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式單身:性別不平等,愁嫁不愁娶

又是一年春夏好時節,各大城市的相親角和電視上的相親類節目也再次火爆起來,新聞層出不窮:“月薪兩萬是討飯”、“寧願要個有戶口的殘疾兒媳”、“學歷最重要”……身高體重、職業學歷、收入房產、相貌健康都可以被明碼標價,以便於互不認識的年輕男女迅速找到“門當戶對”的對象。然而,大齡未婚青年在婚姻市場上的競爭力持續走低,逢年過節成逼婚修羅場的新聞亦是屢見不鮮。究其原因,在於隨著社會發展,利益導向型婚姻模式和愛情訴求婚姻觀的矛盾衝突加劇,多元因素影響下的單身男女,對婚姻的訴求力實在不高。

男女初婚年齡變大,以及大齡未婚者越來越多,其實在中國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早在唐朝,社會上就出現過類似的狀況。

唐代的婚齡觀

據《唐會要》記載,貞觀元年,太宗曾下《令有司勸勉民間嫁娶詔》,明確規定:“其庶人之男女無家室者,並仰州縣官人,以禮聘娶……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及妻喪達制之後,孀居服紀已除,並須申以媒媾,命其好合。”也就是說,唐初國家的法定婚齡是男20歲,女15歲,邁入生理成熟期的門檻後,官府就有責任催促其儘快婚嫁。並且,太宗還將地方的婚嫁率與官員的政績掛鉤。“刺史縣令已下官人,若能使婚姻及時,鰥寡數少,戶口增多,以進考第。”若是結婚率比往年有所下降,官員就要接受懲罰。由此可知,唐初,政府對待晚婚晚育的態度是不贊同的。

即使在這樣的政策努力下,到唐朝進入鼎盛期的開元年間,人口數依然不容樂觀。據葛劍雄先生的《中國人口史》中所統計,開元二十二年,唐全國有7861236戶,45431256口,僅與隋煬帝統治時期持平。在小農經濟主導下的封建社會,人口和土地是關乎國家發展的兩大基本要素。歷代統治者也深知國家在籍人口的重要性,清查拓隱和鼓勵生育兩手抓。只不過拓隱總要直面既得利益群體的反撲,而號召人民儘快解決個人問題,結婚生子就沒有那麼多麻煩。因此,統治者下詔鼓勵生育便成為了最便捷的增加政府財政收入的手段。開元二十二年,玄宗下敕:“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聽婚嫁。”

雖然男女婚齡界限一次比一次低,但對社會的影響卻極其有限。在人們的普遍觀念中,男子三十而娶是常態。《霍小玉傳》中,霍小玉就對情郎李益說:我今年十八,你二十二,還可以縱情歡樂八年。等你到而立之年,再遴選高門之女為妻也不晚。《大唐新語》中也有記載:“李知白為侍中,子弟才總角而婚名族。識者非之:‘宰相當存久遠,敦風俗,奈何為促薄之事耶!’”男子不到30歲,仍被認為處在或盡情享樂,或奮鬥事業的黃金單身期。即使不娶妻,也可以合法擁有姬妾等性伴侶,履行傳宗接代的任務。杜甫、白居易、崔知溫等,都是30歲之後成的婚。

唐朝式單身:性別不平等,愁嫁不愁娶

《妖貓傳》中的白居易,出場時已經中了進士做官,很有可能已經成親了

女子二十歲嫁人也不算晚。《玄怪錄》中記載了一位京兆韋氏之女,及笄之後,求親者絡繹不絕,但她都一一拒絕了。直到20歲那一年,進士張楚金上門求娶,才終於鬆口允嫁。期間,家中長輩並無急切催促之意。而《唐工部尚書杜公長女墓誌銘並序》中更是記載了杜公之女因“(杜)公望高天下,宗族當今為大”而拒絕了青年才俊們的求婚,以致終身未嫁。

貧女愁嫁

有一點要注意,前文所提到的,都是出身世家大族、有著極高素養的女子,即使晚嫁甚至不嫁,她們所擁有的金錢、地位、權力,都是保證安逸生活的基礎,就像今天社會話題中被反覆提到的“大齡剩女”,經濟和人格上的獨立,使婚姻不再成為她們的必需品。

