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徐建藝術的訪談:鄧麗華vs於峻濤

6月1—3日,以“形影”為主題的徐建個展在北京798藝術區十一月餐廳成功舉辦。上千名觀眾的熱情參與。本次個展策展人鄧麗華女士對於峻濤就徐建的藝術實踐、藝術表現方式等進行了訪談。

麗華:第一個問題:怎麼看徐建的藝術?

峻濤:看徐建的藝術,如果能聯繫到他本人的思想歷程,可能會更有意思。徐建是一位思想者。他的思想來自於他的閱讀和閱歷。無疑,他具有海量的閱讀,同時又有留學東瀛的閱歷。特別是他曾擔任出版社的責任編輯,與許多著名學者有過深入的懇談,從而編輯了一些關於近現代中國社會的書籍。這個過程中,他不可能只是做技術類工作,而必須做大量的思考和整理。也許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他的思想產生變化,甚至是根本性的變化。他通過社會的表象透視社會的本質,從而陷入一種充滿悖論的邏輯陷阱。

關於徐建藝術的訪談:鄧麗華vs於峻濤

他是一個純粹的人。他不允許社會有表象與本質的存在如此巨大的差異,正如雷馬克在《西線無戰事》中說的:“我們漸漸認清了老師們口中那種對於祖國的傳統觀念在這裡已成了對人性的侮辱和扼制,甚至還不如對待一個卑微的奴僕。”《西線無戰事》描述的故事距今正好一百週年,人類對神聖的概念不斷反思,在這一百年中從來沒有中斷過。在徐建這裡,可能思考的就不是一百年間的事,也許他思考的是今後一百年是否還有神聖的概念桎梏著人們,包括觀念的和行為的,使人難以完成自身的提純——歷史並不會終止,人們接受到的神聖概念對人自身的異化仍然在繼續。這個思考當然無解。多重矛盾聚集在內心,以至於形成無名業火,這是他“必須做點什麼”的根本原因,否則他會瘋。

關於徐建藝術的訪談:鄧麗華vs於峻濤

最初——在我的記憶裡——他的藝術始於手機拍攝。在憤懣中,他通過手機拍攝找到了樂趣。

我們無法確定一個人的潛能,但是肯定地說,能夠成為藝術家的人首先是具備藝術家的潛質,而這種潛質則是天生的——天賦異稟。他的手機拍攝的作品從一開始就受到大家的讚賞。一根樹枝,一片葉子,一個井蓋,在他的鏡頭下閃爍出藝術的光芒。

但是,拍攝畢竟需要尋找拍攝對象,需要解讀對象的具有的深刻的內涵和必要的外在形式,正如職業攝影師為了一道霞光必須在每個破曉之前耐心等待。這不符合他的性格,也無法排遣內心的憤懣,他需要更快捷的方法更快捷地表述,用更多創造,更多的作品充塞思維的空間,取代思考的苦悶。也許是木心的作品給了他啟發?這個我就不清楚了,我只能確定,製作藝術品能夠麻醉他不平靜的內心。我認為,他是用藝術當做自己的鴉片,在藝術創作的苦苦折騰中尋找一絲快樂和安慰,否則就會繼續在邏輯陷阱中掙扎,說不上某一天他會掐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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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建藝術的“奇點”,應該是“萬物有靈論”。

所謂“萬物有靈”,大概是說宇宙中所有事物都是有其靈魂的。比如一粒塵埃就有自己的靈魂,無數塵埃聚合成泥丸,泥丸就有了泥丸的靈魂。“萬物有靈論”是他自己的一個獨有獨享的獨特的世界觀,甚至相當於他自己的“宗教”。

王美彪認為徐建篤信佛教,其實這是誤解,儘管他收藏了很多佛像。以佛像為例,每一尊佛像都有其材質,有其做工,有其時間的磨礪以至於形成我們常說的“包漿”。取天地之精華形成的材料,以工匠精神鵰琢的技藝,再經歷漫長的時間留下的歲月痕跡,這尊佛像在他眼裡無疑是有靈魂的。其實,除了佛像,徐建還蒐集了大量的老物件,比如窗欞的木雕。除了木雕,有時他會撿拾一顆樹枝帶回家,很認真地插在罈罈罐罐裡,並以欣賞的目光審視這顆樹枝。他所看到的是天地精華按照某種意志形成的最自然最樸素的樣子——即使沒有工匠的雕琢,靈魂呈現的就是它本身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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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萬物靈魂的觀照,大概始於對甲骨文的研究。

