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塘只有一米多深，水面漂著水葫蘆。 本文圖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圖
當戴春彥（化名）帶著兒子和女兒在水塘邊徘徊時，沒有人知道，她的內心是怎樣的孤獨和絕望。
10月10日12點27分，她在朋友圈更新了一封絕筆信：我是幸福的離開，追隨愛的人離開。說好的一起慢慢變老，一起離開，怎麼能捨得你單獨離去呢，所以寶貝，老婆來陪你了，我只想一家四口在一起……我已經被逼的沒有選擇、沒有退路……”
何輝失蹤前，戴春彥時常在朋友圈曬幸福。
9月16日，她的丈夫何輝（化名）說要去長沙“跑車”，兩天後，他在微信上告訴她：她將會收到一份鉅額賠償金，讓她帶著兩個小孩好好生活，從此不要再找他了。
一切來的毫無徵兆。31歲的戴春彥，5歲時母親過世，18歲時父親過世，結婚前，唯一的奶奶也離她而去，自從嫁給何輝後，把他視作唯一的依靠。
何輝失蹤的第三天，戴春彥到湖南新化梅苑派出所報警，稱丈夫何輝可能要自殺，但她沒有說清他為什麼要自殺，也沒有提何輝失蹤前跟她說的鉅額賠償金。
9月25日，一家租車公司打電話給警方，稱何輝9月16日租了他們公司一輛白色的起亞車，9月18日，何輝帶著車子一起失蹤了。
何輝老家，抱枕上印著夫妻倆的合照。
新化縣公安局調查後發現，何輝出事前給平安保險公司打過電話，並在他失蹤前不久，在該保險公司購買了一份保額為五萬元，賠償金為保額二十倍的人身意外險，受益人為何輝妻子戴春彥本人。五天後，人們在新化曹家鎮城坪村附近17米深的資水河河底找到了這輛白色轎車，但沒有發現任何屍體。事情愈加撲朔迷離。
沒有人知道，戴春彥從什麼時候開始認定何輝死了。在人生最後的日子裡，她跟堂妹戴肖豔（化名）說，何輝家人質疑何輝失蹤是她的“陰謀”。而在她那封絕筆信中，她還提到被婆家指責亂花錢，出去打工前被要求寫一份撫養兒女的協議——何家人在此後的採訪中否認了這些。
在朋友圈更新了絕筆信後，她決定帶兩個小孩一起走向人生終點。
10月11日上午，母子三人的遺體在一米深的水塘裡被發現：戴春彥揹著一隻黑包，腳有些折了；兩個孩子，一個四歲，一個不到三歲，用布繩子面對面地捆綁在一起，男孩頭上還套著一隻藍色的塑料袋，他們的手拉得緊緊的。
失蹤23天后，當何輝從貴州趕回來，在吞噬妻兒的水塘邊，六神無主。他痛哭流涕地懺悔，稱自己做了“一個愚蠢而自私的決定”。
發生在湖南新化琅塘鎮的這起悲劇事件備受矚目，一些內情也許隨著戴春彥的逝去，將永遠不為人知。而另一些隨著警方調查，正漸漸浮出水面。
以下是10月20日，澎湃新聞獨家對話新化縣公安局辦案民警的內容：
澎湃新聞：戴春彥第一次報警是什麼時候，她當時怎麼說？
辦案民警：9月20日，戴春彥到梅苑派出所報警。她說，9月16日，丈夫何輝開著他們家的紅色帝豪車出去了，說要去長沙跑滴滴。9月18日晚上，她和何輝微信聯繫時，何輝讓她不要再找他，以後帶著兩個小孩好好生活……之後何輝的電話，微信，QQ都聯繫不上了，戴春彥懷疑丈夫何輝可能要自殺。
澎湃新聞：她有沒有說何輝為什麼要自殺？
辦案民警：我們當時問她，她說她也不知道，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離家出走。
澎湃新聞：對於這種人口失蹤報警，你們一般怎麼處理？
辦案民警：如果是未成年人失蹤，我們一般三天之內會立案；如果是成年人失蹤，一般要三個月之內錄入失蹤人口，因為很多人他自己不想跟家人聯繫；如果是成年人遇到不法侵害，發現有這種傾向，我們會根據實際情況比較快的立案。何輝這種情況是一個警情，我們當時就受理了報警。
“車禍”騙保
澎湃新聞：什麼時候發現其他線索的？
辦案民警：9月25號，一家租車公司打電話報警，說何輝9月16日租了他們一輛白色起亞車，9月18日後就聯繫不上了。
澎湃新聞：有調查車子的軌跡嗎？
辦案民警：車子裝了GPS，經租車公司調查，車子沒去長沙，主要在新化縣城跑，到過白溪鎮，曹家鎮等。9月19日凌晨，車子最後消失在曹家鎮城坪村資江河段。9月30日，租車公司找到車子落水的地方：馬路邊有一塊紅薯地，上面有車子碾過的痕跡，河邊小樹上掛著一個掉落的車牌。
澎湃新聞：車子打撈上來時有什麼發現？
辦案民警：9月30日，租車公司發現車子後，打110報警，說他們的車子墜入河裡了。我們立即聯繫了藍天救援隊去打撈，那個地方的水深十幾米。第二天，救援隊聯繫了一條很大一船，把車子打撈上來。我們發現，車子前面的擋風玻璃破碎，門的玻璃也碎了，但車門是關著的，車子的檔位在前進擋，還拉了一點手剎。救援隊用聲吶探測，發現河底好像有人，但就是找不到屍體，之後又聯繫了廣東一家打撈公司，那家公司帶了設備過來一看，河裡根本就沒有人，猜測是魚群在那裡聚集，形成一個人體的形狀。
澎湃新聞：你們當時就懷疑何輝沒死？
