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界名角近代史,很完整了!

在大半個世紀的動盪歲月中,京劇名角們的人生和作品構成一種強大的魅力,也為電影提供了絕好的題材。

京劇界名角近代史,很完整了!

譚鑫培《定軍山》

1895年,世界上第一部電影在盧米埃爾兄弟的手中誕生。電影在各國誕生之初,法國盧米埃爾兄弟拍的是火車進站,美國人拍的是水澆園丁,而中國人,卻用無聲的黑白片,紀錄了京劇名角譚鑫培的《定軍山》。

輝煌的巔峰

第一代中國電影人頗有眼光,紛繁豐富的京劇值得成為電影題材,而京劇名角們更值得大寫特寫,舞臺上,他們演繹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將中國文學和歷史揉碎在優美的唱腔和身段裡。舞臺下,他們的人生境遇起伏跌宕,在大半個世紀的動盪歲月中,他們的人生和作品緊緊聯在一起,構成一種強大的魅力,也為電影提供了絕好的題材。

京劇界名角近代史,很完整了!

楊小樓

今天的人們無法想象上一輩人對京劇名角的痴迷。隔著幾十年的歲月,《粉墨春秋》劇組採訪的老人還能清晰地描繪楊小樓的風采,他們陶醉地反覆描述著楊小樓的出場:他抱著一把刀,半閉著眼,突然一睜眼的那種氣勢,把所有人都震蒙了。這讓《粉墨春秋》導演蔣樾記憶深刻,“今天舞臺上的演員,有的人比楊小樓的腿踢得還高,唱唸做打都不差,但他們就是認為沒有楊的味道和氣派,這就是名角的魅力。”

電影《梅蘭芳》裡的十三燕,原型就是當年第一部電影《定軍山》的主角、伶界大王譚鑫培。他以“雲遮月”的獨特嗓音,贏得“小叫天”名號,讓清末北京城“滿城爭說叫天兒”。也正是他,創立了京劇名角兒制,讓京劇進入最繁華最熱烈的時代,眾多名角紛紛閃亮登場。在這個意義上,譚鑫培不僅是中國電影的開端,還是京劇名角藝術的開啟者。

作為國劇,京劇藝人與政治風雲有著最緊密的接觸,他們身不由己地一再被推入時代的洪流當中。早在辛亥革命時期,在攻克上海製造局的戰鬥中,打頭陣的,就是會武功的京劇演員。潘月樵、劉藝舟、夏月珊和夏月潤等藝人都參加了辛亥革命,手持武器衝在最前面。這些京劇藝人希望通過奮不顧身的革命,改變屈辱的社會地位。但革命並沒有改變他們的卑微,梨園行就是他們的宿命。藝人們又回到了他們所熟悉的舞臺上。也只有在舞臺上,他們能抬頭挺胸,揮灑自如,實現一切關於美滿人生的夢想。

京劇界名角近代史,很完整了!

《黛玉葬花》

1918年,《新青年》闢專號討論中國戲劇的前途和戲劇改良問題,胡適、劉半農等人批判京劇,認為它只是“玩把戲”,“毫無美學價值”。彷彿是一個響亮的回應,梅蘭芳在此時連續推出了《黛玉葬花》和《天女散花》等古裝新戲,轟動了整個北京。而京劇和名角的魅力,也瓦解了當年的文學陣營:他們不去欣賞易卜生了,轉而拜倒在梅蘭芳的天女和黛玉臺下。這其中,包括胡適、顧頡剛,徐志摩甚至還男扮女裝了上臺去票戲。

此時,仍舊斬釘截鐵討厭京劇的陣營中,只剩魯迅和周作人兄弟。魯迅嘲諷梅蘭芳的表演是“扭扭的黛玉葬花”和“緩緩的天女散花”,而京劇是“一大班人亂打”“兩三個人互打”,一向對中國現實有著清醒而深刻認識的魯迅,在京劇這件事上卻判斷錯了。京劇和名角們此時已邁入輝煌的巔峰期。

電影《梅蘭芳》中設置了一個重要的角色朱慧芳,年輕時大紅大紫,風光無限,後來卻漸漸落魄,晚景淒涼。他是京劇男旦的一個悲辛側寫。京劇是個殘酷的行當,在《粉墨春秋》的結尾,所有的老藝術家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吃開口飯不易。無論時代給他們怎樣的頭銜。由朱慧芳身上,能看到曾雄踞淨行首席的花臉金少山一點影子。金少山的人生,是彼時伶人的一個側影:他性格豪爽,仗義疏財,大紅大紫時常常解囊助人,毫不吝惜,花錢無度,最終卻晚景淒涼,才50多歲就貧病而終,慘死在街頭。

