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婦門前一堆灰(民間故事)

一 夫妻忽然生隔膜

張秀玉沒想到的是,自己門前這堆灰,會由李秀茵最先吹起來。

黑王寨人誰不知道,張秀玉家剛出窩的小雞仔兒眼睛一抖開,就要被李秀茵捧在手上呵護一番;李秀茵家剛落地的小牛犢才拜完四方,也會讓張秀玉抱在懷裡摩挲半天。

最俗套的說法就是,兩個人好得可以共穿一條褲子。

記住,是褲子可以共穿,並不等於就是人可以共用。

拴住兩個婆娘關係的,當然是男人。男人坐得近,兩家婆娘才走得密。反過來,男人隔著肚皮,兩家婆娘也不敢不隔毛衣,不然就是皮癢了。皮癢的婆娘在黑王寨只有一個下場,就是落男人一頓胖揍。要還改不了,那就直接把婆娘送回孃家,由婆娘的爹孃再教育一遍。

等於打丈人丈母孃的臉了。

天底下的丈人丈母孃沒幾個受得了這冤枉氣的。天底下的婆娘也沒幾個傻到讓自己爹孃受這個不白之冤的。

黑王寨肯定是逃不了天下之例的。所以,黑王寨的婆娘大都遵循這麼一個上不了檯面的規矩:兩口子打架,只要還有一口氣,死也死在婆家,不讓孃家悖了這個理。真要有個三長兩短,孃家人會來主持公道的。

只是這個公道,是給活著的人看的,跟死去的當事人無關。

規矩看著笨,卻有笨的好處。黑王寨這麼多年來,沒誰家男人打死過婆娘,也沒誰家婆娘的爹孃引了親戚朋友殺上男人家門。

說到底,黑王寨沒生出那種能下死手打婆娘的男人。

再說到底,打人也是個技術活兒。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這是黑王寨男人嘴裡的老話,專門針對婆娘的。聽話不聽話的婆娘,過門半年不到,都得挨一頓沒頭沒腦的打,有小懲大戒的意思。

張秀玉卻不受頭,對這樣的一頓打。

她男人叫李少春,很能幹的一個人。

在黑王寨,說一個人能幹不是他有多大學問,多大見識,而是他有多大心竅過日子。

李少春過日子是有心竅的。兩季農忙一過,別人都放鬆神經,把骨頭架子打散,把五穀雜糧放開,連汗毛眉毛都舒展起來。他倒好,全身皮肉繃得更緊了,毛孔裡都滲透著精氣神。

過了清明捉蜈蚣,到得立夏撈鱔魚。秋風一起吧,李少春又跟螃蟹較上勁兒。要說難得貓上一個冬,該縮在家裡烤火了,他倒好,揹著雙手在山上轉悠,看見那樹兜就挪不開腳。

千萬別以為李少春是看中樹兜挖回去燒火,他是挖了賣到山下給人做盆景呢。

當人們還在“稀飯醃菜兜子火,神仙不如我”的古訓中過農閒時,他已經向小康邁進了一大步。

有這個能耐的李少春,別說打一次婆娘,就是打十次也只需忙裡偷閒找一下由頭就成的。偏偏,張秀玉一次都沒如他的意。

第一次是李少春抓了蜈蚣回來。張秀玉那時剛嫁到黑王寨,蜈蚣不是沒見過,但這種百十條蜈蚣在一起蔚為壯觀的場面見得少。李少春成心要賣弄一下,剛進院門就打開裝蜈蚣的洗衣粉袋子給張秀玉看。結果袋子口在張秀玉手裡一打開,蜈蚣噌噌就順著袋子往上躥,一個個搖著紅彤彤的腦袋,舞著黃澄澄的爪子,完完全全是群魔亂舞的節奏啊。

張秀玉嚇得哇一聲尖叫,把洗衣粉袋子摔在地上。這下好,蜈蚣趁亂而出全都四散逃命去了。李少春雙手雙腳並用,雙手抓住幾條,兩腳踩住幾條,其餘的全跑了,跑哪了?鑽地縫了。

這不是捉魚。李少春捉魚時手腳不夠用,嘴巴還能含住一條,蜈蚣這玩意要不是能賣錢,李少春才懶得碰呢,挨一下全身過電一樣要抽搐好幾下。

李少春當時手就揚了起來,指縫裡還抓著蜈蚣,抽搐著嘴巴罵道,你個敗家的婆娘,一條蜈蚣五角錢呢。

張秀玉見勢不妙拔腿就跑。李少春拔腳要追,又捨不得腳下踩住的幾條蜈蚣。李少春的聲音就聲色俱厲地追出來,你跑?老子看你能跑到哪兒?有能耐鑽進你孃的那道縫裡躲起來!

張秀玉沒鑽進她媽的那道縫裡躲起來。她跑出院門時順手抄上李少春靠在大門外院牆的挖鋤,上了北坡崖。張秀玉聽李少春說過,北坡崖蜈蚣多。

不就是蜈蚣嗎?老孃捉幾條回來還給你。

張秀玉這人心氣高。換別的婆娘,哪敢碰蜈蚣啊?看了都頭皮發麻,全身發抖,更別說下手捉了。

再說了,捉蜈蚣要有技巧的。取蜈蚣的那對毒鉗子時要特別小心,一不注意蜇上一口,要疼得半夜公雞叫才能好。

張秀玉人在氣頭上,哪想得了這許多,她就認準一個理兒,沒吃過肥豬肉,還沒見過肥豬跑啊。事實證明,張秀玉認的理不說放之四海而皆準,起碼在黑王寨這個彈丸之地是絕對準而又準的。

那天,張秀玉在北坡崖上叫了大半天,每捉住一條蜈蚣都被蜈蚣鉗子咬得慘叫一聲。末了,她尋思道,難怪李少春要打自己呢,這麼不容易捉來的蜈蚣被自己放跑了,不打說不過去啊。

打了,同樣說不過去。

那天晚上,李少春到底沒能打上張秀玉。

張秀玉是傍黑兒下的北坡崖。李少春在門前伸著脖子轉悠著,見了張秀玉,鼻子裡冷哼一聲。張秀玉裝作沒聽見,丟了挖鋤進門,生火做飯。

李少春撿起挖鋤,左右看一眼,四下裡沒人,很好,很好!李少春心裡暗自點頭,這光景,最適合關起門來打婆娘了。

這是李少春跟別的男人不一樣的地方。別的男人打婆娘,生怕寨子里人不知道,打得聲勢浩大的。李少春不,他有點兒貪戀床上那種事,呵呵,說到這兒你一定明白了,張秀玉長得有點兒模樣。沒點兒模樣的婆娘,男人是新鮮不了幾天的。

李少春不想為幾條蜈蚣失去了床上那點兒樂子。可婆娘嘛,不打一頓,絕對說不過去。打出的婆娘揉出的面,越打婆娘越聽話,聽話的婆娘在那種事上就曉得迎合男人。李少春為了那種迎合,也得下手不是?

