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行玉雕三年,我深信美好的事物都值得等待


入行玉雕三年,我深信美好的事物都值得等待


圖片源自 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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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得益於雲南邊境貿易的優勢,國內的玉石市場迅速發展。彼時,我剛從學校畢業,心比天高卻外強中乾,不願去工廠當機修工人。恰好發小有意進入玉石行業,我便跟著他南下四會,在一個玉器店當起了玉雕學徒。

在此之前,我的繪畫水平一般,毫無章法,但師傅並不在意。“只要有心,”他說,“坐得住,肯吃苦,就行了。”玉器店對學徒只提供吃住,沒有工資,我想著別人肯教你手藝已是大恩,不能過多計較,也就安心留了下來。

學徒們加上師兄,一共二十人,一概男生,住在簡陋的宿舍裡。最開始,師傅只讓我們畫畫,做各種白描練習和比例、線條練習,還要學習構圖,背誦吉祥對聯,領悟古典文化中的“韻”。

幾個月後,就進階到砍坯、勾線。“圓就是圓,方就是方。何謂方?猶道也。”師傅拿起料子,隨手切出一個正方體,與方才說的規格一絲不差。但我砍出來的正方體,放在桌上晃晃悠悠,不用尺子打,都能看得出石面不平整。

不得已,之後那段時間,我每天除了幹店裡的雜活,給師傅洗衣做飯,閒下來的時間都在抓緊時間練習砍坯,不知砍壞了多少料子,晚上則繼續臨摹畫畫。

學了快一年,我才嘗試著用瓜皮玉雕出了第一枚葉子。此後又是無數次的小花件雕刻訓練:葉子、靈芝、花生、平安扣,都是照葫蘆畫瓢罷了。雕刻室裡機器的噪音刺耳,粉塵瀰漫,大量重複而單調的練習讓人看不到未來,我只能硬著頭皮堅持。

當時,許多玉器店揚言,一年內就能讓學徒學成出師。同門裡那個大我兩歲的趙哥聽說後,為此向師傅抱怨:“人家一年就能出師了,玉牌、擺件什麼都能雕,我們在這一年半了,還在雕花生,還沒有工資。”

師傅說:“你自己不用心,現在連個坯都砍不平。你們練手砍壞我多少料子?還想要工資,從來沒有這種規矩。你想出師快,就去跟著別人學嘛。”

於是,趙哥當天就卷著鋪蓋走了,師傅卻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年輕人太浮躁,會做玉牌,和做出來的玉牌好看、能賣,是一樣的嗎?”聽他說完,我們又繼續打開機器,在“吱吱”的聲響中進行著手裡的動作。

後來,同期學徒走了一個,又來了兩個。我則在正式學習了三年多後才得以出師,靠著做些簡單的花件賺錢,又拿到了基本工資。

做玉雕師,無他,但用心鑽研耳。一塊剔透唯美的玉牌背後,是玉雕師多年日復一日的觀察模仿、練習踐行。而許多學了三四年,手藝卻還沒什麼長進的人,師傅便勸他放棄了。所謂“三分料,七分工”,做不來就是和這行無緣。畢竟學玉雕的人多,堅持下來的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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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箇中午,我正在用便宜的料子練手,店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響動。“能不能幫我把這個加工一下?”除了售賣雕刻好的成品,我們也接幫客人加工雕刻的活兒。

我穿著工作服走出去,看到是個穿著得體的中年男人。他遞來一塊石頭,說這塊翡翠來之不易,是緬甸過來的一手貨,底子乾淨,肉質細,皮殼老辣,品相工整,讓我們給加工成一個鐲子和一個佛公。

“再配上一個好點的緞絨禮盒,做好了我過來取。”師傅接過來,用機子將翡翠切開,確實種水俱佳,色也極好,還有一個手鐲位。

“你來做這個吧?”師傅把這麼重要的活兒交給我,讓我很是忐忑。雖然我亦做過許多佛公,水平不錯,但還從未加工過別人的料子,生怕做壞了誤事。但男人竟也鼓勵我:“行,你來做吧,不著急。做玉,要給夠時間。”

為了不讓他們失望,我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做這枚佛公上。把翡翠切割好後,又衝出形狀,仔細設計圖案、描摹切割,每天坐在位置上工作將近10個小時。然而,就在雕刻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一個細微的“滋”聲,心中一震,趕緊仔細查看起來。果然,料子撕出了一個微乎其微的裂縫。

