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風從那裡來,他聽得到風說話」

彭野走下木樓臺階,到程迦的桌子旁,抽出長板凳坐下。

程迦瞧他半晌,說:“非君子所為。”

彭野道:“你警惕性不錯。”

“馬馬虎虎。”程迦淡淡問,“你找我有事?”

她抬起桌上的銅壺,把茶水倒進瓷杯,筷子放進去攪兩下,洗筷子。

彭野的目光落在她茶杯上。

“怎麼?”

“別浪費水。”彭野說。

“忘了這兒是西北。”

“哪兒都一樣。”

他嗓音很有磁性,說話音色極低,像低音提琴;

她想,他和女人做.愛時發出的聲音,一定不可比擬。

程迦沒來由地笑了笑,把洗筷子的杯子推給他:“不浪費。”

彭野並未在意,直接說正事兒:“關於昨天的事,當時我問你有沒有……”

程迦打斷:“你對這兒熟吧?”

彭野皺了一下眉,答:“算是。”

“這家店有什麼好吃的,推薦一下。”

“看你喜歡哪種口味。”他沒什麼表情。

“重的。”程迦又說,“什麼有特色推薦什麼。”

“都有特色。”他說。

程迦冷淡地“哦”一聲。

彭野:“你說白天沒有在客棧看到可疑人物,但……”

“‘都有特色’,‘隨便’……”程迦說,“你看到的可疑人物長什麼樣兒?隨便什麼樣兒。”

彭野盯著她看,眼睛黑漆漆的,靜而沉。

他緊閉著唇,明知道她是故意找事兒,最終還是一樣一樣列舉:“糌杷,酥油茶,血腸,奶渣,麵疙瘩,奶酪。”

“你背菜單?”程迦隨手把桌上的菜單拿來,一張白紙蒙一層硬塑料紙就是了,擱在手上有些油膩。

彭野:“本地的店,做的都是本地人吃的東西,對外面的人來說,當然都是特色。”

“也對……本地人……你是哪兒的?”

他還沒能從她那兒問出點兒什麼,她倒反攻了。

“你應該是外地人。你們隊每個人口音都不一樣。你家哪兒的?”

“西安。”彭野說。

西北男人,有意思。

“你普通話說得挺好聽。”見他不搭話,程迦問,“吃早餐沒?”

彭野頓了一秒,答:“吃了。”

“那就是沒吃,我請你。”

彭野說:“我有求於你,我請你。”

程迦說不出他是深諳談判技巧,還是想和她劃清界限。

她覷一眼他的個頭:“……食量應該挺大……老闆娘!……一份糌粑,一壺酥油茶,兩份麵疙瘩,一份奶酪,一份……”

彭野說:“足夠了。”

程迦說:“……酥酪糕,一盤烤羊肉,一盤蒸牛舌。”

老闆娘問:“你能吃牛舌?”

“能啊。”

“好的,很快上菜。”

彭野微眯著眼,打量程迦,那股子若有似無的壓迫感又出來了;

程迦:“又怎麼了?”

“浪費。”他回答極其簡短,彷彿除了正事外和她多說一個字就會死。

程迦印象裡,說“浪費”的男人大都小氣,斤斤計較,摳門忸怩又作態;

彭野卻給她一種截然相反的印象:極沉的男低音,隱忍而有底氣,微微皺著眉,像七八十年代做訓導的老兵。

程迦說:“本地特色,我都想嚐嚐,不然把你那幾個兄弟叫來。”

彭野自然不會叫他們,且他的興趣不在吃飯上,他的關注點只有一個。

他問:“昨天為什麼說謊……”

“我給你照張相吧……”

兩人同時開口,彭野眉一皺,別過頭去,因為程迦手中的相機抬了起來。

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轉回頭。而程迦雖然從不在乎別人的感受,但在照相這件事上,她自認自己很少強迫,她準備收起相機,可是……

