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原创」麦地(下)

「小说原创」麦地(下)

母亲喝了水,把一个篮子让强子拎着,自己则拎了一壶水,拽了强子的手出了门,往地里走去。强子家的地倒是不远,走过学校去差不多就到了。一路上强子抽抽搭搭,半不情愿地跟在后面。路上碰到了邻居王婶子,上前来打招呼说:

“快到做饭的时候了,怎么还去地里?”

“只一会儿就回家了,”母亲答。

“孩子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

“小孩子闹脾气,不打紧。”

强子觉得母亲简直是在有意地忽视他,更不肯把声音停下来,一路只管“呜呜——”地抽泣着。

到了地头,母亲用命令的口气对强子说:“别哭了,去捡麦穗!”然后自去忙她的了。麦子已经割完的地里,还有不少麦穗躺在麦茬间,清理出来仍然有不少的数量。烈日毒得厉害,晒得强子油光满面,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他的抵触情绪还未消减,一面挨着母亲抽泣着,一面不情愿地慢悠悠捡起麦穗来。过了不大会儿,看似平静的母亲有些沉不住气了,转身下手用力拧了一下强子的腮帮,嘴里说着:

“你这孩子,哭起来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强子借势“哇——”地又大声哭起来,因为缓过了一些气力,他这会儿精神都恢复了。

母亲哭笑不得,摆摆手说:

“不打你了,去林子里凉快会去吧……”

强子抹着满脸的汗水、泪水,缓步往林子里走去,在树荫下面,哭声渐渐止住了。他看到母亲佝偻着背,暴晒在太阳底下,心里忽然有些异样。他想起有一年,也是这样的大热天,连地里的坷垃摸一下都烫人,一丝儿风都没有,远近已看不到一户人家在地头劳作,正好没有课的母亲却与日头作对,拿着锄头给玉米苗锄草,汗水如雨水一般直浇到脚下的土壤里。

人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辛苦地劳作呢?强子痴痴地想着。

毕竟是小孩子,在树荫下玩了一会儿,上午的不快便在心头烟消云散了。

母亲走过来,汗水早已浸透了她的前胸后背,脸上的汗也直往下淌。她仰口喝了许多水,低头对正蹲坐在树根上的强子说:

“我去回家做饭,吃完饭你去给你爸送饭去。”

要强子去送饭,他有些不大情愿,每次送饭他都要走许多的路,还要拎着很重的包裹,并且顶着这样毒辣的太阳。父亲到底在哪个方向,经常连母亲都不很清楚。但是转念一想,这也该是他为父母分担的一项责任了。于是他便用眼光答应了。

母亲说完,便转身走了。

母亲走后,强子想起自己捡的麦穗都还不能盖住篮子底,不免有些惭愧。他早已经把一切不快都忘记了,此时却溜到太阳底下,拎起篮子一本正经地继续起刚才的工作来。一直捡到篮子里已经装了大半了,听到母亲呼喊自己回家吃饭的声音,于是拎了篮子回家去。

饭桌上,母亲又开始唠叨起来:

“你爸爸说他到中午可能是在村北的地里,你先从村中间这条路一直往北找起,如果没有,就再往东边那条路上找找……”

强子应着,心里却叫苦。如果村中间那条路一直找到头还见不到父亲的影子,就必须再原路折回来,然后才能转到东边那条路上去,因为路尽头往东是被水沟、田地阻隔着的,根本过不去。这样,他就要多走很远的路了。

“等你爸爸吃完,你愿意在那里玩就玩会,如果不愿意就回来。”

“嗯,”强子仍然头也不抬。

午饭母亲炒了两个菜,有肉也有鸡蛋。母亲打包给父亲的饭中,强子看到母亲又往里塞了早上剩下的两个煮鸡蛋。照例,为父亲准备的还有两瓶冰凉的啤酒。

总是等到伺候强子吃完饭上了路,母亲才开始吃。

小小的包裹,拎起来并不轻,沉甸甸的,强子要不停地换着手才能承受得住这个压力,因此他走得也慢。其实他是想走得快一些的,恨不得一步就能到父亲身边去。谁愿意在这么个毒日下面徘徊逗留!可是强子灌了铅似的腿就是不听使唤。

一路走着,时不时碰上村民跟他打招呼:

“强子,给你爸送饭去?”

