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林河悲歌

納林河悲歌


楔 子

“我來到戈壁灘南面的炎熱的城鎮薩拉齊,在中國西北的這個地方,我目睹了成千上萬的兒童死於饑荒。這場饑荒一共吞噬了五百萬人的生命,這是我一生的覺醒點。”

這是20世紀20年代葉末,一位叫埃德加·斯諾的美國記者歷盡千辛萬苦輾轉來到中國北方小鎮薩拉齊,目睹了“施粥棚”“孤兒院”和大批走西口而來的晉陝難民後,寫下的驚世之句。

民國年間,我國北方數省發生了空前的大旱。冬末暴雪,夏季乾旱,飛蝗蔽日,田黍顆粒無收。部分地區野菜、草根乃至樹皮全部被飢餓的人群吃光。加之瘟疫流行,致使餓殍載道,屍骨四野,民不聊生。連續數十年的災荒導致中國北方數省人口銳減。難民背井離鄉,走西口謀求生路。幾年間,大量的饑民潮水般湧入蒙境鄂爾多斯沿河套地區和黃河以北土默川一帶。東至張家口,西到河套平原,到處是哀號遍地,拖兒帶女走西口的難民。此次人口遷徙是人類史上第三次大移民。蒙境鄂爾多斯河套地區和黃河以北的土默川平原,人少地多

土地肥沃,成為晉陝難民的棲身之地。

拴拴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一路向西。爬過一座山丘,天邊如血的殘陽已經褪去色彩,夜幕慢慢落了下來。已是深秋季節,噝嚕嚕的冷風捲起枯敗的枝葉,四處飄蕩。拴拴身上裹著一件蜂窩式的薄夾襖,很難抵禦刺骨的寒風。他不得不緊了緊繫在腰間的布袋子,把噴吶牢牢地插在腰間,拎著走時從河邊鎮上買來的木碗,艱難地向前走去。

其實拴拴歲數並不大,才十五歲,只是個半大小子。眼下,他毫無辦法,隨著逃難的人群從老家山西五臺,一路向西北,涉過滹淪河,翻越雁門關,穿過晉北高原,到了殺虎口。他和眾人的想法一樣,希望能夠儘快找到一個落腳點,有一碗飯吃。

殺虎口是清朝初年設置的專門管理漠南蒙古各盟旗,上傳下達朝廷信函的驛站管理局駐地。共分上下二路十二驛站。上路經歸化城西出至烏拉特各旗,下路經準格爾東宿亥向西到阿拉善旗。由於連年大旱,蝗蟲肆虐,過往殺虎口的人流基本都是走西口的難民。昔日的殺虎口商鋪林立,車水馬龍,旅蒙商者拉著一鏈鏈長長的駝隊,穿梭在關樓內外的繁華景象已不見蹤影。拴拴看到的只是關樓下沿街的店鋪都關上了破舊的門板,不少的麻雀在破爛的門板縫隙上面築起了巢。小麻雀不時地探出頭,張著黃黃的小嘴,嗷嗷地等著母親的哺餵。拴拴看著小麻雀張著飢餓的小嘴,立刻想到了飯,胃裡頓時一陣痙攣,似乎前心塌在了後背,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了。昨天夜裡,他實在困得不行,在一間破商鋪的簷下倒頭就睡。醒來時,已日上三竿,逃難的人群走得一個不剩,只留下他孤魂野鬼一個。飢餓、寒冷、恐懼一起向他襲來,拴拴禁不住哭出聲來。抽泣了好一陣,他無可奈何地止住悲聲,一個人走出了殺虎口,漫無目的地向西前行。

一出殺虎口關樓就是蒙境了。

康熙初年,朝廷施蒙漢隔離固疆安邦方略。在長城蒙漢邊界劃四十里蒙境為黑界地,不得農墾或放牧,以減少蒙漢往來和糾紛。拴拴的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高低不平的草原,在這隨風逐浪的草叢中,有被碾壓得很深很深的車轍,一直通往西北方向。挫栓走在這條彎彎曲曲崎嶇不平的路上,看到眼前殘缺不全的明長城,被遠處一個個高聳在山丘之巔的烽火臺緊緊地連接起來,向西延伸而去。一路上他聽到一行行南飛的大雁不斷地發出“咯嘎咯嘎”的哀鳴。偶爾遇到一隻被驚嚇的野兔,沿著路徑奔跑著,轉眼間消失在草叢中。

拴拴不知道這是四十里黑界地,他盼望著儘快遇到村莊,但在這四十里黑界地是絕對不會有人居住的,就連逐水草而居的蒙古包和流動的板升也沒有。當年康照爺立這條黑界地的規矩,就是懼怕大批如拴拴一類遊民流入蒙境,以動搖大清固疆安邦方略。拴拴一個勁地走著,他不知究竟走了多遠,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晚霞掛在天地之間,天地渾然一體,如同燒紅的火爐炙烤著他憔悴的軀體。