她看看屏幕上的畫面,又看看眼前的彭野——

他扭著頭,脖子上繃著筋絡,連著鎖骨,線條流暢,肌理分明。

程迦手指輕輕撫著屏幕,他的脖子很性感啊……背景裡原木色的藏族茶館,來往的彩色長袍都虛幻了下去。

她不動聲色地呼出一口氣,決定留下這一瞬間。

美好的東西容易讓人上癮。

程迦神不知鬼不覺拍了一張,還想要第二張,可他不回頭。

“不拍了,我從不強人所難。”程迦說。

彭野回頭了,眼裡帶著警告。要不是為了線索,他早起身走人。

這男人不知道他這稍稍慍怒而冷硬的眼神落在她眼裡,是爆棚的男人味。她看他,如同男人賞女人,覺著他是個尤物。

程迦放下相機,端起杯子慢慢喝一口茶,幾秒鐘的安靜後,她淡淡哧一聲:“你一男的還挺放不開。”

她激他,他不為所動。一開口還是正事兒:“你昨天看到可疑人了。”

程迦反問:“你覺得我看著像良善又守規矩的好公民?”

“不像。”彭野說,“但提供線索協助破案是起碼的義務。”

“出門在外,保護自己才是最起碼的事。我給你提供線索,你去找人,回頭那人報復我。可我還沒準備在這兒為正義事業獻身。”

彭野無言兩秒,轉而問:“你一個人出行?”

程迦冷笑:“你以為我和他們一夥兒呢,還是你和那矮個兒一樣以為我是妓.女?”

說話間,酥油茶端上來了。

彭野沒再說話,竟也不解釋,連禮貌的“我不是那個意思”都沒有。

程迦胸口悶了一口氣。

她給自己倒了杯茶,一邊喝,一邊埋頭擺弄相機。

彭野見她不說話了,問:“你叫什麼名字?”

程迦懶得搭理,頭也不抬:“你覺得我應該叫什麼名字?”

彭野說:“張槐花。”

程迦差點兒沒一口茶噴出來,她斜眼看他,疑心他是悶騷型。但他看上去很是一本正經,眼底絲毫沒有調侃的笑意。

這個男人捉摸不透,挺有意思。

她旅途無聊,可以和他聊點什麼打發時間,但他的話題只有一個。

他說:“你現在仍然沒有改變想法?”

程迦:“昨天在客棧裡看到過一個男人,但完全沒有印象。”

“你又撒謊了。”

“哦?”程迦揚起眉毛,“何以見得。”

“你是攝影師,觀察細節是你的習慣。”

程迦緩緩地笑了,道:“你又說錯了,我是來旅行的。”

彭野目光研判看著她,最後說:“那是我判斷錯了。”

他問:“接下來去哪兒?”

“拉薩,樟木,尼泊爾。”

他“嗯”一聲,拿了雙筷子吃早餐,不再問話,看上去對她的其他任何事都不感興趣。

他很快吃完,把那杯水喝了,起身去結賬。

程迦意外他真喝了那杯水,抬頭看,他已走到門邊,因撞上她的目光,才應付地衝她點了下頭算是道別。

程迦慢他一拍,來不及阻攔,他離了店。她多少有些措手不及,原以為他會留下來堅持問出點兒什麼線索。

她飛速收拾好東西追出去,上午的人群密集起來,男人已經不見蹤影。

她前後看看,看不到了,轉身走到角落,一腳踢在牆根上:“操!”

**

彭野沒走幾步,接到電話。

對方聲音又輕又柔,能滴水似的:“野哥,你要走了都不來看看我?”

他腳步停了一下:“你知道我來了?”

“是啊,還是聽別人說的,像話嗎?”

“這次來有點忙。”

“過門不入,哼。”從語氣裡就聽得出對方嘟著嘴。

彭野淡淡地笑了笑:“呵,還生氣了?”

“生不來氣的。”她說,“什麼時候動身啊?”

“兩小時後。”

“那……來看看我唄。”

彭野剛要說話,手機震了一下。

“掛了,先接個電話。”

是十六打來的。

“七哥,怎麼樣?單獨問她有沒有問出啥線索來?”