在激烈的競爭中,京劇名角們唱對臺戲能唱到吐血。梅蘭芳和程硯秋就曾經在上海大唱對臺戲。篆刻大家陳巨來在《安持人物瑣憶》裡回憶說,當年上海黃金劇院請梅蘭芳和馬連良合作,皇后劇院請程硯秋和楊寶森合作,大唱對臺戲。梅劇團當時隨票附贈一本厚厚的特刊,多是梅蘭芳劇照,其中有一張照片是梅蘭芳昔年演“上元夫人”時的劇照,梅飾演的上元夫人居中,下跪四宮娥分別是:程硯秋、王蕙芳(朱慧芳原型)、姚玉芙和魏蓮芳。程硯秋初入行時是梅蘭芳之配角。據說這是梅之部下以此照片來羞辱程硯秋。程看到這本特刊後,去找梅蘭芳,梅聽說後連連道歉,並將之前所印的5000冊特刊,全部交付程硯秋帶走。陳巨來記載說:此為當時無人不知之笑話。梅蘭芳這邊的黃金劇院每晚滿座,而皇后劇院只上七層座,自此以後,梅程兩家勢同水火。

一次重創

日本人的入侵打亂了一切。在國難面前,京劇藝人們也面臨著嚴峻的考驗。為了保住氣節,一些名演員紛紛罷演,而大多數傍角兒的演員,只能紛紛改行。

北平淪陷後,當時的特高科分子欺負梨園行的人,經常在火車上往戲箱裡倒硝酸,毀壞戲服。一次程硯秋與他們發生衝突,一夥漢奸想要毆打程硯秋,結果反被他打得落花流水。此後特務們頻頻想找麻煩,卻不料程硯秋從此輟演,搬到北京郊區的青龍橋鋤地務農去了。

而梨園界更加廣為傳頌的是梅蘭芳的蓄鬚明志。梅葆玖回憶說:

  • 父親舞臺罷歌、閉門謝客。閒下來的他,請了俞振飛來研唱崑曲;請畫家湯定之教畫松梅;
  • 還專請了一位英國老太太教學英文。他警惕著各方面的誘騙和襲擊。

“父親一向愛好整潔,注意儀表。特別是演出期間,每天都要刮臉,有時用鑷子將鬍鬚一根一根地拔掉。”

日軍佔領香港前後,他卻開始不刮鬍子了,與昔日相比,明顯不修邊幅,與從前判若兩人。他早已下定決心,不為日本人和漢奸演戲,他希望這一小撮鬍子能起到擋箭牌作用。

“如果硬逼著我剃鬍子演戲,那麼坐牢、殺頭也只好由他。”

對於京劇藝人來說,保持氣節並不容易,以梅蘭芳當年的地位,不唱戲之後,還要變賣古玩、家當,銀行透支,那些普通的、毫無積蓄的藝人境遇之慘可想而知。

1945年8月15日,抗戰勝利。梅葆玖清晰記得這個時刻,當天,他的父親梅蘭芳用摺扇半遮面,從樓梯上一步一步地走下來,“家裡人都呆了。父親猛地把扇子一抽,大家才看到他把唇須剃掉了,臉上颳得乾乾淨淨,大家圍著他鼓掌,那天他真是很高興。”

抗戰8年,是對京劇藝術的一次重創。八年後,再次重返舞臺的大師們普遍遭遇了尷尬和無所適從。梅蘭芳的嗓音和身段都已大不如前,當年在上海主編《戲劇旬刊》的張古愚毫不留情地評價說:“我看都不想看。他有那個精力,捧捧兒子不好嗎?”八年不上臺的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尚小云此時都胖了,程硯秋和荀慧生一出場觀眾就大笑,他們的戲迷看完之後卻很傷心。人們甚至戲稱當年風姿綽約的四大名旦為“四大名蛋”。

一位從小學戲,熟悉行內掌故的劉曾復老先生,當年與程硯秋同住在報子衚衕,他回憶說,程一出門,他的女兒就笑,說:那個大胖子又出來了,“我想那樣子上臺就沒法看了。”

而那些抗戰時還接著唱的演員,此時境遇更慘,比如馬連良,勝利後立刻被視為漢奸,他只有遠走香港。與他一起赴香港的,還有孟小冬、張君秋、楊寶森等名角。新中國成立後馬連良才又回到了北京。

對京劇藝術而言,更大的損失是,抗戰期間,京劇舞臺上的兩位大師相繼離去。1938年,武生泰斗楊小樓死於肺癌。1943年,四大鬚生之首餘叔巖死於膀胱癌。楊小樓空前盛大的葬禮,讓很多老人幾十年後還記憶猶新。有戲曲評論家甚至曾在報刊上發表文章說,梅蘭芳建國以後就不應該再演《霸王別姬》,因為他再找不到楊小樓這麼好的霸王,沒有了這個絕世的霸王,他又何苦再唱他的虞姬?