辦案民警：對。10月1日，我們問戴春彥，家裡到底出了什麼事，何輝出事前有什麼異常，戴春彥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澎湃新聞：你們什麼時候發現何輝騙保？
辦案民警：10月1日之後，我們開始調查何輝，他到底是生，是死，現場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們調查到，何輝出事前打過平安保險公司的電話，並於9月7號在平安保險購買了保額五萬，賠償金為保額二十倍的人身意外險。10月5日，我們再去問戴春彥，她承認何輝失蹤前，跟她說過她會收到一筆鉅額保險賠償金，承認她9月22日收到了平安保險公司100萬的保單，但她說保單在她從縣城搬回老家時弄丟了。
我們仔細追問，她提到，9月20多號，登過何輝的QQ，何輝知道戴春彥會登他的QQ，就在那個QQ裡留言了，說她可能會收到一大筆錢。
澎湃新聞：100萬的保單是從哪裡寄來的？
辦案民警：9月22日，戴春彥收到從貴州寄過來的100萬保單，我們查到何輝那時候正好也在貴州，懷疑寄保單的是何輝本人，我們當時懷疑夫妻兩人合夥騙保——基於她收到保單後沒跟我們講，也沒有提供保單，何輝也找不到人這樣的分析。但後來調查發現他們不是合謀。
澎湃新聞：何輝在貴州那幾天做了什麼？
辦案民警：應該就是到處躲，一邊關注家裡的動靜。
母子溺亡
澎湃新聞：你們什麼時候知道戴春彥攜子溺水？
辦案民警：出事的當天下午，我們接到報警後，立即安排了當地派出所去調查；讓當地黨委政府組織搜救；通知雙方家屬一起去尋找。
澎湃新聞：什麼時候找到的？
辦案民警：當天下午，村民在琅塘鎮譚家村的資水河邊發現了戴春彥的袋子，但找了一個晚上都沒找到。第二天又繼續在另一邊的水塘打撈，發現了戴春彥和兩個孩子的屍體，確認他們是溺水死亡。
澎湃新聞：戴春彥溺水前，你們有發現什麼徵兆嗎？
辦案民警：沒有，她沒有跟我們聯繫過。應該是她以為丈夫何輝死了，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另外，她在家裡發生了什麼，我們也不是很清楚。
歸來自首
澎湃新聞：何輝什麼時候回新化的？
辦案民警：我們發現疑似何輝的一個新手機號，只有他聯繫過別人，沒有別人聯繫過他。10月11日，何輝開著自己的車從貴州回來，他沒有直接自首，他跟他表妹聯繫了，之後他表妹向我們報告，我們讓她表妹勸他自首。10月12日上午，何輝打電話投案自首。他約了很多地方，開始說到到爐官鎮，後來又說去琅塘鎮，最後在新化縣城體育館自首的，當時他幾個親戚朋友陪他一起來的。
澎湃新聞：何輝看到妻子的絕筆信後，一開始以為是妻子逼他回家，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辦案民警：他們夫妻之間的問題，具體我們也不知道。
澎湃新聞：何輝現在狀態怎麼樣？
辦案民警：很頹廢，情緒比較低落，他應該不知道怎麼面對這一切。
債務疑雲
澎湃新聞：他有沒有說自己為什麼騙保？
辦案民警：他說家裡欠了很多錢，小孩醫藥費，生活開支，車貸，還有網貸……所以才想到騙保。
澎湃新聞：何輝什麼時候開始網貸？他們到底借了多少錢？
辦案民警：家裡的開支越來越大，他大約是兩年多前開始網貸，網貸門檻很低，又不要抵押，只要身份證，手機號碼，通訊錄，很方便。他網貸很多家，前前後後借過多少次，他自己都記不清了，多的幾萬，少的幾千，他只知道自己還有十幾萬的網貸沒還。
澎湃新聞：何輝買車以前有做什麼工作嗎？
辦案民警：他之前應該沒有什麼正當職業，買了車後開始做滴滴司機，可能一個月賺兩三千塊錢。
澎湃新聞：之前有媒體報道，他們家一個月開支要12000多元？
辦案民警：那個數據不準確。他們家裡的開支，就我們目前的調查，女兒吃藥一個月約2000元（注：2017年6月，何輝一歲七個月的女兒生病，患上免疫力腦炎與癲癇併發症。據湖南省兒童醫院介紹，從發病到最近去世，何輝的女兒共住院3次，花費約4萬元；先後複診20次，加每個月藥費，一起花費約3萬，共計7萬元左右，其中有一部分可以走醫保報銷）；還車貸一個月約1500元；房租一個月約500元，另外兒子上幼兒園，以及還有家裡的生活開支，具體數目我們不是很清楚。
澎湃新聞：戴家人說，戴春彥結婚時，打工賺的十萬塊錢，以及後來賣房子和土地的三十萬塊錢都給了何輝，這些錢何輝用來做了什麼？
辦案民警：何輝說，這些錢都用來還了債，我們現在也無法調查清楚，目前沒有發現他有炒股，吸毒的情節。
澎湃新聞：目前案件的調查進展如何？
辦案民警：他涉嫌故意毀壞財物罪和保險詐騙罪被刑事拘留，案件還在進一步調查處理中。
（文中戴春彥、何輝、戴肖豔等人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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