肚子裡有了盤算,李少春眉眼裡一點兒也不露算計。他是能幹的人,知道這打婆娘也好,跟婆娘床上找那點兒樂子也好,都是力氣活兒,得吃飽了才行。

這就是很多黑王寨男人不及李少春的地方。那些男人頭腦一熱,打起婆娘既不看時辰也不看地方,飯點兒上打,大庭廣眾之下也打。這樣的打法,看似長了男人威風,其實是滅了自己氣勢。

碰見那婆娘臉皮薄的,大庭廣眾之下非得跟男人拼個你死我活,結局基本是兩敗俱傷。黑王寨的婆娘,都是捨得出力氣幹活的人,肩上能挑,手中能提,用城裡人的話說,那是響噹噹的女漢子啊!打得過流氓,下得了廚房。

自家男人,畢竟不是流氓,打婆娘時手下會忍一忍。這一忍事小,婆娘反而得了勢,指甲比蜈蚣爪子飛舞得還快,一場惡架下來,男人臉上不留下幾道血淋淋川字的,完全沒有。

等到男人真正起了氣,全身骨骼作響,巴掌掄圓了,腿腳提高了,上面巴掌要扇過去,下面腿腳要踹過去時,拉架的人早就一哄而上,抱胳膊的抱胳膊,箍大腿的箍大腿。得,老水牛掉進水缸裡,有力使不出了。

黑王寨有祖訓,打架盼來人。

勸架的人不光來了,還一擁而上了,再動手就犯了眾怒。

這種架打起來,男人表現得像漲潮,火上得迅速,熄得也快疾;女人則如同落潮,起潮時一波三折,回潮時就一詠三嘆。一般這個時候,婆娘還會鬧一回,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拍胸跺腳一番,指天罵地一番,自我標榜一番,然後被別家婆娘簇擁著寬心去了。飯菜自然是不會做的,一是婆娘自己不想做;二是別家婆娘攛掇的,餓他一頓長長記性,看他還張嘴罵動腳踢不。

也是的,吃慣的嘴,踢慣的腿。

男人嘴巴沒了吃的,腿上也就沒了狠勁兒。

李少春是吃飽喝足了才開始發難的。

當時張秀玉一雙手腫得亮油油的。她沒給李少春看,張秀玉不是不指望李少春疼自己,她是要強,怕李少春笑話自己,連捉到的蜈蚣她都沒有亮出來。

李少春先亮出的巴掌,他對著燈泡併攏五指說,張秀玉你給我看清楚,漏光不?

張秀玉不明就裡,抬了眼看李少春併攏的五指,還真是嚴絲合縫,一點兒光線都不漏。張秀玉就對著燈光照自己併攏的五指,那五跟指頭亮晶晶的,因為腫著,自然不能嚴絲合縫,有光線漏了過去。

李少春就黑了臉,我說怎麼這麼倒黴,你還真是個敗家婆娘,我這雙手怎麼抓財也擋不住你那麼漏啊。

張秀玉這才想起來,黑王寨算命的瞎子老五說過,五指能併攏到嚴絲合縫的手掌,那叫抓財手。

張秀玉從來不吃瞎子老五這一套,肯定也不會吃李少春這一套,張秀玉就一梗脖子說,漏財?幾條蜈蚣而已,多大個財氣,也不怕人聽了笑話。

還幾條蜈蚣,還而已,一條蜈蚣五角錢,你給我五角錢啊!李少春牙巴骨一咬,做出凶神惡煞的樣兒來。

張秀玉懶得理他,五角錢,你好意思當財氣,我不好意思。打從我長大認識錢,我娘就教我不把五角錢當錢的。

張秀玉的意思是她娘教過她,不要貪小錢丟大人。

李少春一下子火了——他的家底不如張秀玉孃家好,接張秀玉過門時沒少看張秀玉哥嫂臉色。李少春就借鼻子蹬臉了,唾沫橫飛地說,你孃家那麼好,你白天怎麼不跑回你娘那道縫裡躲著呢?

我幹嗎要躲,張秀玉也火了,沒我娘那道縫你今天還打著單身呢?

李少春使勁兒一拍桌子,你個敗家的婆娘,不打你是不曉得過日子要細水長流。

張秀玉毫不示弱摔凳子,幾條蜈蚣,多大的家當,還細水長流。

那你給我抓幾條蜈蚣看看啊?李少春頭髮根根豎起來,說我不嫌家當小,知了尿也是雨水你懂不?

張秀玉不豎頭髮,她豎眉毛,說敢情在你眼裡,幾條蜈蚣比我幾根手指頭還貴氣幾分啊!完了從褲子口袋摸出一個洗衣粉袋子砸到桌上說,我給你家當,你晚上就摟著這些家當睡吧。

李少春滿臉疑惑撿起洗衣粉袋子,打開剛一看,趕緊丟到地上,說你要死啊,抓蜈蚣不把鉗子給取下來,想咬死我啊。

張秀玉這才哇哇啼哭起來,說我的手原本不漏光,都是叫蜈蚣咬的。

難怪那指頭肚一個個圓潤潤、亮晶晶的呢。李少春肚子裡的氣麻溜兒全消了,他一把捉住張秀玉的手,心疼得直噓氣,瞧你笨的,連蜈蚣鉗子都不曉得取,抓什麼蜈蚣。

對了,蜈蚣!說起蜈蚣,兩口子這才想起蜈蚣正滿屋子爬著四處鑽地縫逃命。

張秀玉伸出亮晶晶的手剛要去抓,李少春一把攔住了,說讓它們鑽吧,能鑽回它孃的那道縫裡算它尿性。李少春為接張秀玉進門,新鋪了不到一年的地面磚,一絲縫隙也沒有。

那些蜈蚣抱頭鼠竄了會兒,一個個被李少春收拾進了洗衣粉袋子。

忙活完該忙活的,兩人上了床。李少春捉住張秀玉的一雙手開始學公雞叫,居然真起了作用,張秀玉手指上疼痛減輕了不少。

呵呵,不是這個被蜈蚣咬半夜公雞叫了就不疼的傳說起了作用,是疼痛得到了轉移。

張秀玉在李少春的撫摸下,疼痛漸漸消了,身子漸漸軟了,口氣卻漸漸硬了,說以後還打我不?還罵我是敗家婆娘不?

不打了,也不罵了!李少春把手伸向張秀玉的胸脯,那兒起伏得厲害,也腫脹得厲害。

張秀玉說,李少春你給我記好了,只要我一不偷人養漢,二不好吃懶做,以後你就不許沾我一根指頭。

保證不沾你一根指頭!李少春戲謔著翻身爬上張秀玉肚子說,真要沾你一指頭,你鑽你娘那道縫裡去,讓我打一輩子光棍。

李少春你要死啊,張秀玉被李少春撩撥得不行了,雙腿張開的同時嘴巴也洞開罵了一句。

李少春是要死,仙仙欲死呢,張秀玉真要鑽回她孃的那道縫裡,他今天就沒張秀玉雙腿間的這道縫裡可鑽了。

二 閨蜜竟然起嫌隙

李秀茵吹起張秀玉門前這堆灰是鑽了縫子的,見縫插針的那種鑽法。

撇開兩家關係不說,張秀玉新寡不到一年,平白無故地李秀茵狠得下心也張不開嘴啊。

天旱,難得下了場透墒雨。張秀玉和李秀茵栽完自己小麥地裡的棉花苗,看看時間還早,就約了一起給四姑婆家打個幫手。四姑婆是黑王寨唯一有通神的人,平時在神仙面前沒少幫她們燒香。

再說四姑婆還通點醫術,一般頭疼腦熱的不用下寨子,到四姑婆那兒喝碗藥水,準好,也算行了不少善。黑王寨的人,都記得這點好。張秀玉李秀茵更是記得,兩家都跟四姑婆住得近,一個是左鄰,一個是右舍。

需要跟大家說明的是,黑王寨這地方,都是單門獨戶的那種,大家還守著一家門口一方天的規矩,所以這鄰也好舍也罷,都在一里路上下的距離,雞犬之聲相聞的那種。

兩人結伴去的。回來的路上,卻生了意思,一前一後不說,一個走田間小道,一個走了野毛狗子路。

走田間小道的,是李秀茵;走野毛狗子路的,是張秀玉。

野毛狗子路,顧名思義,就是茅草路,只有毛狗子才走的。毛狗子在黑王寨是狐狸的代稱。

張秀玉嘴巴上沒承認,行動上卻受了頭。

都說是春爭日,夏爭時。

四姑婆看見田裡多了兩個幫手,沒半點兒客氣,就著土底下的墒在天黑前把棉花苗子栽上,晚上露水一滋潤,第二天苗就能活過勁兒。旱地的莊稼裡,還就數棉花潑皮,有點水就能生根,接點露氣就能生長。

三個婆娘一臺戲。李秀茵是存了心思的,就算只她跟張秀玉兩個婆娘,這臺戲也得唱下去。

有件事,在她心裡憋了好久,再憋下去,人非發瘋不可。

四姑婆看她們栽得歡,就伸一下懶腰,使勁兒捶一下僵硬的後腰說,老了,不服不行了,擱我像你們那年紀啊,不透墒的地我都不怕。

李秀茵就笑,說不透墒您怎麼整呢?

