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桿子何苦:我爲什麼要拍一部關於棒棒的記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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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杆子何苦:我为什么要拍一部关于棒棒的记录片
二杆子何苦:我为什么要拍一部关于棒棒的记录片

在中國的城市地圖裡,重慶顯得與眾不同。從朝天門碼頭一路拾級而上,一座城市森林生長在嘉陵江與長江交匯處的山地之間,參差錯落,形成獨一無二的城市景觀。

在重慶問路,最靠譜的是那些街頭江邊打閒逛的“棒棒”,他們對爬坡上坎複雜路線的熟悉程度,往往超過一些本地人。但如今僅剩不多的棒棒們對用腳步丈量過的這座城市,越來越陌生了。

作為以這一群體為拍攝對象的紀錄片《最後的棒棒》的導演,何長寧是在2014年的冬天注意到行業衰落的。這個小時候夢想通過當棒棒變成城裡人的農村娃,從正團級軍官自主轉業後,令人跌破眼鏡地賣起了苦力,當起了一名棒棒。他形容這是“去做一件遲到了20多年的事情”,但在入行時,發現街上能看到的棒棒少了,棒棒軍老了。對棒棒的感情,讓他決定做點什麼,在部隊搞宣傳工作的他,決定搶救性地記錄下這群人的生存狀態。於是有了一部13集的紀錄片,它拿了德國法蘭克福國際紀錄片大獎最佳短紀錄片獎,在豆瓣上有高達9.7的分數,看哭了無數人。最近,這部片子的電影版也上映了。

自力巷53號,老黃們

40多歲的男人,上有老下有小,人生還有多少種可能呢?談夢想,怎麼都覺得像奢望。

所以,當初對何長寧要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他人的不解是必然的。“又累又不賺錢,你何苦呢?”有人勸他,對呀,何苦呢?他索性就用了“何苦”當自己的“藝名”。

當他以“紀錄片導演何苦”之名走紅以後,人們好像才恍然大悟,原來他不僅是要賣苦力,他是要幹大事情。

“還有很多事情想去做的哇。”這個扛過槍桿子,動過筆桿子,自嘲為“二桿子”的男人,語氣裡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勁頭。

2014年農曆臘月十九,脫下穿了21年的軍裝,扛著一個迷彩行李包,揣著1300塊錢,何苦走進了與解放碑直線距離只有300米遠的自力巷53號,這裡一間月租300元的房子。儘管有心理準備,但是其破爛簡陋程度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穿過一樓只能側身通過的黑暗走廊,窗戶缺一塊玻璃,床是木板紙殼湊起來的複合體,上樓的木梯踩上去都要擔心隨時會垮掉,他形容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的感受是“恍若一腳踏進了美麗的渝中半島一個正在潰爛流膿的傷疤”。

何苦找了一個婚慶公司的攝像師來幫他拍攝,這個年輕人在跟他來到自力巷53號的住處後,足足沉默了半分鐘。之後,他為了找理由“辭職”,故意在拍攝時撞到樹上,頭上起了個大包,但他最後還是被何苦軟磨硬泡挽留下來了。

如今的自力巷已經是一片光鮮的商務區,而在當時,那裡還是一片待拆遷的破舊建築。因為房租便宜,自力巷聚集了城市最底層的勞動者:補鞋匠、裁縫、剃頭匠、開鎖匠……在那裡,何苦認識了幾個同樣是棒棒的鄰居:老黃、老甘、老杭、大石、河南,他們都是從業年齡超過十年的資深棒棒。在他的紀錄片裡,這幾個人的命運成為構成故事的幾條並排主線。

何苦記得第一次上街是當年二十四節氣中的最後一個:大寒。帶他的“師父”老黃告訴他,棒棒要扛在肩膀上,因為隨便拿根棍子找飯吃的是叫花子,“雖然不見得比叫花子掙得多,但是自食其力”,這是作為棒棒的驕傲。在體驗過扛機麻桌上6樓的“酸爽”後,何苦對這份“自食其力”有了更深的認識,這份力是苦力,掙來的錢有時候還不夠一頓飯錢。

片子粗糲而真實的畫風,記錄的是幾個棒棒的生活,講的是普通的悲苦。

65歲的老黃獨自撫養女兒黃梅長大,剛認識何苦時,能挑著230斤的塗料,健步如飛。他曾挑著價值3000多元的貨物固執地等了失主一個下午,拒絕了僱主給的100塊酬金,只多要了10塊工錢,理由是:我不懂高尚,只認理,等了一下午,你要多給10塊錢工錢。生病時,老黃寧死不去大醫院,怕花錢,因為他要攢錢為女兒還清房貸。

25歲那年遭遇未婚妻悔婚的老甘,發奮圖強來到重慶當棒棒。 5年後存了一萬塊錢準備開間麵館,誰料從銀行回家的路上被小偷摸走了錢包。第二個5年,他又存了兩萬五,準備買下一個日雜店,結果被小偷破門而入偷走了。在全部家當被壓在拆遷房裡後,他穿著一條圍裙,覺得自己能護住肚子,還不錯。始終樂觀的老甘相信這輩子能在60歲後轉運,過上好日子。最後,他回到了農村老家,依然是條光棍。