“沒有。”

十六忍了忍,說:“乾脆交給警察吧,把她帶去局子裡審問審問。”

彭野回答了兩個字。

**

程迦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不知是不是氣溫上升了,越走越躁。

快十點的時候,她返回客棧。

可一進門她就有種詭異的感覺,有人進過她的房間,翻過她的東西。

雖然床單被子行李箱相機箱都和她出門時一樣整齊,但她還是察覺出了不對勁。

行李箱的拉鍊留在箱子的正中央,和她出門時一樣,但拉鍊是偏左的,而非偏右;打開箱子一看,衣服一卷卷擺放整齊,但她卷衣服會留下稜角;相機箱子也是,裝鏡頭和機身的黑袋子擺放順序是對的,可袋口繩子的打結方式不對。

程迦黑著臉靜了十幾秒,抽了根菸。

抽完她收拾了東西下樓。

退房時,程迦隨意問老闆娘:“今天生意怎麼樣?有沒有客人入住?”

老闆娘嘆氣:“不好,這地本來就偏僻,沒啥遊客,今天一個客人也沒有。再說店裡出了那事兒(死人),壞事傳千里,我這店只怕過不了幾天要關門。”

“哦,”程迦敷衍地安慰了幾句,又問,“為什麼說壞事傳千里?昨天那隊人又來調查了?”

“呵!”老闆娘哼一聲,明顯不想提這糟心事。

程迦心裡有譜了。她退了房,提了車,出發了。

**

下次見到那個男人,她得親自扇他幾巴掌。

程迦想。

“他知道風從那裡來,他聽得到風說話”

程迦的車行走在蒼茫遼闊的荒原上,幾百公里,不見人煙。只有成群的藏野驢毛毛躁躁地跑過。

枯草遍生的荒原像一張金色的地毯,延綿無邊際。大風吹過,像波光粼粼的金子的湖。荒原盡頭是銀灰色的山脈,頭頂是藍得像海洋一樣的天空,藍得鋪天蓋地,沁人心脾。

程迦的車在藍天和金草地上盪漾,她打開窗戶吹風,抬頭看見高高的藍天,鷹在盤旋。

她仰望天空,不看前路。

忽然經過一段坑坑窪窪碎石遍佈的路,車哐當著晃動幾下,熄火了。

程迦試著發動幾次,可這車掙扎數次後,徹底廢了。她想過這車會爛,但沒想到爛得這麼快,這麼徹底。

程迦打開車門,落腳走到金黃的枯草地上,前後望,藍天荒草無人煙。

她索性倒在金色的草地裡曬太陽,閉上眼睛,陽光把她的世界染成紅色。

只有風在吹。

世界安靜極了,蒼茫,盛大。蘊藏著澎湃的力量。

枯草叢生的大地,溫暖,溫柔,像人的*。

她突然,就有種想做.愛的衝動。

**

陽光溫暖,枯草清香。

不知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遠處的車輪聲把她驚醒。她胸口輕輕起伏著,緩緩睜開眼睛,盯著天空看了一會兒,眼底沒有情緒。

枯草被她滾得亂七八糟。

她做了個模糊的夢。或許最近生活太無聊,所以她時而想起那個眼帶警告的男人。

她起身揉了揉亂糟糟的頭髮,側頭看,來的是一輛墨綠色的吉普車,和她的車同系列,但要高几個級別。

車近了,停下,一個嬉皮士打扮的墨鏡男探出頭來,打招呼:“嘿,車拋錨了?”

“估計是廢了。”程迦說。

“我幫你看看吧。”嬉皮士非常熱情友好,準備要下車,副駕駛上的年輕女孩拖著他手不放,看上去不情願幫忙。

嬉皮士和她說了幾句,下了車,衝程迦笑:“出門在外就得互相關照不是。”

程迦淡淡地說:“謝了。”

年輕人拿了工具給她的車做檢查。他女朋友,也就是煙燻妝塗得跟熊貓眼一樣的女孩跟著下了車,在旁邊走來走去,目光落在程迦車內的黑箱子上。

嬉皮士問:“你出門帶這麼多東西啊?”