張秀玉也笑,說總不能屙泡尿來整吧。

四姑婆就得意地賣弄說,你們是沒見過大集體那陣子,我們為趕活路,還真的出門前把肚子喝得鼓脹脹的,栽棉花時屙在棉花窩子裡,可以少飲好幾瓢水的。

不怕被男人偷看了啊?李秀茵很有深意地看一眼張秀玉,問四姑婆。

看?男人們都挑水飲棉花挑得走路都兩腿絞麻花,還有心思看。留著那精力啊,晚上回去,想怎麼絞麻花就怎麼絞,想怎麼飲透墒就怎麼飲!四姑婆說起這個來,有點兒為老不尊的意味了。黑王寨的人喜歡把男女之事說成絞麻花,飲透墒。

李秀茵就在這當兒冷不丁下了口,哎,我說秀玉,你都快熬了一年了,再不趕緊飲透個墒,那泉眼就旱死了。

跟寡婦開這種玩笑,在黑王寨是要劃歸到有娘養無娘指教這類不清白的人的。李秀茵仗著跟張秀玉關係不一般,自然可以開這種玩笑。

四姑婆就咧一下嘴巴,攔住話頭說,秀茵你要死啊,跟秀玉這麼瞎嚼舌頭。

張秀玉把眼睛抬起來,迎著李秀茵挑釁說,你這麼關心我,那叫你家王大川幫我透個墒啊。

李秀茵被張秀玉這麼反客為主一句話給噎住了,只好訕訕一笑說,也是的,好事不出外,廚房裡做酒堂屋裡賣。

話頭就這麼被掐斷了。

話頭掐斷的同時,不知怎麼的,兩人手裡的棉花苗都給掐斷了好幾株,四姑婆眼見籃子裡苗沒了,就說,你們歇會兒,我去取苗來。

四姑婆走得慢,李秀茵的心思走得快。趁跟張秀玉一起到茅草叢小解的時候,李秀茵盯著張秀玉翹鼓鼓的屁股不緊不慢發了話,說秀玉啊,有句話,我一直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有什麼話你就問唄,我們姐妹之間,還有什麼當問不當問的。

那我問了你別生氣啊?李秀茵慢吞吞提起褲子裝作有口無心的樣子,人家都說你跟我們家大川有一腿呢。

張秀玉那會兒已經把褲子提上來了,聽到這話,她猛地把褲子往下一放,有沒有一腿你來檢查啊,看這兒留有你家大川的痕記沒?

李秀茵沒想到張秀玉來這麼一手,檢查?怎麼檢查,大川的痕記,怎麼留?

張秀玉還有更厲害的一手,告訴你李秀茵,我家少春的印記還留在這兒呢,要不要你來辨認一下?

李秀茵嘴巴嚅動一下,喉嚨發乾。張秀玉這一手太厲害,別說李少春沒留痕記,就算真留了,自己怎麼辨認?說是李少春的痕記吧,張秀玉肯定要窮追猛打,我家男人的痕記你怎麼認得的,那等於不打自招自己跟李少春不清不白。要說不是李少春痕記吧,張秀玉更有話打自己臉,我家男人痕記,未必不比你認不清,那意思是你李秀茵比張秀玉更熟悉李少春痕記不成?

撥草沒能尋出蛇,反被張秀玉來了個敲山震虎。

李秀茵臉色徹底掛不住了,怏怏地往回走。四姑婆取了苗來,說栽完這幾株就吃晚飯,也沒喊回李秀茵的身影來。

張秀玉倒是栽完了那幾株苗才走的。她不是要留下吃晚飯,張秀玉做事有個習慣,那就是有始有終。

李秀茵走之前,到底下不了情面的張秀玉丟給了李秀茵一句話,說秀茵你記好,我張秀玉是寡婦不假,想我不沾男人也不可能,但我不沾有婆娘的男人。

王大川顯然是有婆娘的男人。

王大川這個婆娘,是李少春幫著娶回黑王寨的。

帶開玩笑的性質。

誰也不曾料到,這個玩笑埋下了一根導火線,在李少春死後不到一年,將張秀玉心如死水的寡婦生活炸得塵土飛揚的,沒銼骨揚灰已算萬幸。

李少春那天和王大川一起在鄉里四毛子的餐館吃飯。兩人在北坡崖幹活時捉了一條烏梢蛇,三四斤重,比碗口粗,賣到四毛子餐館裡,賺了一筆。

意外之財,黑王寨有說法,要儘快花出去。

風吹雞蛋殼,財去人安樂。

李少春和王大川那會兒都沒成家,能花錢的地方當然是在餐館裡大快朵頤一頓。

李秀茵當時在四毛子餐館當服務員,人長得不算好,但也跟醜不算親戚,就是中人之姿,套用現在流行的說法是,長了個不能一夜成名的臉蛋。

這種臉蛋,在黑王寨做媳婦卻是上上之選。長得一般的女人不會惦記別家男人,也不容易被別家男人惦記,為啥呢?有自知之明啊。

王大川是有自知之明的。這頓飯嚴格說,是託了李少春的福,烏梢蛇是他看見的,下手捉的人卻是李少春。

黑王寨的人都知道王大川有兩怕,一怕蛇,二怕女人。

怕蛇的反應是見了蛇就全身發抖,兩腿絞麻花,邁不動步。怕女人的反應則是嘴唇發抖,說不出聲。

從這點兒看,女人跟蛇,是有一定關聯的。

心理學家分析,人類的潛意識往往和表層的意識正好相反。女人們平日裡最害怕的動物莫過於毒蛇,事實上二者之間卻有驚人的神似之處。好像有那麼一種說法,就是男人是由猴子進化而來的,女人卻很可能是由蛇進化而來的。

她們都擁有美麗纖細的身軀、輕盈的體態、光滑的皮膚,這些無一不是男人致命的誘惑。最為可怕的一個共同特徵是,她們都會咬人、纏人。對於王大川這種生活閱歷和見識都沒走出黑王寨的男人來說,女人同蛇一樣是一種極其危險的動物……

怕,不等於不喜歡。

比方說在餐館裡,四毛子為獎賞他們,特意上了一海碗蛇湯給他們,由此可見,四毛子是個大方人。

王大川是喝著美味的蛇湯看著李秀茵眼睛發直的。李秀茵臉蛋不出眾,在王大川眼光下就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脖子。縮了也不顯短,李秀茵的脖子細不說還長,要擱城裡,就是模特的坯子。但在鄉下,這樣的脖子就不怎麼佔優勢。

鄉下有句罵人的話,雁長脖子刀螂腿,不受窮也短命鬼。

為這李秀茵照過不下一百回鏡子,雁長脖子不好看嗎?跟電視畫面那些美女差不了幾分啊,要在脖子上繫條絲巾,修長而秀麗地隨便那麼一轉,就有萬種風情呢。

可惜,鄉下的男人喜歡的是敦敦實實的女人,這樣的女人,經拌!啥叫經拌,能下地,能上山,能生孩子,能養豬羊的女人就叫經拌。

李秀茵的腿和腰跟脖子一樣成比例地細,肯定不經拌,這一不經拌吧,婚事就擱下來了。

擱下來婚事,擱不下心事。李秀茵就到了餐館幫工,掙點兒買絲巾的錢。王大川眼睛發直就是他第一次看見初夏的天氣裡,有女孩子在脖子上扎條絲巾,這個畫面他只在電視上看過,自然就有點恍然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了。

李少春拿腳在底下踢了王大川一下,說,你啊你,天生就是受窮的貨。

王大川眼睛發直,腦筋轉彎卻快,知道李少春拿李秀茵脖子說事,就回敬了一句,說你才是個短命鬼呢。

兩人這一通嘴巴官司,屬於無心之言。殊不知,竟一語成讖,王大川一輩子受窮,李少春呢,不到四十就沒了命。

行行行,我是短命鬼好吧!李少春也不和王大川鬧,說喜歡人家姑娘就上啊,打蛇順杆上你沒聽說啊?

