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雜思·|怎樣生活及何謂現在

·无限杂思·|怎样生活及何谓现在

劉洪波湖北仙桃人。本報評論員,高級記者。

人不是活在過去,不是活在未來,而是活在現在。看起來這很容易理解而且毫無疑問。然而,什麼是現在,什麼是生活在當下?

從古希臘開始,時間何以成其為時間,就一直是個問題。在過去、現在、未來的劃分之下,時間何以既能說是“存在”的,同時又具有“時間性”,也就是綿延的特性,很難給出合理的說明。因為過去已不存在,未來尚未存在,那麼唯一可能“存在”的就只有現在,但現在就一定存在嗎?

在分析框架下,時間中的現在是在流動的,它只是用以劃分過去和未來的一個點,使未來流進過去的一個環節,這樣的一個點並不固定,何以說它具有“存在”的本質?而且,這樣它只是一個點,並不具有長度,又何以說是“時間”?就算你說時間中的一個點仍然可以再加劃分,那就是現在這個時間點仍然是有長度的,但一旦具有了長度,那一定又變成過去、現在和未來,因為只有過去才具有長度,未來才可能具有長度,現在永遠只是一個點。

為了解決“現在”的苦惱,思想家有兩種思路。在形而上學中,把現在理解為永恆,永恆就是不動和固定,那就是永恆的現在,不管稱之為宇宙、理念、上帝、神、意志,這個“現在”都只能說是非時間性的。它給出了上帝視角,我們所經歷的時間,無論過去還是未來,在上帝那裡無非是一個整體性的“現在”。我們在時間中,才感知哪些已經發生,哪些正在發生,尚未發生的則有各種可能性,而在“上帝”那裡,一切都是透明的、先定的,所謂過去、現在、未來,只不過是“上帝”要有先有後地安排給人去看和體驗罷了。

另一種思路是“現象學”的。這一思路將“現在”從劃分過去和未來的單純的點擴展開來。例如,斯多葛派學者認為,身體在虛空中劃分出了場所,行動則在時間中劃分出了現在。散步是當我散步時才存在,因此我正在散步這一行動劃分了用於散步的時間,這就是現在。散步這樣一個有目的的行為,把人系在“現在”上,使現在從未來裡獨立出來並脫離過去。但是,行動難道有明確的始終嗎?例如我正在寫一篇文章,寫作是一個行動,但這個行動的起點是我坐在桌邊開始打字,這篇文章中的一些想法從何時開始?從沒有想法,到有所想法,到想法足夠成為一篇文章,然後才有寫文章這個具體的行動,用行動來劃分現在,難以使現在清晰起來。

再如奧古斯丁是用注意力來定位現在,他無法走出現在是劃分過去和未來的一個點這種思路,但又必須給現在一種時間的屬性,因為如果現在也跟過去和未來一樣不存在,那麼時間就無法存在了。注意力的引入,是要說明“現在真的存在”。注意力是有持續性的,注意力是不斷轉向的,這樣,現在雖然仍然是一個點,但這個點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經過這個點又朝向哪裡而去,這個主體的感覺使“現在”不再只是一個純粹客觀的點位,而是個連續的心理過程。於是時間的時間性,不是時間本身的綿延,而是心理的綿延,時間作為永恆的摹本,通過靈魂的“現在”在場朝向永恆的在場,散落的現在從上帝的永恆存在那裡找回,生命和時間得以歸屬於上帝。奧古斯丁的“注意力”概念,一直影響到胡塞爾和柏格森的時間理論。

無論如何,在分析框架下,現在作為時間的可疑性,使“生活在現在”很容易變成一句沒有著落的空話。如果從形而上學的永恆來理解“現在”,生活在現在跟生活在過去或者生活在未來就沒有什麼不同。如果從“現象學”來理解現在,則現在只是一個個倏忽而去的瞬間,這根本就不足以被稱為生活。

生活既不是瞬間,也不是片斷,而是沒有縫隙、沒有端點的連續過程,年月日星期小時分秒等等,都是外在概念加予生活的,生活本身沒有邊際,沒有界標,沒有從此到彼,甚至生死都不是它的界標。生死標定了生命的始與終,但生活是什麼呢?生活者並不是活在生死之間,生和死對生活者來說都是外在的,沒有人能夠記得自己的生,生活者並不知道自己何時開始了生活。同樣,沒有人能夠感受自己的死,死這件事作為一個事件,並不在生活者的經歷之中,而是他人見證。生活者知道自己有生和死,但生和死都不在他自己的感知之中。生命是有限的,就生活在生命之內展開來說,生活也是有限度的,但生命有始終,生活者則一直在過程中,難以說始於何時終結於何時。換句話說,生活作為一種內在過程,或許不應在時間概念下理解。那麼生活在現在就可能是一個沒有意義的話語。

中國並不說“生活在現在”或者“活在當下”,也沒有“人能夠把握的只有現在”的強烈觀念。中國人更喜歡說“古往今來”,用這句話表示時間的延續,而避免將時間分析成過去、現在、未來並求證其存在性。中國人也講“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但這不是訴諸理念的時間分析,也不是時間上的最高級別的生活美學。中國人其實更加註重生活的內在性、本真性,沒有“生活在現在”這個問題,而是“隨時而生活”,生活與時間是不期而遇,人是隨遇而生活著。換言之,生活是本己的,是在從此時到彼時的過渡中向各種可能性開放的,它與不同的時間相遇,但不是時間的附屬物。

“生活在現在”,是一個西方問題,也時常是一個以虛無性作結的問題。對中國傳統思想來說,生活是一個自然而然的延續過程,古往今來,生活相遇於各種時間,隨時而綻開,它沒有進行關於“現在”的哲學思考,但孕育了圍繞生活而展開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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