程迦說:“來工作的,得帶著工具。”

嬉皮士“哦”一聲,一邊修車,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程迦聊天,

“小姐,你幹什麼工作的啊,怎麼一個人跑來無人區?”

“獸醫。”程迦分分鐘撒謊不帶臉紅。

原因很簡單,她厭煩了對方知道她是攝影師後那些千篇一律的追根究底的問題。

“獸醫?”嬉皮士瞪大眼睛。

程迦觀察著他的表情,說:“算是野生動物醫生。”

“專門給野生動物治病?”

“嗯。”

“治過大象沒?”

“給大象打點滴得用礦泉水桶那麼大的容器。”程迦有一年在非洲,和一個黑人野生動物醫生同行,所以瞭解。

“獅子豹子呢?”

“注射得用槍射擊,或者先麻醉。”

“小姐,你哪兒的人啊?”

“上海。”

“你一個人出來真有勇氣啊。”

程迦:“……”

嬉皮士是個話癆,過了大概二十分鐘,他還在問:“你最喜歡什麼動物啊?”

程迦說:“車修不好就算了,放那兒吧。”

嬉皮士也放棄了:“呃,這車是修不好了。要不……你去哪兒,我們把你捎上。”

他女朋友熊貓眼不樂意了,抱怨:“你問我意見沒?咱車後邊放著我東西呢,擠壞了怎麼辦?”

程迦沒打算跟他們走,說:“不用,過會兒我打救援電話。”

嬉皮士連連說抱歉,被女朋友拖著上了車。他開著車,探出車窗和她揮手:

“姑娘,咱後會有期啊!”

年輕人爽朗友善的道別還在高原上回蕩,程迦卻很快聞出了不對勁,汽油味?!

附近有汽油味。

程迦繞著車走一圈,順著幾滴油漬找,打開油箱一看,呵,鑿了個洞,加滿一整箱的汽油給偷得一乾二淨。

程迦笑出一聲,抬頭看,那兩個小青年早已溜之大吉。

她並沒把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坐下來靠在車身上,摸出煙來抽。

風一直在吹,草一直在晃動。

世界很空曠,她什麼也沒想,手搭在腿上,彈菸灰。抽完了,她把菸頭摁進地裡掐滅,狠狠摁了好幾下,手指沾了泥;又擰了瓶水澆上去。

她無事可做,看著四周,坐了不知道多久,忽然有種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蒼茫感。

這時,車後響起輕輕的腳步聲,野草窸窸窣窣,輕而唐突,不是人。

程迦回頭,就見車那邊一隻小藏羚探出頭來,它看到程迦,才邁出的前蹄往後縮了縮,遲疑半刻,還是走出來了。

小傢伙估計還沒見過人類,不知道危險。

小藏羚是毛茸茸的淡黃色,小小的耳朵在風裡轉轉。它眼珠子黑溜溜的,警惕又好奇,瞅著程迦看,像天真的孩童。

程迦屏住呼吸,連眼珠都不轉。

小藏羚猶猶豫豫地靠近,走到離程迦幾米遠的地方。礦泉水瓶倒了,水溢出來,淌到草叢裡。它低頭去舔溢出來的水,舔一口,抬頭看看,又繼續舔。

小屁股上,短短的尾巴擺了一下。

程迦不想嚇走它,甚至打消了用相機拍下這珍貴時刻的想法。

但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破了此刻的寧靜安詳,小藏羚一驚,撒腿就跑,不一會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程迦拿起手機,是陌生的號碼。

“喂?”

“程迦,你是不是拉黑我電話了?”是方醫生。

“啊,是的。”

“……”方妍語氣還算剋制,“你這幾天上哪兒了?”