“嗯。”

走出了村,眼前是一片焦黄的世界。还未收割的麦田,被风一吹,麦秆全探下身去,碰撞出一阵很有节奏的清脆且悠长的“哗啦”声。狭长的乡间小道笔直地指向看不见的远方,隐没在麦田的怀抱中,表层的土已经被曝晒得没有了水分,一脚踏上去便泛起一团烟尘来。再往远处看,许多尘土飘荡在半空中,麦田的上方,似乎笼罩着一团火。

却看不到有人在劳作,也许人们都回家吃饭去了吧。

强子慢悠悠地挪了好些步,边走边向远方张望,并未瞧见一台拖拉机。走了许多路,好不容易碰上一位同村的大伯,强子赶紧向前问道:

“大伯,看见我爸爸在哪里了吗?”

“没有看到。”

“再往前有吗?”

“不知道啊……”

强子的心沉了些,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焦灼的空气令他有些焦躁不安。

果然,一直走到路尽头了,还是未见到父亲的身影。有几次强子远远看到拖拉机了,疑心是父亲,满心欢喜地快步到近前时,却发现并不是父亲,只好失望地折回。强子懊丧地往回走。他的两只小胳膊早已累得有些酸痛了。

强子又从村东那条路往北找去,这条路上有一些树荫,倒是让他略感舒服些。他照例又问了许多人,走了许多路,直到又走到路的尽头了,再往东拐就是通往邻村的方向了,仍然未找到父亲。

强子很是疑惑,为什么今天总找不到呢?又极目远视,确信父亲并不在自己的视野内。强子只好再折回来,他已经走了好长时间的路,午饭时间早过了,回家去吃饭的人们现在已纷纷来上工了。一路上强子又遇上好些村民打招呼:

“给你爸爸送饭?”

“嗯。”

“怎么,没有找到?”

“嗯。”

村民们“哈哈”笑着走开了。

强子想要回家去,想到或许家里正锁着门,母亲应该是在自家地里,于是拖了沉重的两条腿到了地里一看,母亲果然在。

远远看到强子过来,母亲立起了身子:

“没有找到?”

“嗯。”

“你爸爸没说会去西边的地里,要不然你再去找找看?”

强子不情愿地摊着手。

“你不去,你爸爸怎么吃饭?”

强子不语。沉默了一下,他才又拎起包裹离开了,沿着村西边那条路一路北去。他心里也颇有些着急了,他走了这么许多路程,至少要花去两个小时了。现在,他的步伐也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这条路已经走了一多半了,强子远远看到一台拖拉机像一个黑色的火柴盒一般在麦田连成的海洋中漂浮,地头还站着芝麻大点的几个人影子。拖拉机的样子强子看不太清晰,更不要说上面坐着的人了。但微风中隐隐送来的拖拉机的鸣叫声,强子却听得真切,他于是向着那个方向走去,边走边屏息静听。不错,那正是他家的拖拉机!强子辨得出他家拖拉机的声音,这个声音与别家的不同。不是太忙的季节,只要强子还未睡,只要听到这个声音,立马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他会马上跑出房间,把院子的灯扭亮,然后把自家院子的大门打开,迎接父亲。他们全家都听得出这个声音,所以母亲就会马上收拾好饭桌,把热腾腾的可口的饭菜摆出来。父亲吃晚饭的时间有时候是很不固定的,如果活不是太多,他会在别人吃晚饭的时候自己也随便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忙完了回到家再吃,这时候强子往往等不及,母亲就伺候他先吃了,自己则坚持等到父亲回家来坐到饭桌前了才肯动筷子。如果父亲能够回家的早,则强子宁愿忍一会儿饿也要等父亲回家来。这时候,拖拉机的声音就成了强子每时每刻所翘首企盼的了。所以,他总是能够在第一时间分辨出自家拖拉机的轰鸣声。

