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从来没想过,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会以分手告终。
那天,受雾霾天气的影响,飞机晚点三个小时,到家时已是下午五点钟。
砰砰砸了半天门,也不见妈妈的身影,我又接连给她打了十几遍电话,她也不接。
自我毕业后去上海工作,已经两年没有回过家,今年不仅是我工作后第一次回家过年,而且我还带了男朋友。
记得两天前我和妈妈通话,她一听说我要带男朋友回来,特别高兴,在电话那端不停地承诺:“闺女,妈敢保证,让你一进家门就能吃上咱东北的猪肉炖粉条子。”
由于赶飞机走得急,我忘了带家里的钥匙,只得站在楼道里等下去。
我家在一楼,气温尤其低,男友夏凯连打了几个喷嚏。
02
过了没多久,对面屋的赵阿姨出来了。
我问:“赵阿姨,您知道我妈去哪儿了吗?”
赵阿姨态度冷淡,她说:“你妈应该在小区外的广场里跳舞吧。”
赵阿姨出了门,忽然又退了回来:“莹莹,你妈妈这两年迷上了广场舞,还组织了一个广场舞队,前段时间一直在咱们单元门前的小广场跳,都是老邻居大家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可是后来你妈越跳越来劲,没白天没黑夜的,害得你赵叔叔心脏病都犯了,这才把队伍挪走的。”
听赵阿姨这样一说,我顿时明白了,她的冷淡,原来如此。
03
我妈喜欢跳广场舞?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把一个连当众穿件花衣服都感觉不妥的妈妈,和伴着《最炫民族风》喜气洋洋地跳舞的妈妈联系在一起。
可是,赵阿姨没有说谎的必要,她的眼睛里分明写着:“董莹莹,别人跳舞要钱,你妈跳舞要命。”
一定是妈妈得知飞机晚点,觉得时间有富余,才出去跳广场舞的。
我和夏凯就那样单衣单裤地站在楼道里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才远远听到妈妈和一群阿姨的笑声。
04
妈妈看见我和夏凯,一下慌了神,她一边道歉,一边开门,一边悄悄瞅了几眼夏凯。
猪肉炖粉条早在中午时就已经进锅,此时稍稍加热就好。
一直到我吃完晚饭,我的体温才渐渐恢复正常,可是夏凯已经感冒了。
当晚,夏凯吃了药,早早睡了,我挤到妈妈的床上和她聊天,忽然想起了对面赵阿姨和我说过的话。
我说:“妈,我今天遇见赵阿姨了,她和我说了您跳广场舞的事,您看您也真是的,锻炼身体也要注意影响嘛。”
妈妈说:“是啊,我确实做得不妥,后来我不就搬走了吗?”
我说:“妈,我的意思是说,您完全可以换一种锻炼方式,您以前不是最看不上那些跳广场舞的老太太吗?”
妈妈笑着说:“人老了,就没那么矫情了,你爸去世得早,你也不在我身边,家里冷冷清清,我图的就是一个热闹,妈妈现在觉得广场舞没什么不好的,哪天有时间,你去看妈妈跳舞。”
05
第二天,我陪夏凯打完点滴,照顾他睡下,便一个人来到了小区外的广场。
广场里有练太极拳的大爷,有抖空竹的阿姨,但唯有妈妈跳的广场舞声势最为浩大。
隔着一条街,我就能听到《最炫民族风》的旋律。
妈妈排在第二列的第三位,她穿着去年我在网上给她买的那件湖蓝色的羽绒服,围着一条极不相称的红色羊绒巾。
广场舞的动作很简单,但妈妈真的走心了,因为她的脸上,正洋溢着与伴奏乐曲风相近的喜庆。
还记得多年前,我和妈妈一起去逛街,每次路过跳广场舞的人群,我都打趣她,老了也可以加入这支队伍。
其实我知道,妈妈性格很保守,别说和同龄人聚在一起跳舞了,就连发发牢骚她都觉得是特别庸俗的事。
如今,她竟然选择了和过去完全不同的一种活法。
06
夏凯在家里休息了两天,感冒基本好了。
那天下午,天气不错,他想要出去透透气,我们便一前一后来到了妈妈跳舞的广场。
说实话,一路上,我都有些紧张。
夏凯的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是舞蹈编导,还记得我第一次去他家时,他家人请我吃大闸蟹。
平时我吃螃蟹,无非就是想尽办法把好吃的部位吃到嘴里,可是在他家,吃蟹是一种文化。
当他妈妈把蟹八件端上来的时候,我真的傻了眼。
夏凯家还有一个面积很大的书房,一家三口的欢乐时光,多半在这种书香的氛围中度过。
那时,我并不觉得我妈和夏凯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都一样优雅,有气质。
现如今……
07
这时,伴奏乐进入高潮,妈妈和队友们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红扇子,姿态极尽造作。
此时此刻,我也觉得将跳广场舞的妈妈和喝着清咖的夏妈妈联系在一起,总是有那么一点牵强。
夏凯看了一会,觉得冷,便和我一起回家了。
晚饭时,他忽然问我妈:“阿姨,您平时都有什么娱乐活动?”