“不告訴你。”程迦磕開打火機,又燃了一支菸。

“我們那天不是約好了見面的嗎?你說要來我這兒檢查的。”

“我是病人,我承諾的話不能信。”

方妍一時無言,半晌,嘆氣道:“看來沒有好轉,你在躲我?”

“倒真是不想見你。”

“程迦,你不能這樣。”

“不能怎樣?”程迦冷冷道。

“你這脾氣怎麼又……又躁起來了?……你是不是又和人發生性關係了?……你在哪兒,怎麼風聲那麼大?……我的天,程迦!你不會要跳樓吧?!”

程迦說:“我在羌塘拍片。”

“……羌塘,那是什麼地方?”

“西部……挨著可可西里。”

方妍沉默了,過一會兒,說:“程迦,我說對了。”

“說對什麼了?”

“你的病因。心理壓力過大,由焦躁抑鬱和強迫引發的控制慾,和不受控制時的空虛感失落感還有恐慌感。這迫使你追求另類和刺激,導致現在你不能控制你自己……”

“方妍,”程迦淡淡道,“你有病。”

“什麼?”

“你這種動不動就不由自主想分析別人解剖別人的人都有病,你需要在別人身上找到掌控感,你不能控制你自己不去分析別人。”程迦現學現賣,把話原封不動還給她。

“程迦,你聽我說……”

程迦打斷:“我為什麼要聽你說?你很想找人聽你說話嗎,你不能控制你自己嗎?”

“……程迦。你說這些我都不會生氣,也不會就此不管你。你越來越過分了,但你是病人,我知道你心理壓力很大,你沒有靈感,拍不出好的作品了,不就是因為當年江凱和……”

程迦摁斷手機,扔在草地上。

她用力抓了幾下頭髮,又抓起手機,翻出媽媽的號碼,快速打出一條短信:“你再敢把我的事說給別人聽試試!”

她關機,坐了一會兒,起來試圖發動汽車,還是無用。

程迦絲毫沒有打電話請救兵的想法,她把相機抱出來,在附近的草地上拍照。過了很久,還是沒有車輛經過。

她架起三腳架,啟動計時功能,擺造型自拍。

天空,雪山,草地,破爛的紅色汽車,裝逼的墨鏡和行李箱,什麼都可以當背景和道具。

她微博上一溜兒海報般的照片,景色好,技術好,身材好,走高冷範。粉絲上百萬,點開留言,全是誇讚,豔羨,求教。

他們留言說,她是一個積極陽光樂觀向上的人。

**

所有的構圖創意都拍完了,程迦坐到車頂上曬太陽,抱著相機篩選照片。

雖然她拿不出能參賽的作品,但能用做商品的還是綽綽有餘,她一張張翻看,都還不錯。翻到最後,屏幕上蹦出了彭野。

陽光燦爛,屏幕很暗。

她低下頭湊近,得用手擋著陽光才能看清楚。

他扭過頭去不看她,鎖骨凸顯出來,很結實,連著脖子上的筋絡,扯著筋骨,窗外的光打過去,形成一道深深的凹陷,盛滿陰影。

看到背景裡簡單純樸的茶館,她不自覺想起早晨瀰漫的茶香和味道有些奇怪的糌粑,還有他的眼神。

這張照片,她覺得很有味道。

程迦欣賞了一會兒,抱起相機,對著瞄鏡左看右看,四周的風景沒有變化,可忽然鏡頭一轉,遠處塵土漫天,雜草飛揚。

有車來了。

程迦從相機裡抬起頭,是一輛東風越野。

**

“前邊有車。”開車的石頭通報情況,說,“恐怕是拋錨了。”

後座休息的彭野睜開眼睛,說:“停下看看。”

靠近了,尼瑪探出頭,指道:“是那個計生用品販子,她又出現了。”

十六也興奮地張望:“啊,真的是她。”