王大川眼看李秀茵走近了,嚇得眼光一縮,他沒順杆上的底氣。

李少春就笑,捋起袖子說,要不要我再幫你捉一回蛇啊?美女蛇。

王大川眼裡流露出渴望,嘴巴上卻不示弱,嗅著李秀茵走路帶起的香風使勁兒吸溜一下鼻子說,你要有本事幫我把她捉回家,我請你吃雞大腿。

吃雞大腿,在黑王寨可是待客的最高禮數了。

偏偏李少春不買這個賬,逑毛,當我沒吃過雞大腿啊。

那你要怎麼著?王大川有點兒蒙了。

我要啊,李少春不懷好意地擠擠眉毛,我要第一個跟她洞房花燭。

王大川臉色一變,他可以開玩笑,但開不起這麼大的玩笑。都說是人窮志短,馬瘦毛長,王大川的心果不其然就毛躁躁了,狗日的你李少春欺人太甚。

李少春見王大川翻臉這麼快,馬上改口說,我說要第一個鬧你的洞房,這有什麼欺人太甚的。

王大川有點瞠目結舌了。他大著舌頭問,你真、真這麼說的?

李少春酒量大一些,這會兒也裝醉說,我不、不這麼說,還、還能怎麼說?

那就這麼定了,她做我新娘子,你第一個鬧洞房。

第一個鬧洞房,在黑王寨是結婚時待客的最高規格,一般姑舅老表才有份兒,非至親無以享受這一待遇。

好燒不過慄柴火,好親不過郎舅夥!也就是說,王大川把李少春當自己比至親還親的兄弟了。

事後,李少春沒食言,幫王大川把李秀茵娶回了黑王寨。王大川也信守承諾,讓李少春第一個鬧洞房。只是李少春那天喝多了,沒鬧成。不單他沒鬧成,所有人都沒鬧成。王大川心眼兒小,心思大,藉著要守諾的由頭,等李少春來鬧。這一等事小,等得誰都沒耐心來佔李秀茵的便宜。

李少春無形中成為王大川的守關大將,而且無愧於職守,真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三 壽宴突然生意外

那個洞房,王大川自己唱了獨角戲,只是,唱得稍稍有點兒不得勁兒。

李秀茵竟然不是處女。

天大的便宜原來早被人佔了。從李秀茵肚皮上翻身下來後的王大川真的是春宵苦短。他一夜未眠,想來想去,矛頭直指李少春。

李少春是黑王寨少見的能幹人,平白無故放棄第一個鬧洞房的指標,本身就是說不過去的事。平日裡滴酒不沾的他,恰好在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這分明是欲蓋彌彰啊。

疑點就這麼浮出水面。

王大川卻沒膽量問李秀茵,那等於是宣告自己撿了二手貨。黑王寨的男人,窮,可以不遮不掩的,只要窮得乾淨;醜,卻是能瞞住就要瞞住的,醜事人人有,不露是好手。王大川自認不是好手,但也差不到哪兒去,堤外損失堤內補,他要在張秀玉身上補回來。張秀玉跟李秀茵相比,是坑裡滾到席子上,高了不知幾篾片。

李少春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替人背了黑鍋。黑鍋的主人,是長了一雙篾片眼的四毛子。

李秀茵的身子,是在四毛子那兒給破的。代價不高,一條絲巾,不超過一百元。

四毛子這人,口碑不怎麼好。老婆跟人跑了,他也無意再娶。但凡是女人,他看見的第一眼就是琢磨著怎麼才能弄上床。要說開餐館是有利可圖的一樁買賣,不說腰纏萬貫,起碼也是衣帽光鮮。四毛子不,身上的衣服,不光鮮也就算了,還髒,還破,用鶉衣百結形容都不為過。

這些都不影響那些女人跟他上床。方圓幾十裡,誰不知道四毛子有錢啊。

李秀茵看著是吃虧了,殊不知,老鼠拖鍬把,大頭在後面,結婚時她讓王大川找四毛子借了五千元錢。

李秀茵是這麼跟四毛子說的,王大川知道自己被他破身子的事了,要拿刀來割掉四毛子那玩意。四毛子到底是心虛的,說那怎麼辦?

李秀茵就出主意,你也不要擔心,這種事他不好明目張膽跟你鬧,傳出去他尊嚴就掃地了。

那你意思是?四毛子聽出點兒眉目來。

他肯定要找個由頭跟你借錢!李秀茵看著四毛子,吞吞吐吐地說,你想好了,那是劉備借荊州。

借錢啊,這簡單!四毛子籲出一口長氣來,只要不要自己的命根子,借了不還算什麼,錢是王八蛋,沒了再去賺。

賺錢容易的人好說話。李秀茵心裡有了底,把絲巾往脖子上一繞,雙臂也繞上四毛子的脖子,說總算你還有點兒良心,不枉我白跟你一回。

李秀茵還真沒白跟四毛子一回,她沒讓王大川直接找四毛子借錢,而是很巧妙將了王大川一軍,說你打算就這麼接我到黑王寨啊?

王大川不明白,要怎麼接你到黑王寨?

摩托車你總該買一輛吧,不然出個門坐拖拉機,不把我顛散架?

王大川就看李秀茵的身子,腿和腰跟脖子一樣成比例的身子顯然是經不起拖拉機顛簸的。有摩托車載上李秀茵當然好啊,絲巾那麼在山風中一飛舞,啥叫飄飄欲仙,那就是。

可是,可是,王大川舌頭飄逸不起來,沒錢,能可是個什麼眉目出來呢?

李秀茵就笑,說我有辦法,明天你跟我到餐館去,站在外面,我跟四毛子借,就說先支取工錢,結婚後還給他當半年服務員。

他會借?王大川半信半疑。

李秀茵點了王大川一指頭說,生意人,有利可圖是第一。

你給他當服務員這麼久,以前就沒利可圖?王大川還是不信。

你笨啊,我聽四毛子一次發過感慨,說弄個新婚不到一月的新娘子當服務員,餐館生意準保火爆。

也是的,誰見過新婚的新娘子當服務員的?王大川立馬相信了李秀茵的話。

不過,你得帶上一把砍刀,李秀茵出主意說。

帶砍刀?王大川有點兒不解了。

防身啊,帶那麼多錢!李秀茵咧嘴一笑,好像那錢已經在兜裡了。

沒承想,就一夜之間的事,四毛子的五千元真的就姓王了。

四毛子眼睜睜看著王大川拿著砍刀在餐館外轉悠,哪敢多問一句。李秀茵只使了一個眼色,嘴巴衝外面努一下,四毛子就會了意,悄悄把錢塞給李秀茵,忙不迭說,快走快走,別影響我做生意。

摩托車買了之後,好幾次李秀茵坐在王大川后面上街。四毛子看見了都躲得遠遠的。那條絲巾還在李秀茵脖子上,四毛子總以為自己脖子上也拴了一條,王大川一出現,四毛子就有點兒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李少春的日子是喘得過氣的。