强子已经酸痛难耐的两臂忽然间不那么酸痛了,他内心里涌起一股欣喜,快步地向前去,走到近前,认出果然是自家的拖拉机。再近前,又认出上面坐着的父亲。父亲用毛巾把自己的整个头部和大半张脸都严密地包裹起来了,几乎只露出双眼,毛巾黑乎乎的已经不知积了多少层尘土。这一定是一条昨天之前就已经洗过的干净毛巾,因为家里预备着许多条这样的毛巾,有全新的,也有半新不旧的,每天母亲都会把父亲留下的脏毛巾洗干净了,父亲只需要随时从晾衣服的绳子上取一条干净的来用。父亲穿着春秋时分才穿的有些厚的褂子,只露两只黑黑的手紧握住方向盘。父亲有时候穿的衣服真是反常,比如说春天大地回暖了,人们开始纷纷把厚衣服脱下来,父亲偏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厚衣服都穿上,这是因为春旱小麦要灌溉,田野中的风仍然冷得刺骨,地下的井水也是冰冷冰冷的。夏天这个季节,把全身包裹这么紧,完全是为了防尘土和麦芒,不然大量的尘土混杂着麦芒被汗液吸附在皮肤表层,刺得人奇痒无比,又痒又痛,抓一把甚至能抓出血来。其实,只要看一眼麦地里忙着的其他人,也就明白内中的玄机了,他们也都是差不多的衣着,只是没有蒙头捂脸罢了。

虽然看不到父亲的脸,但强子只需要看一眼父亲的背影,也能认出是父亲来。那是多么熟悉的背影啊!

远远地看到强子,父亲早早把拖拉机停了下来,等着强子过来。强子走到近前时,父亲早已把脸上的毛巾扯下扔在了一边,又借别人用来喝的水洗了下手,转身冲强子孩子似地笑了。虽然蒙着毛巾,父亲的脸上仍然沉积了厚厚的一层污浊,以至于连表情都看不到,只看到炯炯有神的目光,以及咧开嘴笑时更显白的排列整齐的两排牙齿。他边向强子靠过来,边对身边的人笑着说:

“如果我儿子再不来,我干完这些就非得回家去不可了。实在是饿坏了!”

似乎上午的不快父亲已经全部忘记了;于是,刚刚勾起来的强子心中那对父亲的怨恨情绪瞬间也释然了。

强子把包裹放在地上摊开,把饭菜都摆好,看着父亲狼吞虎咽起来,直到父亲吃光了所有的饭菜,并且把一瓶啤酒也一饮而尽,只剩下两个煮鸡蛋和另一瓶啤酒躺在原处。强子刚要捡起鸡蛋来剥给父亲,父亲却一个也不肯要,而是命令强子把两个鸡蛋都吃了,强子刚要拒绝,又想到自己几乎从来未曾违拗过父亲的意愿,只好顺从地把两个鸡蛋都吞在自己的肚子里,并喝了两口水把未完全吞下去的蛋黄冲进了胃里。看着强子吃完,父亲黑黑的脸上露出了快乐的两排牙齿。他把另外一瓶啤酒塞在了拖拉机的后座上,转过身来对强子说:

“回去告诉你妈,晚饭不用送了,我回家来吃。”

强子答应了,把碗筷收拾好,仍旧用包裹包了放在一边。

强子的任务完成了。但是他并没有马上离去,他又在田野里玩了半晌,这才迈着愉快的步子拎着包裹,一路踢着路边的野草往家里走去。

走在半路上,强子才恍然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好些了,阳光早已不那么毒辣,而且已经在向西天倾斜。西斜的太阳略有些柔和地从树梢上照下来,洒在强子的头顶上,强子向前望去,看到正好有一抹淡淡的红霞笼罩在村庄的瓦屋顶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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