拴拴爬過一道山坳,薄薄的夜幕拉了下來,拴拴看見遠處隱隱約約有一戶人家。他喜出望外,晃動著疲憊的身軀掙扎著前行。走近,才看清楚是一座瓜庵。瓜庵不大,很簡陋,由土坯、樓子搭建而成,有門無窗,沒有牆皮,坑坑窪窪的坯頭裸露在外面。藉助星光,拴拴看到裡面一盤窄小的土炕,一盤灶臺和一口鋸齒形爛鍋。牆面兩端拳頭大小的望風口呼呼透著寒氣。一蓋麻油燈碗從頂部吊了下來,風吹,晃晃悠悠的。拴拴趕忙掏出半盒洋火點燈。剛剛點燃,風一吹又滅了。瞬間的光亮,拴拴看見土炕上有一堆糜穰,他趕緊用糜穰塞進透風口。當微弱的光亮照透整個瓜庵時,拴拴驚喜地發現,土炕一角殘留著幾個圪蜪蟲遛過的山藥和大拇指粗細的黃蘿蔔。拴拴顧不了許多,一把抓過那幾個細細的蘿蔔,在髒兮兮的褲腿上一擦,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在家裡,光景窘迫,山藥、蘿蔔是主要食糧。但他從來沒有細細品嚐過蘿蔔的味道:那甜,那水,那脆,是人世間最美味的佳餚了。幾根小蘿蔔下肚,拴拴感覺到一種氣息在迴歸,原來軟塌塌的身子,硬朗了許多。揣摸著那幾個殘缺不全的山藥,拴拴轉身朝外面走去。天完全黑了下來,夜幕四合,冷風嗖嗖,拴拴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螢火般的星光一閃一閃,拴拴看見瓜庵一側堆放著幾捆玉米秸稈,就勢提回一捆,抽了幾根塞進灶臺。從油燈上引火下來,頓時,灶膛裡的火苗噼噼啪啪燃燒起來。拴拴頓時感覺到瞬間的溫暖,周身的寒氣從體內驅散了許多,也感覺到了生命的存在。隨著火勢慢慢減弱,拴拴再續幾根秸杆,火頭再度熊熊燃起。慢慢地,爐度內積存了不少殘灰,拴拴小心翼翼地用半截秸杆扒開紅紅的積灰,將那幾顆山藥埋了進去。

拴拴爬在炕上,把橫七豎八的糜穰整理好,找了一塊土坯墊在腦後。解下褲帶上那把從不離身的小嗩吶,把揣在懷裡的五臺木碗放在一旁,然後調整了一下姿勢,平躺著想歇一歇這痠麻溜困的身子骨。

這一躺,連日來的疲勞、飢餓和透支的小身板一起向他擠壓過來,容不得他喘口氣就呼呼地睡著了。很快,拴拴看見了老家那幾間土坯房,看見積勞成疾的大大(山西人稱父親為大大)和患有喉癆症的母親。

拴拴小的時候,家裡雖然窮,還有幾畝薄地,大大在地裡操勞,母親則在家養幾隻羊,幾隻雞。逢年過節,母親到有錢人家做些針針線線,縫補漿洗的營生,掙幾個零錢貼補家用。十二歲那年,大大怕拴拴將來養活不了自己,就讓他到鄰村鼓匠班學徒。那時候,雖說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還不至於挨餓受凍。誰知連年的饑荒,霍亂流行,全村五百來口的人家,三分之一染上這種病。四十來歲的母親拋下他爺倆睜著眼睛離開了人世。大大怕拴拴也染上這種要命的病,心一橫,捲起炕上的破草蓆掩埋了母親。拉著拴拴到村口的土地廟磕了三個響頭,便踏上了走西口的路。

爺倆約莫走了兩個時辰便來到了河邊鎮。河邊鎮是閻都督的家鄉,北仰五臺山,南眺滹沱河,是晉東北通往省城的咽喉要道,是五臺縣最繁華的地方。爺倆來到一雜貨鋪前一眼就選準一個五臺山產的木碗和一盒洋火,拴拴大大把身上僅有的一點錢付給掌櫃的,拉著拴拴出了河邊鎮。

偏偏禍不單行,當他們爺倆走到溯州城外的一個村子時,父親不幸染上了霍亂病,連續兩日高燒不退。第三天夜裡,拴拴大大臨嚥氣時,斷斷續續地叮囑他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給祖上留下一股根根。說完,兩腿一蹬,撒手去了陰界。大大死後,拴拴哭得揪心裂肺,六神無主,拴拴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那些逃難的人們實在看不下去了,幫拴拴把大大草草掩埋。眾人給拴拴出主意:死的已經死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著。跟著大夥一起走吧,找一個能混口飯吃的地方,總比餓死在這裡強。拴拴年歲小,少主沒見的,只能聽天由命,隨著逃難的人流湧到殺虎口。此刻,拴拴夢見大大和媽媽手拉手在半天空中飄忽,拴拴光著一對腳丫拼命地追趕,眼看要追上,他們很快又飛遠了。拴拴又急又氣,不由得哇哇大哭起來。

拴拴醒來的時候,淚水把枕下的土坯溼了一大片。一股焦焦的烤山藥香味鑽入拴拴翕動的鼻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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