雕刻過程中料子碎裂是我們最害怕的事情,這意味著料子可能就這樣被我人為地浪費了。

我忍著心碎與害怕將這件事告訴師傅,看他沉著臉查看的模樣,我試圖補救:“其實不仔細看都發現不了,要不我繼續雕吧?”聞言,師傅的臉更陰沉了。他說:“沒裂可以做佛公,裂了,就做個玉牌吧。你去做個玉牌。”我趕緊接過,更小心翼翼地做了一枚牌子。

等到客人拿貨那天,師傅將事情俱俱轉述,為表歉意,還將我的加工費全部免去。客人寬容講理,便不再深究,只是我忙碌了一週的加工費就這樣打了水漂。

後來在我漫漫的玉雕之路中,我才領悟到,玉石本身只是塊粗陋的石頭,但玩玉人的青睞和玉雕師傾注了精神的日夜打磨,讓它綻放了光華。是以不能掉以輕心,要像對待自己的孩子般來打造它。

但對於玉石的靈性,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訴求。曾有兩個四十多歲的婦女來店,讓我們拿出店裡最新最好的貨。我知道是財主來了,趕緊接應。沒想到,諸多珠寶都入不了她們的眼。

“這裡還是不行。”一個女人環視了店裡,伸出戴了一串紫羅蘭翡翠手鐲和四枚戒指的手:“這是我前幾天去揭陽買的,還是他們那裡的比較好。”交談間,她們又拿出吊墜相互評論。

但我和師傅都看出來,她們身上的吊墜無一不是電腦雕刻。

最近這些年,許多玉器店的小物件已經採用電腦雕刻。物件有固定的模具,成品千篇一律,邊緣和內凹的弧度也不及手工雕刻的精美。但它們勝在能夠批量生產,節省人力成本,外行的顧客一般看不出來。

她們吊墜和牌子的邊緣不夠圓潤,人物表情也死板,想必都是一味高價購買而得,但並不懂得識別。

想來,世間美好的事物都值得等待。有人在櫃檯上揮金如土買回一套璀璨的首飾,也有人一擲千金,卻只為等那一枚精雕細琢的成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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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師後,我繼續留在學習玉雕的老店跟著師傅又幹了幾年。一次,一位打扮精緻的女士帶著她的母親到店裡來,也是帶了料子,想找我們加工。

她提出要求:“我想做一個手鐲,再做一枚玉佩。”我問她想做什麼圖案的,她看著我們的玉牌成品展示,沉吟片刻:“過幾天是我媽生日,做個寓意好的吧。媽,這個圖案怎麼樣?”我留意了一下,發現那是祥雲託著一尊坐佛的款式。我告訴她:“既然是生日,祥雲可以換成壽桃,佛公也有幾個選擇。”我拿起料子,指著紋理講解,但女士的媽媽並不喜歡,她說:“不改不改,就按這樣吧,祥雲好,坐佛也好。”

入行多年,我做過的花件數量已經不勝枚舉,但圖案的選擇範圍並沒有發生多大變化。

有段時間,發小剛好從安徽來廣東看貨,順路看望我。說到雕刻的圖樣,他給我展示他的作品,發現大家的作品都極為相似。

單拿玉牌來講,一面雕圖案,無非是觀音、佛公、蓮花、祥雲等,另一面雕詩文和印章,差別唯在雕刻的手法上,看能否把圖案雕刻出層次感。

畢竟玉石素來有辟邪、吉祥的寓意,銷量好的成品大多也都集中在幾個類型。每一尊佛公都笑裂開了嘴,每一尊觀音都眼眸低垂、普度眾生相,每一個豆莢都圓潤飽滿。玉雕師設計的新圖案,或許並不為顧客所喜。

我曾經問老闆:“我們為什麼不多設計一些圖案來供顧客選擇?很多成品在我剛入行的時候就看到擺在那裡了,都沒什麼變化。”但老闆沉吟很久:“來買玉的人想要的無非都是那幾種,設計得多也沒用啊。”

“但玉雕師還是有很多創意,可以豐富成品的多樣性啊。”

老闆笑了:“設計得多,賣不出去,你能怎麼辦?先考慮商業利益嘛。”

於是我們仍舊日復一日地加工相同的圖案,始終沒有開拓出屬於自己的風格與標籤。對我們而言,單一枯燥的雕刻之後,得出來的所雕之物已不再是可以給我們帶來成就感、值得我們拍照紀念的成果,就只是普通商品而已。