然而唐朝不是隻有有錢有勢的貴族女子,更多的還是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貧家女。唐前期國力強盛、文化繁榮,整個社會的基調是昂揚向上的。士人們以樂觀豪邁的心態去奮發拼搏、指點江山,很少能關注到這一弱勢群體。因此,對於初唐時貧家女的婚姻狀況無法準確把握。玄宗末年,社會進入動盪時期,士人們飽嘗人情冷暖,與底層群體接觸增多,貧家女的悲慘境遇更是使他們憐惜,大量的詩作和文章出現,我們才能真正走進這一群體的生活狀態。

安史之亂爆發後,大量男丁被徵往前線,戍邊不還,婦女守家卻無適齡待嫁對象,以致錯過花信甚至孤獨終老,白居易曾因此情景發出“婚姻多過期,生育常苦遲”之嘆。杜甫也在夔州看到許多女子四五十歲不能出嫁,靠砍柴供養家人,寫下《負薪行》一詩:“夔州處女發半華,四十五十無夫家。更遭喪亂嫁不售,一生抱恨堪諮嗟。”然而等到叛亂平定,社會再次安穩下來,這種情況依然沒有得到緩解,反而愈演愈烈。

《北夢瑣言》中就說過這樣一個故事:昭宗光化年間,一個叫劉道濟的人在天台山國清寺借宿時,每晚都能夢到和一個美麗的女子結為夫妻。醒後苦苦尋覓,才知道這個女子已經生病死了,生前雖相貌美麗,卻因家貧而無人娶。只能以入生人之夢的形式將自己嫁出去。

為什麼唐時會出現貧家之女婚嫁如此艱難的情況呢?這要從唐時特殊的社會結構說起。自漢而起,興盛於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士族集團,其政治地位是依憑閥閱而“平流進取,坐至公卿”。為維護其政治上的優越性,他們以婚姻為紐帶自成一個小圈子,並拒絕其他勢力的加入與分享。在唐朝統一之初,包括李唐皇室在內的以軍功起家的關隴貴族集團把持著國家實際的統治權力,門閥制度已逐漸走向沒落。山東士族在政治上越來越無足輕重,並由此帶來了經濟上的衰敗,面對日益興盛的關隴貴族集團,其唯一的優勢僅在門第之上。再加上初唐社會仍延續北朝時“婚姻必由於譜系”、“士庶不得通婚”的觀念,世家大族越是實行身份內婚制以標榜自身門第,世人皆越以與士族大姓通婚為榮。

唐朝式單身:性別不平等,愁嫁不愁娶

《大明宮詞》中周迅所演的太平公主曾下嫁薛紹,武后嫌棄公主的嫂子蕭氏出身不夠高貴而想休掉她,後因人勸說其出自蘭陵蕭氏才作罷

在當朝顯貴因“慕其祖宗”而對士族趨之若鶩,不惜自貶門庭也要與其結親的風潮下,一部分山東士族選擇放下身段與其他階層通婚,以維護其搖搖欲墜的社會地位,但往往會索要鉅額錢財。《貞觀政要》中,太宗諷刺士族:“每嫁女他族,必廣索聘財,以多為貴。”這些錢財帶有彌補門第差距的意義,因此被稱為“陪門財”。《新唐書》中對此社會問題的評價是:“山東士人尚閥閱,後雖衰,子孫猶負世望,嫁娶必多取資,故人謂之賣昏。”

即使是赤裸裸的買賣婚姻,也令朝廷新貴趨之若鶩。我們所熟知的唐初名臣,如房玄齡、魏徵、李勣等都是與山東士族聯姻的積極參與者,甚至連皇室也將士族之家列為聯姻首選。高宗時期官至宰相的薛元超,深受兩代君主器重,賜婚巢王之女和靜縣主,卻也將“不得娶五姓女”列為平生三大恨事之一。這種崇慕世家大族的風氣愈演愈烈,使得士族更加自矜於門第,社會上也普遍將門第作為娶婦的第一要素。王梵志曾作詩以敘此事:“有兒欲娶婦,須擇大家兒。縱使無姿首,終成有禮儀。”

為打擊舊士族勢力,統治者屢次下詔呵斥,並立法“禁賣婚”,卻適得其反,使得士族聲勢更上一層樓,甚至有人上趕著被列入禁婚名單:“天下衰宗落譜,昭穆所不齒者,皆稱’禁昏家’。”當然,索要的資財也更加昂貴了。