十多年前老婆跟別人跑了的老杭,聽鎮上的流氓說,只要他肯出一萬塊錢,就幫他搞定奪妻之人。為了賺這一萬,老杭來到重慶當棒棒。存了一萬塊後,錢被偷走了。第二年,當他再次攢夠一萬塊時,那個答應幫忙的流氓進了監獄。老杭先後買了三把刀準備自己動手,拖了很多年後,刀繡了,他的怨恨也消失了。他回到老家給自己做了一副棺材,躺進去試了試,很寬敞。他坦然接受一切的態度,讓很多人動容。

靠自己的頭腦當了二房東的大石愛看報紙,空餘時間會跟大家討論當下社會的熱點事件,比如為什麼那些貪官要貪汙那麼多錢,進去了讓老婆孩子跟著吃苦。

這些住在自力巷的小人物,卑微但骨子裡有一股氣,貧窮但堅韌,與他們一起經歷了拆遷、搬家、生病等事件的13個月時間裡,何苦覺得好像一切都在等著他前去記錄。

二杆子何苦:我为什么要拍一部关于棒棒的记录片

“算不上紀錄片”的紀錄片

《最後的棒棒》評價呈兩級分化。有人說它連紀錄片都談不上,因為哪有拍紀錄片的人自己當片子主角的?也有人說它是紀錄片版《活著》,它之所以如此成功,最大的原因正是有一個能去當棒棒徹底融入他們生活的導演。因為從旁觀者角度拍一個群體,如果沒有足夠敏銳的同理心,很容易會有“上帝視角”,滑向主觀煽情。

何苦承認這部片子有拍攝技法和質感上的缺陷,這是因為他既沒有接受過科班教育,也沒有社會從業的經驗,一切都是第一次。但他也有自己的執拗:它最可貴的地方在於真實。

從劇版到電影,他體會到了為什麼說“電影是遺憾的藝術”。從325分鐘變成160分鐘的剪輯只花了3天,但是從160分鐘到99分鐘,卻花了半年。有時候為了一個鏡頭的取捨就要爭執好幾天。他說,這活兒比當棒棒難多了。

精心打磨,電影捧上銀幕,觀眾卻並不買賬。直到上映的第13天,票房收入不到100萬。對於票房收入和僅有0.2%的排片率,何苦倒是看得很開,因為拍這個片子,目的就不是奔著票房去的。

但豆瓣上的評分跌到了6.4,讓他有點懵。有網友評價:電影版最大的敗筆,是刻意煽情過多,製造擺拍了一些情節,丟失了劇版樸實的質感。他甚至覺得有點“冤”:還是原來那些人,那些事,甚至還專門跑去跟進拍攝,有什麼區別嗎?還有人質疑故事的結尾有“藥神”式嫌疑,刻意“圓滿”。但是他卻肯定地說,拍攝這部紀錄片,不是為了記錄苦難,而是為了讓人們在艱難的生活中看到希望,正如他電影的主旨:大寒過後,一定立春。

老黃們老了,但“棒棒”不會消失

截至記者採訪何苦時,故事中的老黃們,已經全部離開了棒棒行業。他們有的回到了農村老家,有的和城裡定居的兒女一起生活。重慶市社科院曾發佈過一份《重慶“棒棒軍”生存徘徊與發展前景》調查報告,稱重慶主城棒棒軍越來越少。

最興盛的時候,重慶市最多有超過20萬棒棒,何苦說,如今整個重慶還在幹這行的,最多隻剩下三五千人了。城市建設在不斷完善,所有新修的房子都有通向地下停車場的電梯,運貨很多都有拖車了。運輸工具在不斷更新,這個純靠體力的行業正在被別的東西取代。就像紀錄片片頭所說的:數十萬棒棒大軍不僅挑走了汗水浸泡的年華,也挑走了屬於自己的時代。

回溯歷史,棒棒有過與歷史相接的輝煌過往。

19世紀末,重慶城區開始向上半城拓展。而上半城水源稀缺,需要靠人力從長江、嘉陵江挑水,棒棒應運而生。

抗戰中,冒著日機狂轟濫炸,經過40天將大量人員和10萬噸遷川工廠物資由宜昌搶運到重慶,被譽為中國“敦克爾克”戰役的功臣、著名實業家盧作孚也是“棒棒”的後代。當他搶運的物資到達重慶後,“棒棒軍”用肩挑背磨的原始運輸方式,完成了這一民族工業在戰火中重生的壯舉。

改革開放初期,隨著重慶的快速工業化、城市化,棒棒軍再度興起。1997年,重慶方言劇《山城棒棒軍》的播出,直接將“棒棒軍”這個純粹的民間稱謂進行了一次全國化的命名普及,乃至吸引了世界各國人民的關注。

2014年4月27日李克強總理考察重慶萬州港口碼頭時,看到60歲的“棒棒”何紹強,關切地叮囑他幹活時注意身體,並說,中國的發展離不開負重前行的“棒棒精神”。

老黃們老了,但記錄在鏡頭中的棒棒們不會被遺忘。

哪一行,哪一個人,不是如棒棒一樣,把生活扛在肩膀上呢。

I 排版:袁嘉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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