後來,由於看不慣電腦雕刻的大行其道,發小索性不再做小花件的雕刻師,而轉行到了電腦雕刻難以企及的玉器擺件雕刻和仿古領域。這一領域的顧客受眾對玉石有更深刻的理解,喜歡有想法、有新意的作品,發小又找到了發展的空間。

而我深知自己在學徒生涯中受師傅的影響太重,長期流水線式地雕刻商品也會禁錮我的創作思想,便也選擇了跳槽。就像吃百家飯那樣,吸收各師傅之所長。

能從學徒堅持下來,成為玉雕師傅的人,最初大都對玉雕抱有熱情和喜愛。但在市場上,一件成品的出現早已受到許多因素的影響。有玩玉人的喜好、玉雕師的能力、時間成本、利益等。

玉雕師只有堅守著自己與玉石對話的初心,按捺住急功近利之心,耐心雕琢,如此創作的作品才能體現玉石的性格,或是玉雕師想要傳達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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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轉眼,我在玉雕行業摸爬滾打了將近十年。和當初帶我的師傅一樣,我也開始開門招收弟子,但隨著時代的更迭,師徒制早已不是過去我們拜師學藝的那番模樣。

猶記得拜師那天,給師傅敬了茶後,我們便謹遵師綱。師傅每天的要求,哪怕犧牲休息時間也要完成;師傅佈置的任務完成得不好,被劈頭蓋臉一頓痛罵也絕不敢頂撞。為了多學手藝,還要自掏錢包請師傅吃飯,生怕他藏著掖著不教自己。

而今,我的第一批弟子在兩年內就換了面孔。他們急功近利,想著粗糙地學點皮毛,就能在玉雕界內千古留名。

那批愣頭青平均年齡不過20歲,大都是在網上看到漂亮的玉雕成果,或是聽說玉雕師收入頗豐,故慕名而來。但他們沒有耐心,坐不住,畫了幾筆就想跑到門口抽菸,或掏出手機玩遊戲。一整天下來,繪畫練習不過寥寥數頁。

其實,我們店裡的規矩與其他玉雕師傅差不多,無非是第一年苦練基本功,學習切料出坯、白描繪畫,第二年讓學徒多觀察老師傅做活,並開始上機動刀,到了第三年,學徒對玉雕已然有了自己的領悟,便可專攻自己擅長的類型。山川草木,蟲魚鳥獸,不一而足。

唯一的不同,或許就是學徒的學習時間比玉雕公司的培訓時間更長,加上沒有工資,許多人覺得自己被坑了。

“玉雕公司的培訓,有點基礎的兩個月就能出師,還有工資拿,為什麼我們光是畫畫、切石頭就要一年?”第一個離開的學徒的問題讓我很是納悶。想要在一個行當有所造詣,長年累月地積累鑽研是必不可少的。以翡翠鑑定來講,如果看過、摸過、研究過翡翠的時間沒有超過500個小時,都不能說是入行。

於是我問他:“玉雕的手藝,傳承到現在這麼多年,憑什麼你想要兩個月就全部學會?”

但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時代不同了,砍個坯就要砍半年,我看你就是當我們免費工。”後來這些話我又聽到過幾次,他們說:“你不要老是一下說我畫不好,一下又說我偷懶坐不住,年輕人不就是這樣嗎?”卻不知第一年的基本功打得是否牢固,與將來他們能否在玉雕業內站得住腳密切相關。而我讓他們不斷磨練,不過是想磨磨他們急躁的性子,誰知把人都磨走了。

後來,我索性也挑剔起來,每個過來學藝的學徒都要先觀察一個月,不能沉迷網遊,不能有其他上癮嗜好,三年為學藝期限。然而很多人來,很多人走,店裡始終只有我們幾位老師傅和兩個吃得苦的學生。

“時代真的不同了。”老同行感慨,“以前我們拜師的時候,求著師傅教。現在,哼,你求他們學,他們都不一定願意學。”

但時至今日,我仍每天信手作畫,欣賞經典的玉雕作品,感受其中的意境和靈感。畢竟,手藝,手藝,此乃手上的藝術,若是心中無物,何提孤勇下筆。

(本文為作者採訪後整理、撰寫。)

-END-


星子,人民教師,熱愛平凡生活裡的故事。

(本篇題圖 ©Clement C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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