一头雾水地往座位上走去。
奇怪的是，他经过的每一个同事看到他以后表情都有些古怪，似乎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他刚走过，后面的人就挤到一堆聊得欢快。隐约中他听到几个词，什么软脚虾啦、吃软饭啦之类的。
姜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左看看右瞧瞧，每一个同事都刻意躲开他的视线，姜久犹犹豫豫地坐下，这时平日里与他关系较好的小赵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出去一下。
姜久跟着小赵来到楼梯间，小赵掏出手机点了几下，然后把手机屏幕往他面前一杵，什么也不说。
姜久定睛一看，手机上有一张照片，正是那天他跪在地上哀求女友不要分手的一幕，照片上他的脸正对着镜头，涕泪横流，十分狼狈。
姜久只感觉轰的一下，一股热流直冲脑门，连耳垂都发热起来，周围的一切都褪了去，只有眼前这张耻辱的照片在无限放大。偏偏这张照片像素还挺高，每个细节都十分清晰，让他完全没有狡辩的余地。
小赵连摇了他好几下他才回过神来，一把抢过手机第一时间就把照片删了，小赵叹了一口气说：“别白费劲了，这张照片早就被人在公司的各个群里传遍了。你小子太不注意了，怎么能在公共场合......”小赵的话没说完，姜久已经被这个消息震惊得全身发麻了。
全公司都知道了？！
过了很久，姜久才挪动着麻木的双腿走回自己的座位，早上发生的一切都说得通了，原来他们都在背后肆意嘲笑自己，可是他们怎么能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怕的事情？他们有什么资格凭着一张照片就在那里伪造事实？！
姜久无心工作，而平日里最爱指挥他的经理和同事也许都只顾着嘲笑他，居然没有来打扰。这一天过得特别漫长，不管姜久走到哪个位置，他都不由自主地去观察其他同事，看看他们是不是还在讨论自己嘲笑自己。
半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每天从进门起就偷偷观察周围人的一言一行，只要有人在一边打字一边对着屏幕傻笑，他就觉得是在嘲笑自己。
就连做梦都梦见这件事，在梦里他自己变得很小，一群巨人紧紧地把自己围在中间，指着他哈哈大笑：“大家快看啊，这就是我们公司那个给女友下跪的软脚虾，难怪他在公司做了三年的打杂，每天还穿得这么光鲜亮丽，原来是个吃软饭啊，哈哈哈......”
“别笑了，你们别笑了，我不是吃软饭的，我不是！你们这群键盘怪！天天躲在键盘后面胡说八道！你们都是怪物，都是怪物！”
姜久拼命捂住耳朵却无济于事，他太渺小了，那些巨人的笑声就像打雷一样，轰隆隆的滚滚而来，直到他醒来仿佛还能听到这些恶毒的笑声回荡在房间里。
姜久把自己的愤怒和委屈发泄网上，却引来更多的嘲笑和谩骂，谁让他以前总爱用同一个ID到处去发表一些招人恨的评论呢？
对这些嘲笑，姜久用尽全力去辩解和反驳，然而个人的力量太微弱了，他拼命发出的呐喊轻易就被众人的唾沫给淹没了。
这些天，姜久身上的触须疯了一样地生长，从一天只用滴一次，到一天两次，甚至三次，药水很快就要见底了，姜久十分恐慌，不知道该怎么办。经过这半个月的折磨，姜久脸色蜡白，黑眼圈日渐明显，神经也绷到了极点。
直到这一天早上，姜久有气无力地走进办公室，正巧看到同事小莫一边打字一边对着电脑屏幕嘿嘿傻笑，姜久仿佛听到自己脑子里有根弦嘭地一声就断了。
他瞪着充满血丝的双眼，嘴角抽搐着扑了上去，二话不说夺过小莫的键盘，咔嚓一声就给他折断了，还不等小莫反应过来，他猛地一下把小莫扑倒在地，掏出口袋里的真相药水，扒开小莫的眼皮就往里面滴，嘴里嘀咕着：
“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你这个键盘怪，看你还往哪里躲？！我收了你！”
小莫拼命地挣扎大喊，周围的同事愣了半分钟才冲上来，又是拉胳膊又是拉腿，谁知姜久这会力气出奇的大，好几个男同事拉了几分钟才把他拉开，还是让他把药水滴进小莫的眼中。
姜久被扯得摔倒在地，却哈哈大笑。小莫不知他往自己眼里滴了什么，吓得腿都软了，一下没爬起来还摔了一跤，屁滚尿流地就冲向卫生间洗眼睛去了。
接到报警的警察很快就来了，看到还在拍着地板疯狂大笑的姜久，摇了摇头，拨打了精神病院的电话。
说了也奇怪，姜久一进精神病院就平静了，旁人只听到他嘴里嘟囔着：“没了，没了，总算没了。”
有人好奇地问了一句什么没了，姜久诡秘地嘿嘿一笑，凑在这人耳边悄声说道：“键盘怪，键盘怪没了！”
事后，小莫去医院检查眼睛，医生却说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普通的治疗红血丝和眼睛疲劳的眼药水罢了。
那以后，姜久的前女友何佳佳也去精神病院看过他，医生告诉她，姜久大部分时间里都十分安静，是个很好看护的病人，但偶尔他看到别人使用键盘，就会发疯地扑上去，嘴里喊着要捉妖。
有时候姜久还对着空气不停作揖，恭恭敬敬地喊着：“道长您来了，道长您看我身上的触须真的没了哎，您真是神人！”
也许姜久心里认为，其实精神病院里也挺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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