至少十年前吧,徐建喜歡上了最古老的詩境和甲骨文這些來自上古的東西。甲骨文的魅力在於古人用最簡單的刀痕表達最豐富的思想。每一個字都是一種形象,這個形象都表達一定內涵。徐建注視著這些文字,或許他看到的更多,比如關於祭祀的,關於狩獵的,關於稼穡的,關於征伐的,關於婚喪嫁娶的。在他眼裡,每個字都是活的。

他不是依據學院派的研究方式進行文字學研究,而是根據自己的知識和想象去觀察。甲骨文有靈魂,甲骨文所描摹的客觀物象也有靈魂,然後他將這種“萬物有靈”貫徹到整個宇宙中,用一種好奇的眼光打量每一件事物的形態,企圖找到它們的靈魂所在,找到靈魂存在方式和演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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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藝術中,有大量的轉印法制作的“獨版畫”,這些作品其實也是對“萬物有靈”的一種“遊戲式的”體驗。當他將各種顏料傾倒在玻璃板上的時候,他會觀察顏料的自然流動與交織;當他將圖畫紙覆蓋上去的時候,他期待一種不可期待的效果,他會在答案揭曉的瞬間觀察顏料本身具有的魔性的靈魂。有些顏料因性質相同而互相滲透,有些顏料因性質不同而互相排斥;有些顏料因混合而混沌深邃,有些顏料則因混合而奇異紛呈。他在觀察自己的作品的時候,思緒會更加開放,如野馬馳騁在天地之間,在古今之間。

這些奇異的作品形成於某一個瞬間,且不可重複,這一過程與上帝創世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相信,上帝創世那一瞬間也會有同樣的訝異,因此祂會用自我欣賞的口吻說“這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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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徐建的另一種短期塗鴉,也在尋找一種靈魂的存在。他會用各種彩筆或木炭在A4紙上塗抹,時間不會超過一分鐘,也就是說,他在這一分鐘內不去思考,任憑手的自然動作。凡是注入思考的行為都是人為的,他不要人為的作品,而是追求那一分鐘內的靈魂驅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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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社會問題的思考帶來的痛苦,在藝術製作的過程中被消解。藝術製作的過程帶來的暫時的愉悅,麻醉了痛苦的內心。於是他有了一個清靜的去處——“彷彿園”。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餵馬、劈柴,周遊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彷彿園”雖然沒有面對大海,卻是明朝皇家風水師選擇的一塊寶地,青山自青山,白雲自白雲。在這裡,他養雞養鴨養鵝,收留一隻可憐的小奶狗;在這裡,他柴鍋燉魚,封壇釀酒,在這裡,他召集朋友暢飲並暢聊——田園生活是他藝術的外延,也同樣具有鎮痛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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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海子當然沒有那所面朝大海的房子,也沒有遊戲般的藝術,所以他無法鎮痛。徐建的藝術和他的生活帶來的鎮痛功能,可以讓他暫時得到安靜,因此他必須不停地創作,不斷地迴避內心的憤懣帶來的痛楚。

鎮痛藥帶來的安寧,其實是以麻醉的方式掩蓋了真正的病因。他骨子裡仍是以天下為心的文化人,他的病因源自於世道人心,這是不可逆轉的,也是他無能為力的。如果我們給他貼上“此間少年”這樣浪漫而富有詩意的標籤,那就肯定是一種誤讀。

在人民大學張鳴先生的著作中有對中國文化人的基本判斷:1,中國文化人是大變革中最敏感的人;2,中國文化人是勇於承載社會道義的人;3,中國文化人是最無力承擔這種道義的人——大意如此。徐建的“痛”就源自於這種文化人與生俱來的內在矛盾。這種“痛”是徐建的藝術的基本動因,也是他的藝術在骨子裡區別於其他藝術家的根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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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華:第二個問題,關於學院派藝術與徐建藝術的比較。

峻濤:其實,當下的“學院派”已經不是僵化保守的代名詞。從70年代末開始,中國藝術家就開始探索現代藝術。現代藝術已經成為中國藝術家最普遍的藝術語言,而且現在中國的觀眾早已習慣了現代藝術的存在。

