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塵的楊絳,煢煢孑立的張愛玲

和光同塵的楊絳,煢煢孑立的張愛玲

在近代,楊絳和張愛玲都是名聞天下的傳奇女子,但兩人儘管是在同一個時代各放異彩,卻是形同陌路,幾乎沒有任何交集。

唯一的一次對彼此的觀感、評價,並付諸於文字,還是在信裡。

有一次,出版編輯給張愛玲寄過去楊絳的《幹校六記》,張愛玲回信說:「新近的楊絳“六記”真好,那麼沖淡幽默,而有昏蒙怪異的別有天地非人間之感。」

而在寫於2010年1月20日的信中,楊絳對張愛玲其人其文可謂是非常看不上眼:

「……我覺得你們都過高看待張愛玲了,我對她有偏見,我的外甥女和張同是聖瑪利女校學生,我的外甥女說張愛玲死要出風頭,故意奇裝異服,想吸引人,但她相貌很難看,一臉“花生米”(青春豆也),同學都看不起她。

我說句平心話,她的文筆不錯,但意境卑下。她筆下的女人,都是性飢渴者……我們都看不入眼。夏至(志)清很看中張愛玲,但是他後來對錢鍾書說,在美初見張愛玲,嚇了一跳,她舉止不自然,貌又可怕。現在捧她的人,把她美化得和她心目中的自己一樣美了(從照片可證)。我沒有見過她……」

我想,張愛玲得有多差勁,才讓楊絳這樣一貫平和慈祥的老太太都去嘲諷。

道不同不相為謀,大概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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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格說過一句至理名言——

一個人畢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整合他自童年時代起就已形成的性格。

這句話放在張愛玲身上再恰當不過。

楊絳比張愛玲大九歲,在世多了近40年。楊絳生於1911年7月,2016年5月去世,享年105歲。張愛玲生於1920年9月,1995年9月去世,享年75歲。

在家世背景上,張愛玲更勝一籌——楊絳是書香門第,而張愛玲是簪纓世族、名門之後,其祖父張佩綸曾是同治年的進士,祖母李菊藕是李鴻章的愛女,張愛玲出生在上海租界的張家公館。

可張愛玲的童年過得可謂悲催,母親黃逸梵追求新潮生活,在張愛玲很小的時候就遊走各國,而父親又是個封建家長,只顧自己奢侈享受,對子女沒有什麼關心。

後來父母離婚,張愛玲一度被父親關禁閉,差點沒命,後來終於逃出家門投奔母親和姑姑,又被母親嫌棄。

問父親要學費的屈辱,寄居母親那裡遭受的冷遇,對張愛玲的性格形成有不可磨滅的影響。

在這樣環境下長大的張愛玲,終其一生,一邊在尋求童年時的不可得,一邊又是一切隨心,任性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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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格決定命運,如果說張愛玲的精神世界最終是“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那麼楊絳的心境可以稱之為歲月靜好,春暖花開,雖有顛沛流離,但終歸是現世安穩。

而「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這句話,恰恰是張愛玲和胡蘭成的驚世之戀的定情心語和白首約定。

1943年,張愛玲在上海寫小說走紅,胡蘭成慕名拜訪不遇,於是留信,張愛玲回了句被後世文青反覆引用的話,「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兩人終於見面後,天雷勾動地火,一見鍾情,彼此認定對方就是靈魂的知己,雖然張愛玲知道胡蘭成是個無行浪子,哪怕物議沸騰,哪怕舉世皆敵,但她不在乎,這是一個為了愛情明知傷痕累累而飛蛾撲火的女人。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1944年8月,38歲的胡蘭成和24歲的張愛玲成婚。

在婚書上,“願歲月靜好,現世安穩。”,見證人是張愛玲的朋友炎櫻。

後來,沒有什麼歲月靜好,也沒有什麼現世安穩,這八個字更像是一個不詳的詛咒,風流成性地胡蘭成逃離了他一手編織的情網,移情別戀,先後和幾個女人打得火熱(其中一個肚子大了後,竟然還是找張愛玲要的醫藥費)。

當相思入骨的張愛玲找到胡蘭成,他正和新歡蜜裡調油,三人住在一起,他讓張愛玲為情敵作畫,張愛玲傷心欲絕,「倘使我不得不離開你,不會去尋短見,也不會愛別人,我將只是自我萎謝了。」

她可以包容情人的花心和放浪,但忍受不了情人的移情別戀。終於,當情燃成了灰燼,張愛玲選擇了離開。

雖然離開,但她對背信棄義的舊愛仍然慈悲。1947年6月10日,一再接濟胡蘭成的張愛玲寄出了最後一封信,除了贈他的三十萬稿費,還有一句話: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了。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也是不看的了。」

後來,張愛玲果然不再理會胡蘭成寄來的情書,再後來,她移居美國,與56歲的德裔作家賴雅結婚,其年,張愛玲36歲,生活窘迫,居無定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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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是不由自主的,得來容易就看得容易,沒得到的,或者得不到的,才覺得稀罕珍貴。」

楊絳說。

相比張愛玲對愛情的不惜一切,奮不顧身,楊絳更理性,或者說更深情。

「父親說,沒什麼該不該,最喜歡什麼,就學什麼。我卻不放心。只問自己的喜愛,對嗎?我喜歡文學,就學文學?愛讀小說,就學小說?父親說,喜歡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楊絳有個好父親,楊蔭杭是當時著名的法政學家,進步人士。對子女教育,他奉行民主和無為而治的思想,十分重視對孩子性情的培養。

