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江:京劇是我的鄉音

黃宗江

黃宗江(1921—2010),出生於北京,中國內地編劇、作家。1931年,以“春秋童子”的筆名在《世界日報》上發表獨幕劇。1957年,與胡實言編劇《柳堡的故事》 ,獲得中國文化部電影文學劇本創作三等獎。1963年,由其擔任編劇的劇情電影《農奴》上映。1982年,擔任劇情電影《柯棣華大夫》的編劇。

 小老兒我行年八十過一,生於北京,勢必終老此鄉矣。無憾,無憾。 

 我未卜而居京華,尤難卜地時而出走,出征、漂流、雲遊……涉足天津、青島、南京、上海、蘇杭、重慶、呼和浩特、烏魯木齊、格爾木、拉薩、香港、臺北、高雄……東京、紐約、巴黎、巴釐、雅加達、孟買、河內、西貢、金邊、哈瓦那、關塔那摩,又不止一國的聖地雅谷……

 每在異地思鄉,首先想到的便是燒餅、鹹菜、豆漿、豆汁……大閘蟹、黃泥螺……伴奏的音樂常是西皮二黃。我的已故知交臺北張學森(學良弟,人稱張五爺),猶健尤健的好萊塢盧燕(我家暱稱黃宗燕)莫不如此;我的從事外事外交的朋友也多如此。


黃宗江:京劇是我的鄉音

黃宗江

 我從小至今耳畔常聆長聆的便是梅(蘭芳)尚(小云)程(硯秋)荀(慧生)徐(碧雲)朱(琴心)張(君秋)……坤旦章遏雲、言慧珠、童芷苓、李玉茹、李慧芳、李世濟、李維康、李勝素、臺灣的魏海敏……餘(叔巖)馬(連良)周(信芳)言(菊朋)高(慶奎)小譚(富英)楊(寶森)奚(嘯伯)於(魁智)並小孟小冬、花季少女王珮瑜……京劇的三大男高音:淨角金(少山)郝(壽臣)侯(喜瑞),裘門三代,袁世海、尚長榮、臺灣的女花臉王海波……隔海尤寄望於女旦海敏、女淨海波、尤慰……更少不了“為祖師爺傳道”的丑角泰斗蕭長華及其眾家弟子……

 我生於1921,老譚(鑫培)歿於1917,未及見,但總算見過“傍”譚的陳德霖、王瑤卿、龔雲甫、錢金福、王長林……他們後來又“傍”了青年梅蘭芳……懷念藝人,當然也懷念他們作藝的舞臺:廣和樓、哈爾飛、吉祥、中和、開明、長安、第一舞臺……俱往矣!重整新顏者亦難存舊貌。尤懷昔日廣和樓三面臨近觀眾的舞臺,略似莎士比亞上演的倫敦Globe劇場。在這些有如廟宇的劇場裡,梅蘭芳顯現著天女、洛神……

 我對川湘粵越龍江……四面八方的“梅蘭芳”也多傾倒,近日更鐘情於《徽州女人》(黃梅戲)、《土炕上的女人》(蒲州梆子)……我尤鍾情於《波西米亞人》。我的五官並不狹隘,對與時與地並存的,日益多邊化多元化的舉世藝術奇品,我多能欣然接受,以至拜倒。

 諸如西方的三大男高音、女高音,上溯巴赫、莫扎特……悲五、悲九、老柴的《悲愴》,下及福斯特、格什溫……乃至席琳迪翁、鄧麗君、宋祖英……臺灣的雲門舞集《薪傳》《竹夢》……能不興呼“世界是多彩的!”然而一切我都從不說此世某某最佳、誰誰頂峰。世上所有超絕藝術在我輩樂痴戲痴聽來看來常是頂呱呱的,卻不宜封頂、封禪,蓋山外有山,海外有海,天外有天也。 

 自古至今,每有聖徒勇於山外、海外、天外取經。京劇亦如當世一切藝術力求在傳統的基礎上求新求摩登。或固守東方,以不變應萬變;或乞靈西方,從希臘悲劇到美利堅音樂劇無不可容。敢於四不像,更爭取一像,像新的自己。

 說京劇應姓京,我很同意,然也同意伊人可以改嫁,但必須是風流新寡的另一樁美好姻緣,是真正的結合,不是苟合,更非克隆。清末洋務派的口號“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激進者每不以為然;竊以為此語在京劇現代化上總是可以借鑑的。全盤西化或東化均不可取。或妄論也。

 

 我進入晚歲,每晚枕著的“催眠曲”是餘叔巖的絕唱“十八張半”,梅尚程荀的《五花洞》,那迷人的真假潘金蓮同聲叫板“這是哪裡說起!”說來只因為此“催眠曲”也是我的“搖籃曲”,我出世頭一聲無端的“哇哇”,和我辭世那一聲無奈的“拜拜”,必然亦偶然地俱都是京腔京調,我的鄉音。我痴愛我的鄉音,也愛著你的,因為你我均屬於人類中的追星追鄉族群。

癸未春節應臺灣報刊邀寫於京華

 附記:寫罷忽想起一小段可補入。一晚觀劇畢,步行夜歸,卻見家門倒鎖。我在門外用韻白呼道:“老伴,開門來!”內京白應聲:“誰是你老伴?京劇才是你老伴!”今老伴已仙逝,果應其言:京劇是我終此生的老伴了。

(《黃宗江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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