他不光會撈魚摸蝦,會捉蜈蚣尋蛇,還兼著黑王寨的電工。

電工在黑王寨這樣的鄉下,身份是僅次於村主任和村小校長的。吃的雖說不是皇糧,每月領到手裡的工資卻一樣能買皇糧。

因為這個,李少春就把電工這個工作幹得盡心盡力盡職盡責的。

這一盡職盡責吧,就應了一句不該應的古話,好人不長壽。

也就是說,李少春死了。

在黑王寨死個把人,也正常。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親朋好友吊個孝,孝子賢孫磕幾個頭,燒一堆冥紙,響器班子敲打一番,熱熱鬧鬧到另一個世界去。老輩還有個好聽的說法——叫駕鶴歸西。

問題是,李少春的死,有點兒不正常。四十剛過就死了,只能是英年早逝了。

李少春其實不該早逝的。黑王寨裡抗旱,負荷太重,配電室的觸電保險器動不動就跳閘。別說抗旱了,大中午的降個溫都成問題,往往是電扇轉著轉著,得,電停了。

汗就肆無忌憚地往下淌,罵娘聲就肆無忌憚地往外漫。李少春就又合閘,再送電,轉不上三兩圈,啪,又跳了。

擱李少春以前脾氣,早就拍屁股走人了。跳吧,熱的不是老子一個人,熱死一個少一個。

是的,熱的還真不是李少春一個人。王大川老孃今天過六十大壽,家裡開了幾十桌的酒席,多少客人啊。

李少春可是拍了胸脯跟王大川和李秀茵保證的,只要鄉里有電,黑王寨的風扇就不會停。

汗流得越多,娘被人罵得就越狠。李少春是孝子,不光孝順自己娘,連帶孝順別人的娘。他站在配電室外,衝王大川家的方向望過去,那一望,就望見王大川娘渾濁的眼神了。王大川爹死得早,是娘守著寡把王大川拉扯大的。孤兒寡母的,日子就過得比較憋屈。難得王大川媳婦李秀茵肯為她張羅做六十大壽,老人樂得臉上開滿了狗尾巴花。

可不能讓這朵狗尾巴花開蔫了。李少春原地轉了兩圈,解開褲子要撒尿。不承想,皮帶扣子死了結,怎麼也解不開,這人一急吧,尿全變成汗,成點子淌下來。對了,李少春眼前一亮,活人還能叫尿憋死啊。

他不解皮帶扣子了,找跟鐵絲將觸電保險器擰死,纏緊,像給皮帶扣死了那樣。嘿,不跳了吧,抗旱、降溫都行了,老百姓就不會日媽搗娘地罵了。

卻有人罵他,誰?他老婆張秀玉。

張秀玉是高中生。張秀玉說狗日的李少春,你這是違反操作規程呢,出了事可比罵娘要命。

李少春說,逑,能出多大個事,熱死人你心裡不抱愧咋的。

張秀玉嘆口氣,再勸,拆了觸電保險器上的鐵絲吧,免得好心幹了壞事。

李少春喝一口涼茶,一撇嘴,出了人命我頂著,不連累你,行不?

李少春心裡盤算過,家家都裝有觸電保險器,配電室的只管野外線路上的安全。電改以後,各臺區專人負責,誰個吃飽了撐的,大熱天爬電杆玩兒;就是爬,也要爬得上去啊,水泥杆,得用腳釦子呢。

有了這個盤算,李少春就安安心心在電扇下吹涼風,坐在王大川家酒宴的上席喝酒,吃雞大腿。

喝著喝著,不知怎麼的就起了風。黑王寨的山風一向颳得怪,傍黑兒時還下起了暴雨,還打雷,還扯閃。

李少春的酒意是在電閃雷鳴中醒來的。他就著亮剛要女主人李秀茵找來手電筒,電就停了,好亮的閃電,扯在窗戶外。李秀茵嚇得一把拽住李少春,找死啊,雷公老爺可不認得你是電工!

李少春笑,說我們同行呢,他不會劈我的,我去配電室看看。

李秀茵不依,說要去可以,讓王大川陪你。

李少春望了望正在給娘安排壽席的王大川,搖一下頭,拍拍李秀茵的肩頭出了門。

地上是爛泥漿,李少春拖著絕緣膠鞋走了幾步,氣就喘不勻了。李少春就脫了鞋子,光腳丫裡一下漲滿了淤泥。書上常說大地啊,母親!看來這泥土還真有母性的溫暖與包容。

走不多遠,一個閃電正照在王大川屋後一根電線上,只是,電線不知怎麼下垂了,再有一米就垂到路口一株歪倒的楊樹上。幸好這時沒起風,要是樹枝搭上電線,就會產生跨步電壓,人呀畜的路過,那能得了?

是的,壽席一散,王大川家裡的客人都會路過這兒,黑燈瞎火的,不出事才怪。

李少春四處瞅瞅,沒有幹樹枝或木棒,雨下得夠大的了,李少春找不到稱心的東西來支撐電線。李少春想,這樹已歪成這模樣了,不如將它推倒算了,這樣就是起風也無大礙。

說幹就幹,李少春往後退幾步,向前一衝,借身體的慣性推向那棵行將倒下的拍楊。拍楊不堪重負,吱嘎一聲歪了下去。

李少春正要拍手以示大功告成呢,忽然身子一麻,又是一個閃電,李少春正眼睜睜看見一根彈起的樹技掛在電線上,李少春吱地一聲也歪了下去。

張秀玉發現李少春的屍體是壽席散了後的事。一等不見李少春回來、二等不見李少春送電來的張秀玉出來去配電室尋李少春。尋著尋著,張秀玉看見一雙絕緣膠鞋橫在王大川屋後的路上。

出了人命我頂著,不連累你,行不?這句話迴響在張秀玉腦際。張秀玉在李少春這句話中呼天搶地嚎叫起來。

四 色鬼居然拒還債

李少春下葬那天,來了個不速之客,四毛子。

本來兩家無親無故,四毛子這一來就讓人心裡起了疑問,這個人,是王大川。

黃鼠狼給雞拜年呢,這是。

王大川心裡恨得直咬牙,嘴上卻熱情有加,他還欠四毛子五千元錢呢。

唐老闆你這是?王大川攔住四毛子的腳步問。四毛子本姓唐。

下祭啊!四毛子亮出一筆錢來,李少春死前給我送過很多蛇的,還有螃蟹和米蝦。當時我忙,沒來得及付錢,說好了一併結算的,人死債不亡,這是我四毛子做人的原則。

四毛子說這話,純屬標榜自己來的理由。王大川心裡卻不是滋味,他以為四毛子含沙射影說自己欠債不還。

王大川只好訕訕退到一邊,任由四毛子上去弔孝,下祭。

王大川心裡明鏡似的,四毛子做人的原則不是人死債不亡,而是蒼蠅見不得肉腥氣。之前有說過,四毛子但凡看女人對眼了,第一個念頭就是怎麼才能弄上床。像張秀玉這種有點兒姿色的寡婦,四毛子不湊上去吹一口灰,他日死了做鬼都不會原諒自己。

四毛子就在做了鬼的李少春面前做了鬼把戲,一把掏出五千元塞給張秀玉說,我算了的,這些都是我該付少春兄弟的,你先拿著,改天有空了去我店裡把賬銷一下就行。

銷賬!王大川在一邊只差拿腳跺地,張秀玉應該銷的賬在自己名下,李少春能佔天大的便宜,自己就能還他一個地大的便宜。

是的,王大川如意算盤打得很響,於情於理,張秀玉後半輩子就是自己的人了。

天底下,於情於理的事兒不是一定要發生的,比如在四毛子那兒,就發生了不於情於理的事。

還讓張秀玉看見了。

張秀玉那天去銷賬,見四毛子餐館前圍了很大一群人。張秀玉銷賬是假,她是去還四毛子那五千元錢的。李少春下葬那天,她接過這筆錢是不想讓四毛子尷尬,也是不想李少春屍骨未寒讓人笑話。接了錢四毛子才會老老實實走人,反過來他會不清不白在那兒喋喋不休半天。

張秀玉是懂得取捨的人。

取了錢,未必舍了名聲。

四毛子這種人,以後不搭界就是。

偏偏,張秀玉到底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她去四毛子那兒賬沒銷成,反而跟四毛子搭上界了。

那幫人圍著的是一個瘋老婆子。這個瘋老婆子,張秀玉趕集見過很多次。瘋歸瘋,卻很愛乾淨,吃什麼都有講究,就是見不得漂亮閨女,見了就跟在人家後面喊,閨女啊,你怎麼就狠心丟下娘跑了!

