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的野心

木心的野心

木心的野心

說起烏鎮,你會想到什麼?五十年前是茅盾,五年前是木心,現在是烏鎮戲劇節。今年的烏鎮戲劇節,恰逢中國話劇110週年,好一場文藝復興。每到這時候,我就會想起,那個從烏鎮走出,又回到烏鎮的永遠有少年氣的木心。

有段時間,我住在虹口。虹口有許多有意思的小馬路,看起來是寥落的,卻並不自卑。它們靜悄悄的在那裡,等著你去揭開那裡面的故事。

我喜歡晚飯後散步,漫無目的的走。有一次不知不覺走久了,很遠的,看見馬路邊上,有兩個少年。

揹著包、拿著照相機的少年,路燈下,一臉肅穆的。他們大約等了很久,才看見我這麼一個吃飽飯沒事做的溜達閒人,停了停,終究迎上來,我躲也躲不及。

“請問,這條路是大名路嗎?”

“你看路牌上不是寫著?”

“那167號是在這邊還是那邊?”

大名路167號。好像接頭暗號,我的好奇被激發了——以為他們在找

邵洵美的故居。決定帶他們過去。三個人並排走在路燈下,影子一點點拉長,又縮短,又拉長,誰也不說話,一種奇怪的緊張感。

很快到了,黑黢黢的,一個很破的門洞,看不出有什麼花頭。樓梯出奇的陡窄,牆上佈滿了多家的電線和火表。

他們並不上去,只在門口逡巡。一個拍照,另一個就那麼站著,仰望。昏黃的路燈打在他們的臉上,看不大清他們的五官,似乎是清秀的孩子,帶南京腔。那神情我卻再熟悉不過了——在洛杉磯張愛玲故居前、在巴黎常玉墓前的我大抵亦如此。

“這是誰的房子嗎?”

兩個人異口同聲,輕輕地說,好像有點難為情似的,但我確信我聽清楚了那兩個字:

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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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前,我曾經去過一次木心的故鄉——烏鎮。

坐的是長途汽車,似乎中途還要換車——換車的地點已經不記得了。我揹著一個小小的書包,心裡是出門慣有的惴惴。烏泱泱上來一群人,說著同樣的話,想必都是烏鎮人。

他們饒有興趣地看著我,顯而易見是外鄉人。然而想了想,終究沒有開口問我,彼此都鬆了一口氣。我樂得靠著窗,看這一車人。他們似乎一大半都相識的,車尾和車頭的人大聲招呼著,大家都習以為常的樂呵呵。

他們講話,一大半都是疊字,與上海話極其相似,個別詞格外嗲媚,但不是蘇州話的綺麗,有種天然的質樸。

“今朝哪哈?”(今天怎麼樣?)

“哦少哦少。”(快點)

“到汽車站望活裡去?”(到汽車站怎麼走)

很多年之後,我讀了木心寫的《烏鎮》,開頭和我的經歷如此相似:

坐長途公車從上海到烏鎮,要在桐鄉換車,這時車中大抵是烏鎮人了。五十年不聞鄉音,聽來乖異而悅耳,麻癢癢的親切感,男女老少怎麼到現在還說著這種自以為是的話——此謂之“方言”。

“這裡剛剛落呀,烏鎮是雪白雪白了。”

我第一次去烏鎮的時候,還不知道木心。

那時的烏鎮尚未開發,文藝男女青年黃磊和劉若英的瑪麗蘇傑克蘇經典電視劇《似水年華》要到兩年之後才播出。

我去烏鎮,為的是沈雁冰,大家更熟悉的是他的筆名:茅盾。鎮上的人,提起茅盾,無人不知,卻都不知道沈雁冰這個名字了。

和七十年前恰恰相反。七十年前,鎮子上的人都知道沈雁冰,卻不知道茅盾。

沈家是烏鎮的大家,在東柵的一條街上,沈家的房子是最高最氣派的。然而,沈雁冰恐怕是沈家的書呆子少爺,“他們只知道他是寫字的”,還比不上另一個在《申報》做主筆的嚴獨鶴,“因為《申報》是厲害的,好事上了報,壞事上了報,都是天下大事,而小說,地攤上多的是,風吹日曬,紙都黃焦焦,賣不掉”。有鄉里人貿貿然找沈雁冰寫狀子,結果當然是不行,於是大家又傳言“沈雁冰連個狀也寫不來。”言下之意,小說家其實是廢柴。

沈雁冰的鄰居孫牧心不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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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家和沈家在同一條街上,有人傳言他們是遠親,其實並不是。沈家的財產襄理是孫家的好友,因為這層關係,孫牧心得以去沈雁冰家借書,借了一本又一本,沈家願意借給他,不僅僅因為抹不開面子,這個少年雖然不善談吐,借去的書卻是有借有還,壞了的部分還補綴裝訂,還回來比借去的還好。