彭野聽了,轉眼看過去。他和她的距離在拉近,然後,車停了。

藍天,金草地,程迦懷裡抱著相機,盤腿坐在紅色的汽車頂上。她眯著眼看他,不說話。

陽光明晃晃的,她還是那晚看他時的那個眼神,直勾勾的,黑暗,冷淡,似笑非笑,像某種冷冰冰的物件。

難以形容的物件。

但這次彭野發現了,她的眼睛,像她懷裡捧著的攝像鏡頭。

空洞,深邃。

正如醫生的眼神會像他手中的刀;程迦的眼神就像她手中的相機鏡頭。

這樣的眼神,她定是攝影師,而非旅者。

兩人冷漠對視著,彷彿彼此都很清楚對方在想什麼。

但作為撒謊者的程迦,她一點兒也不慚愧,光明正大地直視彭野,彷彿那個說走拉薩樟木尼泊爾的人不是她。

她拍拍屁股起身,站在高高的車頂上,問:“我要去達傑保護站,你們順路嗎?”

“我們就是那兒的。”十六腦袋,“哎呀,昨晚沒和你自我介紹清楚。”

“哦,大水衝了龍王廟。”程迦說。

十六問:“你去那兒幹什麼?”

草原上風很大,程迦得大聲喊:“程迦。我是攝影師程迦。”

“他知道風從那裡來,他聽得到風說話”

喊話的時候,程迦的眼睛看著彭野。他也看著她。

**

程迦從汽車頂上跳下來。

東風越野裡的四個男人下了車,商量著給程迦修車。

他們和程迦不熟,也加上那晚情形尷尬,一時間沒什麼話說。此刻,四人聚在一起,內部討論著,沒人先和程迦搭訕。

程迦點了根菸,站在不遠處。風裡偶爾飄來他們的幾句話,斷斷續續,都和修車有關。

過了沒多久,彭野拿了工具過來程迦車邊,十六和石頭在一旁打下手幫忙。

程迦靠在車旁看他們……看彭野。

他沒看她,開了車前蓋,彎著腰認真修車,黑黑的額髮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高高的鼻樑。偶爾,他低聲說出工具的名字,身邊的人遞給他。還是那副嗓子,音色極低,很有磁性。

像砂紙磨在女人的肌膚上。

程迦吹出一口煙,每次聽,都覺得他聲音性感。

他卷著袖子,小手臂上的肌肉也好看,流暢又賁張,讓人想摸一下,應該很有力量。

程迦杵在他身旁,礙著他修車了就挪一挪。她眼睛一眨不眨,分明是很有美感的物體,為什麼要抑制著天性不去欣賞呢。

他俯著身子,透過微微下垂的領口,程迦又看見他的鎖骨,還有隱約的胸肌的曲線。

程迦的煙夾在手中,好久都沒動。

風吹斷了菸灰,落到他手背上。他抬頭看程迦,她也正在看他,目光不躲也不閃,筆直又坦蕩。

彭野頓了一下,抬手指指她的衣服,說:“別靠在這裡。”

車邊緣很髒。

“噢。”程迦很聽話地站直了身子,又拍拍衣服上的灰塵。

他看她一眼,很快低下頭去了,說:“扳手。”一旁的石頭把扳手遞給他,目光無意間與程迦相撞。

那晚,程迦對石頭印象深刻,這男人個性火爆,可一談到錢和賠償就緊張。

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想起昨晚的兇相,有些尷尬:“叫我石頭就行。”

彭野手腕處緊了一緊,很快又放鬆下去。程迦瞧見了,回味過來,有些好笑,他以為剛才她在問他?

她琢磨半刻,看向彭野身側的十六,問:“你呢?”

“他們都叫我十六郎。”

彭野平靜而無聲地修汽車。

“名字有出處麼?”