張秀玉就被瘋老婆子跟在後面喊過幾回,嚇得她每次上街都躲得遠遠的。

這一次,張秀玉沒躲,瘋老婆子正坐在四毛子餐館前吃著喝著,很盡興。

圍觀的閒人就打趣說,女婿好還是女兒好?

瘋老婆子住了嘴,說,女兒好不如女婿好!

女婿怎麼好?閒人繼續打趣。

女婿給我吃的,還給我用的!瘋老婆子這會兒可一點也不含糊。

那你怎麼還讓女兒跟人家跑?閒人把話題往高潮處引。

我沒讓女兒跟人跑,我沒讓女兒跟人跑!瘋老婆子激動起來,揮舞著手臂,不信你們問我女婿。

一干人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於是異口同聲喊,四毛子,四毛子,快出來!

四毛子可能見慣不驚了,嬉皮笑臉出來,挨個發煙,說你們饒了我吧,跟一個瘋老婆子鬧什麼鬧。

瘋老婆子這會兒來勁了,站起來,拉著四毛子手說,你給大家說,是不是我讓女兒跟人跑的。

不是,不是,是她自己要跑的!四毛子趕緊澄清,要不澄清,瘋老婆子就會在地上打滾喊青天大老爺來給自己做主。

瘋老婆子就咧開嘴巴得意地笑,我說嘛,要是我讓女兒跑的,女婿還會給我錢用?

到了這兒,就到了人們想看的戲了,看四毛子給瘋老婆子多少錢。

瘋老婆子每到半個月就會來找一次四毛子,要吃的,要錢用,理由是到閨女家伸伸腳。只是她那腳太近,街頭街尾住著,腳一伸就來,四毛子有點兒沒轍了。

錢還得一次一次給,呈水漲船高之勢,原因很簡單,物價上漲了,瘋老婆子錢上面一點也不含糊。

這次要多少?四毛子躬下身子問。

瘋老婆子把耳朵附過去,咧著沒牙的嘴巴,聲音大得所有人都能聽見,三百!

嘖嘖,一干閒人吹起了口哨,四毛子恨不得把頭扎到褲襠下,說你這麼大聲幹嗎,怕我的醜丟不完啊?

是的,在鄉里,四毛子養著瘋老婆子丈母孃的事成了家喻戶曉的談資,更有居心叵測的人說四毛子是把丈母孃睡了才氣跑老婆的。畢竟,四毛子比老婆大了二十歲,比丈母孃小了只三歲。

女大三,抱金磚!四毛子要沒抱上金磚,能在老婆跟人跑了之後還這麼心甘情願養著瘋老婆子?

說不過去啊。

張秀玉也覺得這事兒有點兒說不過去,她就忘了自己來還錢的初衷。瞅著人群跟著瘋老婆子散去,張秀玉就現了四毛子的眼。

四毛子眼睛一亮,跟著又一暗,搓著一雙手不好意思地說,叫你見笑了!

張秀玉還是第一次看見男人羞怯起來的表情,還在四毛子這種無皮無味的人臉上。張秀玉就忍不住多了一句嘴,見笑不至於,不過真是讓我長了見識。

長什麼見識?四毛子一愣。

都說你這人無皮無味的,你這是做了給誰看?張秀玉問。

四毛子知道張秀玉指的是他給瘋老婆子丈母孃錢的事。四毛子就苦笑,做了給誰看,給自己看!

給自己看?這個不光形象邋里邋遢,連帶名聲都邋里邋遢的男人,做這種面子上的事有什麼意義?張秀玉真的不解了,說你老婆都跟人跑了,給自己看什麼,不嫌看著堵心啊?

四毛子嘆口氣,說我這心反正堵著了,不能把一個瘋老婆子的心再堵上啊,那是堵她的活路呢。

四毛子這口氣嘆得張秀玉心尖上悠悠一顫。你老婆跑了那麼久,她都不顧自己老孃死活,你這麼不明不白地養著她算什麼?

怎麼叫不明不白地養著?四毛子臉色突然端了起來,我老婆是跟人跑了,可我這女婿的名分沒跟人跑吧,一個女婿半個兒呢。

一個女婿半個兒!張秀玉被這話震得心裡肅然起敬,看不出平時言語上沒一點兒正經的四毛子心裡居然還藏有這份孝心。

羊羔能跪乳,烏鴉會反哺,人,不能不如一個畜生吧!四毛子說完這話,衝張秀玉說,你是為那五千元錢來的吧?

是的,張秀玉聞言想起自己的來意,從口袋裡去掏錢。四毛子卻一把摁住張秀玉的手,說那錢真的是我欠少春兄弟的。

你不欠他錢,我知道!張秀玉堅持要把錢還給四毛子。

四毛子說,這樣,你聽我講完一個故事,再還也不遲。

故事?張秀玉有點兒莫名其妙了。

嗯,跟你、我、少春、大川、秀茵都有關的!四毛子點燃一支菸說。

張秀玉這下就真的有如木雞呆而不解了。

那天,不是大川老母親過六十大壽嗎?我原本是要去隨禮的!四毛子說。

你隨禮,不是說李秀茵還欠你五千元工資嗎?你這是洞裡拔蛇,越拔越粗啊?張秀玉有點奇怪,她很早就聽王大川醉酒後跟李少春吹牛說白賺了四毛子一輛摩托車錢,四毛子到處弄風流賬,竟然忘了收回這筆賬。

哪裡啊,那是表面上的事,真正的事是我把李秀茵身子破了,給的補償!四毛子難為情地咧開嘴,你知道的,我老婆跟人跑了,那種事說不想是假的。

啊?張秀玉徹底明白了,李秀茵肯定從中做了手腳,王大川被蒙在了鼓裡洋洋得意還不自知。

我不敢去太早,我這名聲,去早了顯眼,人家會怎麼看李秀茵?四毛子舔一下發乾的嘴唇,可李秀茵日子過得也夠拮据的,我想借機幫一把他們。結果呢,就碰上雷雨,當我趕到時,少春兄弟已經出了事,要不是少春兄弟,死的人就是我了。

四毛子這話是發自內心的,他是夜貓子,最喜歡黑夜裡四處晃悠。黑王寨的人,沒這個習慣,那天李少春要不是檢查電,也不會一個人摸黑出門。

這個賬,就欠得合乎情理,也不在意料之外了。

張秀玉那錢自然還不回去了。四毛子說,再多的錢也買不到命,妹子你聽著,只要你吱一聲,哥哥這條命你隨時都可以拿去,不過拿去之前,得容我把瘋老婆子安排妥當才行。

四毛子這話,聽著是放浪形骸,可張秀玉聽了,卻是擲地有聲。天底下,沒多少人敢這麼說,也沒多少人能這麼做。

看不出,你人邋遢,辦得事倒不邋遢!張秀玉走出四毛子餐館前,讓邋遢的四毛子把屋裡屋外髒衣服找出來,她給漿洗了一遍,就憑四毛子對她男人那份敬重,她有理由還這份人情。

五 烈女陡然變弱女

李少春是死了,可張秀玉是李少春老婆這一身份,暫時還沒死乾淨。

兩個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同病相憐呢。

正是這一同病,張秀玉變相救了四毛子一命。

正是這一相憐,張秀玉變相救了王大川一命。

這就跟李秀茵那句不當問的話扯上關係了。

張秀玉確實跟王大川有一腿。那一腿,發生得太突然,張秀玉到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是做了一場夢。王大川也是,不過兩人恰好相反,張秀玉是很清醒地站在夢外頭了,王大川還沉浸在夢裡頭不願醒來。