孫牧心,亦是烏鎮人眼裡的異類。他8歲還要丫鬟抱著出門,等到十幾歲,全然不知人情世故,連東西也不會買。鄉里的青年們,會傳唱上海的流行歌曲,孫牧心呆呆看著,一句也不會,心裡羨慕得緊,嘴上不響。

他是如此羞澀而驕傲的少年,乃至於見了茅盾,居然開口問:“我一直以為作家都窮得很?”因為待客的是巧克力和花旗蜜橘。茅盾回答:“窮的時候,你沒有看見。”

這兩個人的對話,古怪而唐突。一個問,沈先生在臺上做演講的時候,能不能不要用烏鎮話講“兄弟兄弟”,聽著難為情。

一個回答,因為不會演講,只有說烏鎮話,好像才不緊張。

這少年簡直是唐突而無禮的,對茅盾最大的誇獎,不過是在誇了魯迅的“文章濃”之後,順便說“沈先生的學問這樣好,在小說裡看不出來”。臨別時茅盾送書給他,問他可要“題字”?他回答,不要不要。

很多年之後,少年孫牧心已經變成了老年木心,他回憶起這段往事,也覺得自己莽撞,卻辯解說,不稱呼“伯伯”而稱“先生”,“乃因心中氤氳著關於整個文學世界的愛,這種愛,與‘伯伯’‘蜜橘’‘題字’是不相干的。”

木心的第一個偶像不是茅盾,而是林風眠——他的畫作裡有很多林風眠,很多年之後,陳丹青說他其實學的是范寬和達芬奇,這當然是“弟子眼裡出西施”,但據說木心聽了激動得很,在馬路中間停住了說:“被你看出來了啊!”

1946年在上海美專的兩年,知情人說,這該是“20歲的木心生涯中的黃金時期。拉開民國末腳和熙的一幕:有誰見過他昨日一身窄袖黑天鵝絨西服、白手套的‘比亞萊茲’式的裝扮;今日又著黃色套裝作‘少年維特’狀;也許明天換上白褲、白色麂皮靴的摩登到家。”儘管身體不好,他仍然熱衷遠足,喜歡到霞飛路的亞洲西菜社,吃羅宋湯和小圓麵包。

難怪他晚年看到自己少年的照片,認出來的一瞬間,他喃喃地說:“嚯,神氣得很呢……”忽然就用手遮住臉,轉過頭,不可遏制地痛哭起來。

有人說,那時候的木心,不是我們認識的木心,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熱血青年,倒看不出晚年那麼風輕雲淡。說這句話的是我的一個朋友,我覺得木心沒有變過,指點江山和指點文字,本質上其實是一樣的,而他的野心,在他的作品裡,無論是文字還是繪畫,都顯露無疑。

他是一個奇特的革命者,一邊革命,一邊又要“小資產階級情調”,他自己說,自己是一個無黨無派的革命者。因為學生運動,他被校方開除,又被通緝,不得已跑到臺灣去躲了躲,然後又回來參加解放運動,在部隊裡,他依舊是特立獨行的自由主義者。那一段經歷,知道的人很少,他自己的回憶裡,只特意寫,自己一邊扭秧歌,一邊吐血,血噴出來,噴在黃色的軍裝上頭。

木心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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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在外高橋做了國文老師,幾乎是隱姓埋名的,有詩為證:

國慶節下午

天氣晴正

上午遊行過了

黃浦江對岸

小鎮中學教師

二十四歲,什麼也不是

看樣子是定局了

巴黎的盤子洗不成了

奮鬥、受苦,我也怕

老家的母親來上海投奔他,家業早已散落了,交出了“孫家花園”,企圖當個普通群眾。然而到底不像,來的時候還穿著黑絲網手套,牧心看了只苦笑。

在上海的木心,繪畫成了工作,文學當作興趣。他和朋友們聊到深夜,母親表示了不滿,他把門上塗了桐油,為的是不在深夜弄出響聲:摸著門鉸鏈塗了點油夜寂寂 母親睡在隔壁。

他想做介子推,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很快,厄運來了。

1956年,木心被關進了上海第二看守所,罪名是策劃偷渡。據說,是得罪了當年上海美專的同學,來抓他的時候,木心一路狂奔,最終甚至“像冉·阿讓那樣拒捕跳海(高橋嘛!)遂被撈起投入監獄”,這是他第一次的牢獄之災,調查許久,查無實據。出獄前,獄卒忽然來告訴他:你媽媽死了。

木心後來說:我哭得醒不過來。為什麼不等到我出去以後才告訴呢。

出獄後,木心被收編,生產工藝竹簾畫及毛主席立體照片。夏葆元和木心是同事,他們曾經一起聊天,談到廣告,對於五顏六色的廣告,木心鄙夷的表示“反而一副窮相!西班牙的廣告一律黑色,貴族氣派。”

夏葆元心說:那年代,哪有廣告?更不用說西班牙廣告?