受上流貴族圈影響,賣婚重財成為社會風尚,普通平民也爭相效仿。《唐語林》有載,李郢居住在杭州時,聽說附近有人家要嫁女兒,女兒長得很漂亮,於是就去求娶。不料求親的人很多,女方家也不知道該這麼選擇,就定下了一個標準:誰先拿百萬錢來下聘的,就許給誰。

女子出嫁也是如此,若無可觀嫁妝,是很難嫁出去的。白居易在《秦中吟十首·議婚》中有云:“貧為時所棄,富為時所趨。紅樓富家女,金縷繡羅襦。見人不斂手,嬌痴二八初。母兄未開口,已嫁不須臾。綠窗貧家女,寂寞二十餘。荊釵不直錢,衣上無真珠。幾回人慾聘,臨日又踟躕。”即唐中期時,人們的娶婦觀念已發生了根本變化,門第禮儀都不再重要,只要家中財產可觀,能出得起豐厚的嫁妝便不愁無人來聘。反之,就要落入無人問津的淒涼境地。

窮男貧女的不同境遇

由於初唐時期科舉還未成熟,選官時仍首重“資蔭”,寒門士子很難躋身官僚統治階級,即社會上的寒士與貧女的處境無太大差距,雙方婚姻仍可算作“門當戶對”。但自唐立,統治者在不遺餘力的打壓士族門閥的同時,大力推行科舉,兩修譜系,倡導以官品定優劣,弱化了姓氏出身帶來的政治影響。尤其在武則天上臺後,為培植自己的政治勢力,與關隴貴族集團和山東士族集團抗衡,加大了科舉取仕的力度,重用寒門庶族,為廣大寒門學子提供了躋身上層的青雲之梯。昔日士族若想保持自身的政治優勢,就只能與寒門學子一起參加科舉,這使得其自身原有的階級特徵逐漸消失。

唐中後期,科舉制的地位日益穩固,成為了國家選拔官吏的主要途徑,男女婚嫁選婿也由重門第資財隨之轉變為重學識前途。皇家為公主招攬駙馬時,門第已經不是重點,“選公卿、大夫子弟及文雅可居清貫者”。達官貴人也將進士作為女婿的首要考慮人選。據《唐摭言》中所載,放榜之日,有設曲江之宴款待當科進士。人們為了圍觀,幾乎半個長安城都走空了。士族公卿之家更是會趁此良機揀選東床快婿,以至“車馬闐塞”。有時太搶手,甚至會出現“榜下搶婿”的情況。

因此,貧寒士子不再因出身而感到自卑,反而有時會因才學而得到富貴人家的“提前投資”,娶到高門之女。如呂諲,就是“少孤貧”,窮到幾乎無法養活自己。然而他因“志行修整,勤於學業”,得到蒲州富豪程楚賓的青眼,將女兒許配給了他,並陪送了豐厚的嫁妝。靠著妻子和岳丈的資助,他得以考完科舉,順利進入了仕途。

然而出身貧寒的女子卻並沒有科舉這項青雲梯來改變命運。她們出身和經濟上的劣勢無處彌補,就只能默默忍受婚嫁上的不公平待遇。畢竟她們嫁入高門富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與她們出身同一階級的寒門學子,也大部分會選擇在功成名就後與高門之女聯姻來進一步抬高自己的社會地位,或接受商賈富戶的“投資”,以應付科舉過程中的鉅額花銷。

唐朝式單身:性別不平等,愁嫁不愁娶

周思聰《秋林負薪圖》

所以,當財婚成為風尚,也就意味著貧女難嫁成為了現實難題,只能滯留在家無法出嫁。即使她們心靈手巧,貌美如花,卻也無法跨過嫁妝這道天塹。如王貞白在《妾薄命》中所感嘆的那樣:“薄命頭欲白,頻年嫁不成。秦娥未十五,昨夜事公卿。豈有機杼力,空傳歌舞名。妾專修婦德,媒氏卻相輕。”一輩子枯守在家,鬱鬱而終者不知凡幾。

總體而言,唐朝的大齡單身青年群體成分不算複雜,單以男女而論,可以愁嫁不愁娶來做大致區分。而不像現今社會未婚群體,受多重因素影響,呈現出更加複雜化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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