王大川新婚之夜曾經發過誓的,要在張秀玉身上補回自己的損失。李少春死了,他可以借兩人好得像兄弟這一由頭,明目張膽地擋住所有想打張秀玉主意的男人,跟當初李少春鬧自己洞房一樣,成為一個別人無法越過的關隘。

老天有眼啊,這才是真正的一報還一報,還計了息的。是的,王大川算盤打得不錯,他擁有的是張秀玉整個後半輩子;李少春再能幹,也只擁有了李秀茵一個初夜權。

他是把四毛子的賬算死在李少春名下了。

雖說一次和一百次沒嚴格意義上的區別,可五十步總可以笑一笑一百步的。

壓抑不住內心得意的王大川就多喝了幾杯酒,酒壯慫人膽。王大川需要這點酒膽,在張秀玉面前,他多少有點兒心虛。

畢竟,張秀玉是新寡。再說了,張秀玉這人潑辣。

酒在這會兒,除了壯膽,還有一個不好為外人道的作用,那就是張秀玉一旦翻臉,自己可以把責任歸到酒上。酒能亂性,老祖宗說的話,能有錯麼?張秀玉真要翻臉,是跟酒翻臉,不是跟他王大川翻臉,還能留下日後見面的餘地。

王大川是酒喝到八分出的門。真喝到十分醉,那就什麼也幹不成了。

八分醉,屬於酒醉心靈。

王大川就揣了一把砍刀,趁著張秀玉給李少春墳上送燈的時候,去了李少春墳前。黑王寨的規矩,人下葬之後,要送七晚上的燈,那樣黃泉路上就不會走錯,免得誤下到十八層地獄。

張秀玉這晚燈上得有點兒晚,她剛從四毛子那回來。

悲悲切切摸到李少春墳前,一個人正在那裡磕頭,是王大川。

王大川邊磕頭邊咬牙切齒地說,少春兄弟,你放心,有我在,就沒人敢打弟妹的主意。那個四毛子靈堂前給你難堪了,我知道,今晚我就幫你報仇,割掉狗日的那個東西。完了亮出砍刀,使勁兒在空氣中揮了一下,刀光閃著寒氣,比他的聲音更叫人不寒而慄。

王大川這是故意說給張秀玉聽的,以博得張秀玉的好感。女人在這個時候最需要一個依靠了。

王大川才沒膽子去見四毛子呢,那五千元的賬讓他英雄氣短。

張秀玉一聽這話,急了——四毛子可真死不得,一死,他的瘋老婆子丈母孃也只有死路一條。

張秀玉就顧不得送燈了。她一把抓住王大川說,大川哥,你是不是喝多了啊?瞎說什麼話,讓少春死不瞑目啊這是。

王大川就瞪了血紅的眼睛,酒精充血引起的,借醉發酒瘋說,我沒、沒瞎說,弟妹他四、四毛子就是變相打、打少春兄弟的臉。

張秀玉知道在墳前說這個,是對亡者極大的不尊,黑王寨特忌諱這個。張秀玉就匆忙把燈送上,拉了王大川的胳膊往家裡帶,說大川哥你到我家喝杯醒酒茶再說。

王大川酒醒著,卻不往張秀玉家裡走,歪歪斜斜地把張秀玉往茅草深處帶。張秀玉不知道王大川的心思,又掙不過他的酒勁兒,不由自主被帶著。王大川還喋喋不休地,弟妹啊,四毛子那五千元錢是糟蹋你名聲呢。

張秀玉懶得跟他辯解,說我一個寡婦,名聲遲早得壞,他愛糟蹋就糟蹋吧。

不行!王大川把砍刀再次揮舞起來,他四毛子壞的不光是你的名聲,還連帶有我的,以為有錢就好使?就能讓鬼推磨?我王大川一不是鬼,二不會推磨,我要為民除害!

張秀玉急了,以為王大川知道李秀茵那個事了,她死死抱住王大川說,五千元,買個名聲也值得的;你要殺了四毛子,五萬元都買不回這個名聲了。張秀玉說得沒錯,四毛子真要被王大川砍傷了、砍殘廢了,公安局一審問作案動機,李秀茵的名聲更毀了。

兩個人,是陰差陽錯呢。

被張秀玉抱著的感覺真好,王大川血液裡摻和的酒勁水銀柱遇到高溫般直往頭頂躥,表演慾望愈加被激發。五千元,欺我王大川沒見過錢也就罷了,還欺負我少春兄弟也沒見過錢,狗日的,我非出了這口惡氣不可。

張秀玉見他這樣,更加心慌了。她要攔不住王大川,王大川真去砍了四毛子,她可是頭號罪人,三家人都支離破碎啊。張秀玉情急無奈之下就口不擇言了,你到底要怎麼樣才滿意啊?

王大川說我要怎麼樣?你是我弟妹,我都沒捨得動你,憑什麼讓他四毛子糟蹋你!

張秀玉就明白王大川心思了,你意思是,只要我讓你動了,你就不殺四毛子?

嗯!王大川把砍刀放下,你、你能願意嗎?

我願意!不過,張秀玉咬一下紅唇,就一次!

就一次,我保證!王大川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可不含糊,他知道,要是討價還價,張秀玉清醒過來一反悔,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男女偷情這種事跟賭博抽大煙一樣的,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

張秀玉卻沒給他第二次。那一次還是張秀玉因為李少春的死,讓她頭腦一時轉不過彎兒,加上被四毛子對瘋老婆子丈母孃的事一感慨,一時糊塗幹了傻事。

事後她才知道,王大川對李秀茵跟四毛子的事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更好。張秀玉沒太多愧疚,怎麼說,她當時也是為了李秀茵好。

只是這個人情送得不明不白的。

真正讓王大川不明不白的是張秀玉。打那以後,張秀玉基本不現王大川的眼,也不給機會單獨相處;難得碰上,王大川眼神還沒遞到張秀玉臉上,張秀玉一句話就擋死了去路,寡婦門前一堆灰,你如果還記得有少春這個兄弟,就別把我門前這堆灰先吹起來,我可以不活人,我一雙兒女還要活人的。

你別說,在黑王寨,張秀玉還真是,像李秀茵開玩笑說的,一年熬下來不給飲透墒也就罷了,還把那道泉眼給焊死了。同時焊死的,還有嘴巴,見了男人基本不搭言,頂多擠出一絲笑意來,那笑容化開後,瀰漫的都是黃連味兒。

王大川夜裡去喊過幾次門,半夜裡去的,卻沒半點兒收穫。要說半夜是寡婦最難熬的時刻,抵抗力最脆弱。偏偏張秀玉給熬過來了,給抗過去了。

張秀玉熬夜的辦法很簡單,就是隔三岔五到鄉里給四毛子洗衣服,幫餐館拖地,腰痠背痛回來,一覺能睡到天亮,睡眠深得雷都打不醒。

王大川那壓低喉嚨的喊門聲,早叫夜氣給淹沒了,連絲回應都沒有,能抗不過去嗎。

六 寡婦毅然認乾親

李秀茵那裡,卻有了回應,卻抗不過去了。

王大川的反常舉動令李秀茵心裡無端地不踏實起來。張秀玉不沾有婆娘的男人那番話,她是信的,問題是有婆娘的男人想沾張秀玉啊!比如說自己的男人王大川就有這個傾向。

而且很明顯。

四毛子那天給李少春下祭,王大川的不甘就寫在了臉上,要不是那五千元子虛烏有的借款壓在腦袋上,王大川肯定就強出頭給死去的李少春抱不平了。李秀茵知道,那不平是抱給張秀玉看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張秀玉死了一個李少春不假,還有他王大川可以為她遮風擋雨,扛起一片天的。

李秀茵有點兒手足無措了,自己不是處女嫁給王大川,始終是個心病。王大川嘴裡沒說並不等於心裡沒事,他能明目張膽在李少春下葬的日子把自己當半個主人來管事,就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兩人關係不錯是真,可那是生前的事了。李少春死了,人家爹和兄弟都曉得“翁壯叔大瓜田李下”要拉開距離,你個異姓兄弟算哪門子親?