闻言,妈妈眉开眼笑,一边给他夹鸡腿,一边说:“跳广场舞啊,从我跳舞到现在,不但体重减了,高血压也降下来了。”
一时间,夏凯愣住了。
妈妈随口问他:“那你父母平时都做些什么呢?也跳广场舞吗?”
“我爸被学校返聘回去,工作比较忙;我妈喜欢弹钢琴、看书,最近迷上了做西餐和插花。”
于是,两辈人的对话陷入一个死循环,气氛尴尬得不行。
08
夏凯在我家住了五天,本来说好要在东北过年的,但他临时决定回去。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自己适应不了东北这边的气温,也吃不惯这边的重口味。
送夏凯走的时候,我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
果然,就在大年夜,我接到了他的分手电话。
他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根本不适合在一起,即便最后勉强在一起,也是一场悲剧吧;我们做朋友更适合,以后你在上海无论遇上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和我的家人。”
妈妈那会正在看春晚,被郭冬临的小品逗得前仰后合。
夏凯曾优越感十足地告诉我,春晚太俗了,音乐会才是他家不变的老节目。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两个世界的差距?
妈妈知道电话是夏凯打来的,便说:“闺女,快把电话给我,我给夏凯的爸爸妈妈拜个年。”
我说:“不用了,我们分手了。”
妈妈一惊,问:“这是为啥?”
我有些赌气地说:“我有一个跳广场舞的妈,夏凯觉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妈妈的脸色瞬间暗了下来。
09
毕业后这两年,我在寸土寸金的上海过得并不好。
是夏凯的及时出现,才使我不至于像个逃兵那样狼狈地逃回东北老家。
爸爸去世得早,我知道妈妈不容易,所以我很想在外面混得好一点,给妈妈一个安慰,让她以我为荣。
可是,没有人知道,在那些报喜不报忧的背后,我无数次地哭湿了枕巾。
10
我在家里一直住到正月十五,伴着元宵的下锅,这个年就算过完了。
广场里,抖空竹的阿姨出来了,下象棋和打太极的老爷们也出来了,跳广场舞的阿姨们为了甩掉过年长的脂肪,每天都在卖力地舞动着。
唯独我的妈妈,她再也没有出现在广场舞的队伍里。
我问妈妈:“你怎么不去跳舞了?”
妈妈笑着说:“不跳了,没什么意思,就那几首歌、几个动作,无聊得很。”
11
有一天,我正在上网,妈妈忽然凑过来:“闺女,你帮妈妈在网上买几本书吧。”
我好奇地问她,想买什么书?
她有点不好意思,说:“给我买本教插花和教做西餐的书吧。”
起初我并不了解妈妈的心思,后来还陪着她一起去买了各种花瓶、烤箱、煎锅、牛排、黄油等等工具和材料。
妈妈做这些事情并不擅长,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有天我问她:“你怎么突然想起摆弄这些了?”
妈妈想了很久,说:“我不希望你将来,因为有个没档次的妈妈,嫁给一种没有档次的生活。”
我恍然大悟,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那个晚上,因为妈妈的话,我哭了整整一夜。
12
我在家里一直住到二月末,公司主管打来电话催我返程。
我忽然做了一个决定,我不想留在上海了。
因为我终于发现,我跟本不适合那里。
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装模作样,无非想让别人高看我一眼。
还记得那次在夏凯家吃螃蟹,我害怕他家人知道我不会使用蟹八件,所以编了一个谎言:“我不吃螃蟹,我过敏。”
我不是对螃蟹过敏,我是对那种生活过敏。
我不敢面对这个事实,于是,就连妈妈没事的时候去跳个广场舞,为自己孤零零的晚年生活找点乐子,在我眼里都变成了一件不体面的事。
13
在一个傍晚,吃过饭后,我把妈妈拉到小广场。
我变戏法一样给她拿出了那把红扇子。
我说:“妈妈,你尽情地跳吧,开心就好,我觉得一点都不丢人,女儿永远以你为荣。”
因为,这才是我们最真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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