文革一起,他再次入獄,這一次是因言獲罪。據說陳伯達在會上嘲笑海涅,木心憤而嚷嚷:“他也配對海涅亂叫。”

關起來的地方是“防空洞”,大約近似地牢。木心說,有時候會聽到人們說:“落雨了。”又有人說:“買小菜啊!”他有時候會想:“這一切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又有時候,聽著這聲音,“我對生又充滿了希望”,“這種聲音簡直是從另一世界傳來的福音”。

監獄裡的犯人每月允許洗一次熱水澡,木心說,當熱水直達頭頸以下的脊椎,“這一種舒服如同死一般的舒服。”還有一次,看守允許他到天井放風,木心擱了一塊“汰衣裳板”,在冬日和熙的陽光下翻起絲綿棉襖來。

明明是在坐牢,是隨時會槍斃的罪名,他倒這樣享受,這享受和死亡沾了邊。

很多人都死了,自我放棄生命。 坐牢的木心不死,他有活下去的野心:“一死了之,這是容易的,而活下去苦啊,我選難的。”

木心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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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夜裡,因為太瘦,他從欄杆裡鑽出去了。然而想了想,他居然又重爬回囚禁他的牢籠。

一位“美術模型廠的同事”曾回憶說,1973年某日,他誤入“防空洞”,木心拉著他說,肚子裡油水一點沒有,你幫我出去買一客“小白蹄”帶進來,喏!3角5分拿去。這一切“享受”,都與死亡沾邊,聽起來格外驚心動魄。

他說要寫交代,拿到了筆和紙,其實寫的都是自己的東西,散文詩歌樂譜,密密麻麻的,如同天書。到墨水快要用完時,他就加點水,然後故意碰翻,獄卒拿來新的,對他說,別滑頭,好好交代。密密麻麻的,寫了65萬字。

文革結束之後,木心在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上班。他總是“戴著鴨舌帽、穿著黑風衣”,大家背後往往稱他“老克勒”。也有人對木心開玩笑說,他應該戴電視劇《上海灘》主人公戴的那種禮帽才更有派頭,木心聽了笑得很開心。

章說他是“首席設計師”,其實也不是。他和年輕人相處得很好,據說有一次,正在討論海派文化與京派文化的問題,雜誌編輯部開了一個研討會,方陽在發言時開了一句玩笑:“京派文化是靠什麼設計出來的呢?大概是靠喝白酒吧,海派文化大概是靠喝咖啡設計出來的吧!”會議結束以後,木心笑著對方陽說:“小方,你這段話說得太好了!因為我就是喝咖啡的。

他時常弄出一副馬上就要走的樣子,他對同事們說,我是一個遠行客。

他始終是孤獨的。他把自己的五十張轉印小畫給朋友們品評。可是誰也看不出好在哪裡,他大為失落,當夜,獨坐在小酒館,喝著惆悵的酒。

不過,後來去美國簽證處,他也帶著這些畫,簽證官看了,對他肅然起敬,相信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

1982年,木心去了美國。工藝美術研究所的同事們說,這個人,將來肯定要衣錦還鄉的,帶著美麗的太太。前一半說對了,不過,他一輩子都沒有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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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美國的木心和所有藝術家一樣,捉襟見肘地生活著,有人願意為他提供豪華住處,然而需要每個月需要作畫送他,還要為他捉筆寫文,木心當然不肯。

他住到“瓊美卡”,聽這個名字,還以為多麼文藝,像徐志摩的“翡冷翠”。我去紐約時原打算去探訪,結果朋友們說,那裡多是非洲人和拉美人,獨身女子還是不要去的好。

是就此沉淪下去,變成一個來美國討生活的人,那就不是木心了。就像在監獄裡,他把自己的爛鞋鞋頭用手捏尖,覺得自己像個王子。

他自己做襯衫,自己做鞋子,把燈芯絨直筒褲縫成馬褲,為了搭配馬靴。他唯一的慌亂,是在馬路上吃冰淇淋,奶油融化了落在鞋子上,他蹲下去使勁擦,“因為是麂皮的,很難處理。”