十六隻笑,卻不解釋。

程迦瞧他半晌,突然說:“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一夜八次郎,你是兩倍。”

話音未落,站在一旁喝水的尼瑪“噗”一聲,水全噴出來;石頭正好站在他面前,被噴了一臉口水。

“個仙人闆闆!”石頭跳起來,一掌輕扇尼瑪的腦瓜。

“這也猜得到?”十六哈哈笑,“對頭。”

程迦卻抬起眉梢,搖頭:“大言不慚。”

十六道:“騙你做什麼,是真的。”

“說大話。”石頭看不下去了,咂舌,“連女人手都沒摸過還敢自稱十六郎。其實啊,他認識的女人不超過十六個,所以他叫十六。”

程迦差點兒沒嗆住。尼瑪跟著石頭哈哈大笑。

十六抓起抹布往石頭頭上扔。

石頭說:“真的,這話不是我說的。是老七說的,不信你問老七。”

十六蹦過去,勾住彭野的肩膀:“哥,你不能總拆我臺啊。”

“老……七……”程迦走了神,慢慢重複石頭對他的稱呼,“老……七……”

她的聲音在風裡,一個字是一個句子。

彭野聽著了,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窩很深,眼睛很黑,一瞬間又低下去了。

程迦道:“照這麼說,你認識的女人不超過七個了。”

十六愣了一下,隨即狂笑不止,腰都直不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報仇了報仇了。”

彭野低頭修著車,淡淡說:“德吉大哥不在這兒。”十六笑得更厲害;見程迦不懂,解釋:“德吉哥是站裡的老大,這次沒來。”

程迦舔了一下嘴唇,他和她想象中一樣反應敏捷,且隱隱地強硬著。

彷彿在一瞬間熟絡了,十六問:“程迦,你怎麼從羌塘繞呢?”

“沒來過,想看看。”

“你一個人上路,不怕啊?”

“怕什麼?”

“危險啊。有狼啊,熊,猛獸,當心吃了你。”

程迦問:“遍地的野驢羚羊,夠它們吃了,吃我幹什麼?”

十六:“……”

石頭忍不住問:“不怕遇到歹徒?”

程迦說:“這兒危險,有狼、熊和猛獸,歹徒不敢來。”

石頭笑了起來,終於又說:“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我一時情急,說話太兇狠了,你別見怪。誰也沒想到老闆娘弄錯了房間。程小姐你別往心裡去,要不打我一拳也成。”

程迦這人最大的特點是吃軟不吃硬。你越厲害,她越強硬,天王老子來了,她也敢和人槓上;可你一服軟,她就揮手放過了。

“叫我程迦就行。”她說。

石頭反倒不好意思,撓撓頭,走到一邊去了。

可他想了一會兒,又默默嘆起氣來。

十六問:“怎麼了?”

石頭不說話。他翻著記賬的小本本,很憂愁,不打不相識是一回事,結伴同行是另一回事;程迦要是跟他們一起走,路上就得多一個人的開支。

沒錢啊沒錢,他們的生活費很緊張的啊。

**

彭野還在修車,手機響了。

他手上全是機油,十六看一眼手機來電顯示,接通了託在彭野耳邊。十六沖尼瑪和石頭擠眉弄眼,做口型:“是阿槐。”

幾人立刻跑過來豎著耳朵偷聽。

彭野斜了十六一眼,但並沒在意。

程迦看這陣仗,心裡跟明鏡似的,肯定是女人。

“喂?”

那邊聲音太小,風又大,十六他們啥也聽不到。

“出發了。……走了大概一百多公里。”

和女人說話,彭野的語氣很明顯不一樣,要輕一些。

程迦抿緊嘴唇,想想彭野和她說話的語氣,似乎沒把她程迦當女人。

電話那邊又說著什麼,彭野頭一歪,把手機從十六手上夾下來,走到一邊去了,壓低了聲音,說:“是你的,你拿著。”

十六在一旁慫恿尼瑪:“過會兒七哥來了,你這麼問……”尼瑪是隊裡年紀最小的,他幹啥說啥彭野都不會生氣發火。

等彭野打完電話回來,聽話的乖孩子尼瑪幫他拿下肩膀上的手機,問:“七哥,出發前你消失一個小時,去幹嘛啦?”