1979年,星星畫會在中國美術館東側小樹林裡舉辦了第一屆《星星畫展》。這個地點的選擇就是一種態度——中國美術館在當時是正統藝術的象徵,在這裡舉辦展覽,顯然是帶有一種挑釁的意味。1980年,第二屆《星星畫展》,他們的口號是“我們不再是孩子了,我們要用新的、更加成熟的語言和世界對話”。第二屆《星星畫展》吸引了20萬觀眾,同時也引起了關於現代藝術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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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藝術打破了以往的藝術觀念,引起巨大的轟動,這本身自然有樣式的新穎,同時也有理論的獨特。作為一種新的世界觀,這種討論更多的是在學院內部進行,也得到了更多的響應,因此有了“85美術新潮”運動。“85美術新潮,是指1980年代中期中國大陸出現的一種以現代主義為特徵的美術運動。當時的年輕藝術家不滿於當時美術界的左傾路線,不滿於蘇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美術窠臼和傳統文化裡的一些價值觀,試圖從西方現代藝術中尋找新的血液,從而引發的全國範圍內的藝術新潮”(百度百科)。

從第一屆《星星畫展》到今天,已經將近40年了。從85美術新潮到今天也是30多年了,中國的現代藝術已經成熟,並且成為很多藝術家得心應手的表述內心表述個性的路徑。所有的美術院校都開課探討現代藝術,可以說,現代藝術的發展在中國沒有任何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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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過陳丹青的文章,他用鄙棄的口吻說,中國的現代藝術是舶來品,對此我不敢苟同。陳丹青的“舶來品說”,實際是為保護他自己在藝術界的地位,保護他自己曾經有過的輝煌。

中國現代藝術固然是在借鑑西方現代藝術以及現代思想觀念的基礎上生髮出來的。但是它很快就成熟起來,有了它的獨立價值。中國現代藝術的獨立價值,當然是它的生長性決定的。我們可以套用一種現成的句式說,中國現代藝術是中國藝術家將現代藝術的普遍真理與中國社會的具體情況相結合的產物。而研究現代藝術的最重要的地方,當然是學院。

為了看清現代藝術在中國的存在狀態,我們可以把中國的藝術院校功能分為實用類藝術和純藝術類藝術。在純藝術類中,我們還可以分出傳統寫實和現代藝術兩大藝術門類,這只是為了敘述更方便的劃分。人們通常會誤解藝術院校都是寫實的藝術,其實完全不是這樣。專業藝術院校也對現代藝術進行深刻的剖析,而且這些年也都人才濟濟、碩果累累。現代藝術已經深入人心的時代,任何人再給蒙娜麗莎畫兩撇小鬍子,或者把小便池擺上展臺,都不會引起轟動。人們當然也不會再為“什麼是藝術”、“藝術的邊緣”等基本問題爭得面紅耳赤,打到滿地找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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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條進入專業院校的途徑,寫實的功底是絕對不可或缺的,每年數以萬計的考生走進各省考場,畫著基本相同的素描、色彩和略有不同的命題速寫。之後以提高觀察力和表現力為目的的寫實基礎課程,更是把學生帶入一個新的階段——他們必須培養自己異於常人的洞察力和表現力。

徐建沒有機會得到專業院校的寫實訓練。徐建對事物的觀察是海量的閱讀。如果說徐建的藝術與專業院校有什麼不同,可能這是一個。還有一個不同就是創作動機的不同。專業院校學生的創作,其實更多的是為創作而創作,不承擔其他功能。就其作品而言,專業院校的創作更能深入研究表現技法、材料運用,乃至聲光電、數字化等更多的手段,在更廣闊的工作室製作衝擊觀眾視覺的作品。當我們瞭解了徐建的藝術以後,就會發現,徐建的藝術更衝擊觀眾的心靈。訴諸於視覺,還是訴諸於心靈,其實這是專業院校的藝術家與徐建的根本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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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過來說,假以時日,徐建也能掌握更多現代藝術的材料和手法,擁有一個巨大的工作室,那麼他還會有更廣闊的發展空間。

不過,我們還有一種迷惘,以藝術家韓美林為例:韓美林在艱難困苦的日子裡,他畫了許多感人的作品,比如《尚在人間》,畫中是那隻在艱苦歲月裡陪伴他,後來又被人打死的小狗。那隻相依為命的小狗在韓美林筆下那麼單純,那麼善良,天真的大眼睛到死也不明白人間發生了什麼。有這樣的故事作為那幅畫的創作背景,韓美林鹹魚翻身飛黃騰達之後的所有作品儘管價值億萬,卻都顯得索然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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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徐建也成為一個專業藝術家,擁有開闊的工作室,擁有諸多業界的朋友,與專業人士一樣在材料、手法、效果等方面進行專業的研究,那麼他還是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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