詩稿的旁邊,也寫菜單,從蟹粉小籠到火燒冰淇淋,從金腿雪筍貓耳朵到瑞士新貨雀巢牌摜奶油,從採芝齋鮮肉梅菜開鍋眉毛餃到沙利文當天出爐巧克力奶油蛋糕。他是個美食家,會把雞蛋吃出十二種花樣。賺了一點小錢,要去買生煎包子吃吃,像在監獄裡想念“小白蹄”。

他說:“把生活過成藝術,就能成為藝術家。”他做到了。但他的野心,並不僅僅是成為藝術家。

他自己說過,文學是自己的兒子,繪畫是自己的女兒。他說,兒子是窮的,然而還是兒子好。所以拿女兒的嫁妝來補貼兒子。在賣了自己的畫之後,他開始寫自己的文字。

他是一個有野心的文字寫作者。陳丹青後來說,木心有段時間遲遲猶豫,不肯回烏鎮,是因為惦念大陸的出版,惦念他是否有讀者。“他永遠在猶豫。很真實的原因,後來我才明白過來,很簡單:他在等大陸出版他的書,出來後,迴響會怎樣。他也不肯多寫文革時的經歷,他說,我不喜歡寫這些,好像人家出我的文字,是為了那些苦難,而不是因為文字本身。

他的野心,還在於文學。一如少年時,他在茅盾的家裡和茅盾的那場較量,他骨子裡有個榜樣,那是魯迅。他想做文學導師。

1989年1月15日,木心的文學課開始了。他穿著淺色西裝,開始講,每次四小時,每兩週上一次。來聽課的都是藝術家,每節課二三十塊錢,大概也有補助老先生的意思。這一講,就是五年。

印象最深刻的,是木心對陳丹青們愕然說:“原來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啊!”

何止是陳丹青們,經歷了歷史洪流的我們,和過去,斷絕了來往。文學、詩歌、音樂、藝術,我們都一竅不通,嗷嗷待哺。

木心的出現,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範本。他代表著那個時代,那個時代裡,男子善於妙手著文章,女子也會白描世態炎涼,他們和愛人白日攜手遊冶,夜裡把盞到霧重月斜。離家去國,綿長歲月在壯闊山河裡遊走,是為民國。我們看那個時代,原本是影影綽綽的,看也看不清,而現在,忽然驀然來了一個木心,所有人都驚豔了。

木心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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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驚豔,一半為木心,一半為我們失去了的傳統。

就像木心自己說的:古代,群山重重,你怎麼超越得過。有人對我說,洞庭湖出一書家,超過王羲之。我說:操他媽。

木心在晚年回到了烏鎮。那個他曾經有些失落的故鄉,在他歸來時,對他隆重而熱烈。

近1000平方米的大宅子裡,有全部由紐約打包來的19世紀古典風格傢俱。與木心相伴的是兩位“80後”潮男管家、一位清潔阿姨,一位中年廚師、一位保安,還有兩條有好聽英文名的狗——“一隻叫瑪利亞,一隻叫莎莎。瑪利亞比較聰明,莎莎就笨一點。”

他喝西湖龍井、寫字、畫畫,陽光好時偶爾出門散步,有時也抱怨廚師燒飯太鹹。

上海的老同事似乎曾經想要來烏鎮看看他,木心說,“你們忙,我也忙,算了吧。”木心寧願寂寞:“其實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從來沒有去過烏鎮的木心紀念館。對於烏鎮,我還保留著十六年前的印象。我記得小飯館裡的紅燒羊肉,也記得黑魚湯裡的厚厚胡椒粉,更記得烏鎮人的那種矜持的熱情——餐館的老闆請我吃定勝糕,眉梢是藏不住的喜不自勝,原來是兒子考上了大學:“是北大。”聲音幾乎是顫抖的。

那少年倒有些羞澀,對於父親的驕傲,他逃也似地躲進房間,飯館的客人們向他恭喜,臉紅到脖子。我注意的,卻是他手上那本書,乃是一本《世說新語》。

忽然想起陳丹青和阿城聊天,說這樣子再過若干年,我們下面,還有誰呢?阿城說你可不能這麼想,年輕人咕嘟咕嘟冒出來,不要小看年輕人。

去過烏鎮的年輕人越來越多,現在的烏鎮有茅盾,有木心,還有烏鎮戲劇節。今年是烏鎮戲劇節的第五年,對於一個戲劇節來說,真是一個傳奇。這一屆烏鎮戲劇節,擔任藝術總監的是田沁鑫,今年也是中國話劇的110週年。我想,倘若木心在世,一定無比欣慰,他所渴望的文藝復興,在他的家鄉,成為了現實。

忽然想要再去烏鎮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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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李舒︱山河小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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