十六笑眯眯勾住尼瑪的肩膀:“一個小時?你太低估咱哥了,明明是兩個小時。”

尼瑪一開始沒明白,後來又紅了臉。

彭野看十六一眼:“閉嘴。”

程迦抽著煙,涼薄地瞧著。

彭野不經意撞上她筆直而冷淡的眼神,無聲半秒,問:“怎麼壞的?”

程迦說:“路不平,抖幾下就熄火了。”

他拿起工具繼續修車:“壞了多久?”

程迦:“一兩個小時。”

彭野:“你一直在這兒等人路過?”

程迦:“要不然呢?”

“……”彭野被她理直氣壯的反問搞得有點兒停頓,說,“不會打救援電話?”

“不會。”程迦回答很快。

彭野一時無語。這女人不是蠢,相反她很聰明,就是沒事找事兒,還找得挺有底氣。

他說:“你不識車,所以被老闆坑了,租了輛壞車,以後出門留點兒心眼。”

程迦說:“識車,這是北京2020,472發動機,前軸滿載軸荷1135kg,06年產的,早該報廢了,車棚改裝過……”

她說完了。

彭野彎著腰,扭頭看她,那眼神似乎在問你有病啊,說出來的話倒還客氣:“那你還租?”

程迦說:“我看她順眼唄。”

彭野又陷入無語,過會兒,說:“我知道你什麼毛病了。”

“什麼?”

“作。”彭野吐出一個字,看都不看她。

程迦不搭話了,但也沒生氣。

圍觀者完全不理解圍繞這兩人的突如其來的詭異的氣氛,尼瑪心想一秒前還好好的啊。石頭趕緊拿了瓶水,過來給程迦:“喝點兒水。”

“謝謝。”程迦拿在手裡掂了一會兒,很輕地擰了一下,遞給彭野,“幫個忙。”

彭野已修好汽車,剛擦乾淨手上的機油,程迦的時機掐得很準,他無法拒絕。

彭野接過來,很容易就擰開了,水溢出來少許,順著他的小手臂流下去。

程迦盯著他肌膚上的水珠。

她把水接過來,看著他把手臂上的水滴擦乾。

她口乾舌燥,正需要喝水。

彭野蓋上車前蓋,說:“修好了。油箱也補好,但有個零件有問題,暫時別開,拖在我們車後邊。到了下個鎮子再去換零件。”

程迦含著水,“嗯”了一聲。

**

要出發了,尼瑪過來幫程迦搬箱子。

程迦攔住相機箱:“這個我自己來。”

尼瑪嘿嘿笑,大著膽子和她說話:“你帶那麼多相機,開始我以為你是倒賣相機的。”

程迦說:“都一樣,算是靠這個過活兒。”

尼瑪羞澀地問:“七哥說你是來給羊照相的,那……你會給人照相不?”

“我就會這一樣。”

程迦說完,感覺身側有道目光,是彭野。

她扭頭:“看什麼?”

彭野瞟一眼,說:“你頭上有草。”

“是麼?”程迦摸腦袋,故意找不準位置,“哪兒?”

她往他跟前走,靠得很近,淡淡道:“幫我拿下來。”

彭野不動,冷眼看著她不算高超的演技,半晌,無聲地笑了一下。

風大了點,她長長的髮絲劃過他英俊的古銅色的臉。

程迦抬頭:“你笑什麼?”

他靜靜看著她,似乎要說什麼,可他忽然間皺了眉,退後一步,回頭望身後的遠方,彷彿有股無形的力量在召喚他。

他抬起手,五指張開,像在撈風,彷彿空氣是一條緩慢的河流,流水從他指間穿過。

幾秒後他轉身,眉心緊蹙,說:“趕路,暴風雪馬上來了。”

程迦抬頭,天空萬里無雲,湛藍如洗,沒有一絲雲彩。

尼瑪搬著箱子走過程迦身邊,見她納悶,說:“他聽得見風說話。”

“他知道風從那裡來,他聽得到風說話”

圖文來源於網絡,喜歡的寶寶們可以給我留言或者私聊我,給你們完整的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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