上大學分科的時候,楊絳拿不定主意,就去問父親,楊蔭杭告訴她:「什麼該不該?喜歡什麼就學什麼,喜歡就是自己的興之所在,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1932年,楊絳初見錢鍾書,認為他“蔚然而深秀”,而錢鍾書覺得他“頡眼容光憶見初,薔薇新瓣浸醍醐”,怦然心動,一見鍾情。

雖然兩人處於熱戀當中,但楊絳仍然靈臺清明,在她看來真正的愛情是勢均力敵、彼此成就的,人是社會人,愛情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更是兩個家庭的事,只有各自的家庭也結合好,兩人的愛情才能得以長久。在給錢鍾書的信裡,她說「現在吾兩人快樂無用,須兩家父母兄弟皆大歡喜,吾兩人之快樂乃徹始徹終不受障礙。」

錢鍾書父親錢基博偶然看到後,大為讚佩,認為楊絳正是痴氣十足、不理世務兒子的佳偶、賢內助。

實際上,兩家是世交,錢基博與楊蔭杭都是無錫的名士,楊絳和錢鍾書的結合可謂門當戶對,珠聯璧合。

1935年7月13日,楊絳和錢鍾書成婚,攜手走進了“琴瑟和絃,鸞鳳和鳴”的生活。

楊絳曾在書上看到一句話,念給錢鍾書聽:「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要結婚;我娶了她幾十年,從未後悔娶她;也未想過要娶別的女人。」

錢鍾書說,“我和他一樣”,楊絳說,“我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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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價值大致取決於靈對肉的支配。」

「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我們的愛情到這裡就可以了,我不要它溢出來。」

楊絳懂人性,也懂世情,所以,就算是個人命運被時代巨浪裹挾著沉浮,楊絳也保持著內心的從容平靜;就算是處在艱難困苦之境地,也看不出她的憂鬱或悲憤。

「這個世界好比一座大熔爐,燒煉出一批又一批品質不同而且和原先的品質也不想同的靈魂。有關這些靈魂的問題,我能知道什麼?我只能胡思亂想罷了。我無從問起,也無從回答。」

「世態人情,比明月清風更饒有滋味;可作書讀,可當戲看。書上的描摹,戲裡的扮演,即使栩栩如生,究竟只是文藝作品;人情世態,都是天真自然的流露,往往超出情理之外,新奇得令人震驚,令人駭怪,給人以更深刻的效益,更奇妙的娛樂。惟有身處卑微的人,最有機緣看到世態人情的真相,而不是面對觀眾的藝術表演。」

楊絳的智慧、堅貞和她內心的強大和沉穩,是那個時代女性當中極為罕見的。

她如水一樣柔韌和剛強的魅力吸引了許多男性的關注,社會學家費孝通就曾追求了楊絳多年,在錢鍾書去世後,他找機會去拜訪楊絳,想吐露心聲,在臨別時一再回首望向楊絳,希望獲得楊絳的憐惜,而楊絳站在門口冷淡地說:樓梯不好走,你以後再不要知難而上了。

錢鍾書臨終前,擔心留下楊絳孤零零地一個人應付身後的麻煩事,眼睛不肯合上,這時候,楊絳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你放心,有我吶!”

“鍾書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顧人,男不如女。我盡力保養自己,爭求‘夫在先,妻在後’,錯了次序就糟糕了。”

“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裡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盡我應盡的責任。”

“1997年早春,阿媛去世。1998年歲末,鍾書去世。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現在,只剩下我一個。”

一輩子,一世人,娶妻如此,錢鍾書是何等地幸運,他說她是最賢的妻,最才的女,是「絕無僅有的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和光同塵的楊絳,煢煢孑立的張愛玲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張愛玲去世一週後被發現。

「你問我愛你值不值得,其實你應該知道,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

她曾以為愛情可以填滿人生的遺憾,可惜沒有。

除了讓她身心疲憊的愛情,張愛玲幾乎沒有親情,她曾給母親送去金條,因為小時候花費過母親的金錢,母親為當年的失職和疏忽而痛哭,希望獲得她的原諒,但她轉身走了——除了金子之外,情分早就是沒有了的。

炎櫻曾經是張愛玲少女時期唯一的好朋友,張愛玲曾為了見不到她而傷心大哭,但炎櫻是個熱情似火的人,處處都有朋友,而張愛玲是個盡情儘性的人,要麼是最好,要麼是不要。

後來兩人決裂,炎櫻寫信問她: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莫名其妙不再理我?張愛玲說,“我不喜歡一個人和我老是聊幾十年前的事,好像我是個死人一樣。”

過去的芥蒂和惶然一直折磨著張愛玲,這讓她沒有安全感。她曾給她唯一的朋友鄺文美寫信:只要這樣,同你在一個城市,要見面的時候可以見面我就放心了。我真怕將來到了別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一個談得來的人,以前不覺得,因為我對別人要求不多,只要人家能懂得我一部分我已經滿足。可是自從認識你,知道這世界上的確有人可以懂得我的每一方面,我現在反而開始害怕。

去世前,張愛玲已經安排好了身後,寫好了遺囑,財產贈給了朋友鄺文美夫婦,下葬費用已經留出,她對世界已經無牽無掛,什麼都不需要了。

在她去世的公寓,沒有傢俱,沒有擺設,她穿著最喜歡的旗袍靜靜地躺在行軍床上,帶著她的乾淨和純粹悄無聲息地走了。

和光同塵的楊絳,煢煢孑立的張愛玲

楊絳和張愛玲,都是風華絕代的奇女子,她們一個向左,一個向右,走過了各自不同的人生歷程,至於說誰的遭遇和境地更好,和光同塵者有和光同塵者的好,煢煢孑立者有煢煢孑立的妙,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何必強求高下之分,畢竟,不同的道路,有不同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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