中興和變革

1949年,京劇藝人們在興奮和微微的不安中迎來了新中國成立,不安是因為解放初禁演了不少戲目,比如《四郎探母》等,此時帶色情的戲不能唱,神鬼的不能唱,斷案的不能唱,忠於皇帝的不能唱,選來選去,似乎只有反映老百姓反抗精神的《打漁殺家》符合要求。

但對京劇名角來說,這又是京劇的一個繁榮期,京劇大師“四世同堂”的局面前所未有,至今讓老戲迷們懷念。1949年7月,第一屆全國文代會上,京劇演員第一次被稱為文藝工作者、表演藝術家,很多人激動地淚流滿面。從前為生計所迫,自稱“為窩頭服務”的京劇演員們開始“為人民服務”了。藝人們離開他們賴以生存的劇場和舞臺,走到民眾中去。

尚小云曾經帶著他自己的劇團走了大半個中國,不僅在工廠,而且在部隊演唱。時年已五十多歲的尚小云演昭君出塞,在臺上能跑三十個圓場,而臺下的戰士為了看演出,能在大雪天裡一動不動地坐四個小時。

北京京劇團成立時,彙集了馬連良、譚富英、裘盛戎、張君秋、趙燕俠五大頭牌,從前根本不會同臺演出的“對頭”馬連良和譚富英竟然聚在了一起。譚元壽老先生回憶說:他父親和馬連良在天橋劇場合演一出《龍鳳呈祥》。譚富英是劉備,馬連良是喬玄,第一場兩人一碰面,還未開口,觀眾已經沸騰了,鼓掌鼓了有一兩分鐘。

此時,京劇舞臺上出現了名角兒閤家歡的盛世。以梅蘭芳、馬連良、程硯秋等為首的前輩藝術家和後幾代名角都能同臺演出,令當時的觀眾大飽眼福。這是京劇的一箇中興時代。

但從50年代後期起,一批京劇大師相繼離世。1958起,程硯秋、楊寶森、王少卿、楊盛春、王瑤卿、郝壽臣、梅蘭芳也陸續離去。梅蘭芳的離世,標誌著以梅蘭芳、楊小樓、餘叔巖為代表的京劇三大賢時代的徹底結束。此時,依然活躍在舞臺上,能夠稱得上是劃時代領軍人物的,就只剩下四大鬚生之一的馬連良。

1952年才回到北京的馬連良再次充滿熱情地站在舞臺上時,他沒有料到,京劇舞臺正在發生著一場巨大變革。

對傳統京劇有很高鑑賞力的毛澤東,卻認為在新中國的舞臺上,不能再上演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從1964年初開始,傳統戲被徹底趕出了京劇舞臺。那些習慣了穿靴子、抖水袖的演員第一次穿上了中山裝,習慣了傳統戲表演程式的他們,在現代戲的舞臺上迷茫了。

1964年,馬連良與張君秋排演現代戲《年年有餘》。16歲就被推選為四小名旦,與孟小冬、譚富英、馬連良都合作過的張君秋,在這部戲裡第一次穿起了現代裝。從前的華美戲服、長長水袖可以修飾的男人身體,現在暴露在觀眾眼前,他帶著假髮,不得已墊了假胸,以很彆扭的形象出現在舞臺上。但名角就是名角,一開口還是滿堂喝彩。

但有領導提出了質疑:新中國的舞臺上怎麼還有男旦的怪現象?從此,在京劇舞臺上活躍了100多年的男旦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女老生、女花臉。張君秋的弟子、才32歲的吳吟秋萬念俱灰,離開了舞臺,改行去打追光。王瑤卿的弟子於玉蘅,到戲曲學校當了教員。

京劇界名角近代史,很完整了!

戲曲

一批老藝人也因為不適應現代戲被淘汰了。這其中,包括大師馬連良。此時他只能在革命現代京戲《杜鵑山》裡演一個小配角兒——打大旗的鄭老萬。大紅大紫了半輩子的馬連良願意演這些小角色,他也願意跟著時代走。但拿慣了扇子等傳統道具的老先生,現在要拿槍。他的手開始晃悠了。在一場戲裡,他的鬍子竟然掉了下來,可以想象,他的藝術生命終止於此。

1966年12月13日,馬連良想吃米飯,但是食堂沒有。他買了一碗麵條端著,一頭栽倒在中和戲院的臺階下。他被埋在香山,墓碑上連他自己名字都沒寫,京劇界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消失了。同時結束的,是一個京劇時代。舞臺的大幕再次拉開時,這一次開始的,是樣板戲。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