李秀茵是這麼勸的王大川,言語間透著委婉,說少春死了,張秀玉那我們也算仁至義盡了,再以後啊,腳步不要那麼勤,有些話,好說不好聽呢。

什麼話好說不好聽,王大川肩膀一聳,誰不知道我跟李少春好得像一個人。

像一個人,你說的啊。李秀茵惱了,那你跟他同穿一條褲子去吧!李秀茵在餐館端過盤子,屬於見過三教九流的人,罵人可以不帶髒字。比如這話,就是暗裡咒王大川死人一個,穿死人衣服的不是死人是啥。

我就跟李少春同穿一條褲子,怎麼啦?王大川陰陽怪氣衝李秀茵冷哼一聲說,別以為我真就是死人,當我不知道你看過李少春那條腿啊?

王大川這話陰得有點兒深,李秀茵肯定不明就裡,心說王大川這是被鬼逮著了,李少春哪條腿自己見過?氣頭上的李秀茵忘了這是一句很隱晦的流氓話,那條腿是指男人身上那個東西。

當晚,李秀茵一賭氣,跟王大川分床而睡了。

擱以往,這招屢試不爽,只要李秀茵一抱著棉被到客房,王大川就會死乞白賴抱著李秀茵的身子往床上摁。可這一回,李秀茵都抱著棉被鋪好了床,王大川卻沒斜一眼自己的意思。李秀茵把頭埋在被窩裡,抽動肩膀哭了起來,還不敢弄出聲響,那是示弱的表現。李秀茵知道這次示弱,這輩子就被王大川騎在胯下了。

王大川這會兒還真想騎一個女人在胯下,這個女人,是張秀玉。

不信張秀玉身子是鐵打的。就是一塊鐵,王大川也要把她給焐熱,焐化,王大川相信自己就是鐵匠鋪裡的風箱爐子,只要多抽動幾下風箱,火勢就不怕起不來。

好女怕纏。

張秀玉跟自己,怎麼說也有過那麼一次。老話說了的,一日夫妻百日恩。那火星是存著的,需要有人給吹亮,吹燃,火借風勢,到最後想不燎原都不行。

王大川沒把張秀玉內心的火弄燎原,倒先把自己身子撩得火熱火熱的,就著這股熱乎勁,他摸黑再一次去了張秀玉家。這回他發誓,就是守到天亮也要跟張秀玉再度溫存一番。

王大川有這個把握,是源自黑王寨一個約定俗成的習慣,那就是黑王寨的當家婆娘早上起床第一泡尿會在菜園子裡解決。千萬別以為這其間有多大講究,而是黑王寨婆娘過日子遠比男人忙碌。趕上農忙季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架起柴火煮上飯,抽空子到菜園子弄下鍋的菜,哪有閒工夫專門上茅房,菜園子解決多好,菜摘了,屎尿拉了,還省一道工序,茅房裡的屎尿最終也要挑到菜地的。

一直以來,黑王寨的婆娘都習慣把日子算計著過。

王大川的算計是在這個算計之上成立的。

王大川忘了黑王寨人還習慣說的一句話,人算不如天算。

霧氣漸漸升起來了,露水漸漸下去。躲在張秀玉菜園子邊茅草叢的王大川硬是沒聽見張秀玉上菜園子的腳步聲。

張秀玉家裡的煙囪倒是冒出了火星子和青煙,有誘人的飯菜香隨風飄散。王大川趴在草叢中貪婪地吸溜著鼻子,他肚子咕咕叫了兩聲,餓了。往常這時候,李秀茵已經給他打了三個荷包蛋墊進腸胃裡了。

王大川喜歡趕早下地幹活兒,三早一個工,這是他娘教他的。

他娘一個寡婦,說得最多的就是,做不贏一個人是各人的手段,吃不贏一個人就是各人的飯碗了。王大川要想做贏一個人,除了學他娘趕早工以外別無他法。李秀茵這點上配合得很到位,每天早飯前三個雞蛋讓王大川也能吃得過一個人了。

偏偏今天,王大川吃也吃不過一個人了,那就是,他嘴邊的飯碗被人搶了。

就在王大川空著肚子憋著氣偃旗息鼓要收兵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來。腳步聲先是在菜園子邊停留了一下,只一下,咚咚咚就氣勢洶洶地往張秀玉門前去了。王大川喊了一聲糟糕,起身就躡手躡腳地藉著霧氣的遮掩往張秀玉屋後的牆根裡躲。

典型的聽壁根,這是黑王寨人最不齒的事兒。

王大川顧不上別人齒不齒,他已經無恥在前了。

張秀玉聽到有人敲門,把門裂開一道縫。一臉警惕地問,誰啊,清巴早的?

李秀茵大著嗓門,說是我啊,秀玉把門開一下?

有事?張秀玉沒開門的意思。

我家大川是不是在你這?見張秀玉不願開門,李秀茵單刀直入了。

你家大川在我這?稀奇得不得了的事吧,這是!張秀玉有點兒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他不在你這,能在哪兒?李秀茵才不信。

在哪兒我管不著,反正是不在我這!張秀玉口氣很不耐煩,李秀茵你說話最好放清白點。

想清白還不簡單啊,你開門證明你是清白的就行!李秀茵不露聲色將了張秀玉一軍。

開門,我憑什麼要開門?張秀玉愈發惱了,今天你家男人不在家來找,明天她家男人不在家也來找,當我張秀玉什麼人,開窯子呢。

你開不開窯子我管不著,你今天不開門就是屋裡藏了野男人!李秀茵嘴一急,把野男人代替了王大川。野男人這三個字,打擊面廣不說,力度也大。

滿以為張秀玉會氣急敗壞跟自己打罵一場的,孰料張秀玉氣極反笑,衝門縫外面的李秀茵說,還真有一個野男人剛到我家,不過是誰的野男人倒未可知,你等著啊,我正要請你過一遍目呢。

李秀茵就伸了雁長脖子去瞅,門裡的燈光一亮,一雙熟悉的篾片眼湊近來了,李秀茵被這雙篾片眼扎得渾身發涼,是你!

是我!

兩下里就都沒話了。

張秀玉的聲音鑽出門縫,說秀茵嫂子你看清沒,這是誰的野男人啊?

門外,李秀茵的腳步聲已經踉踉蹌蹌著遠去了。

王大川隱隱約約聽得這半真半假幾句話,多少有點兒不得要領。側耳細聽,張秀玉屋子裡早沒了動靜。倒是聽見豬叫聲此起彼伏吭哧吭哧起來,王大川想起李少春活著時,嘲弄自己只會養豬不會捉蛇打鳥撈魚摸蝦的原話來。人養一個定乾坤,豬養一窩守牆根。

報應呢,狗日的!守著牆根的王大川狠狠地罵了一句,你李少春不是能幹嗎,不是要定乾坤嗎,怎麼自己婆娘也養一窩豬守牆根了。

王大川罵得太投入,一點兒也沒留心到張秀玉開門的吱呀聲。等他聽到有摩托車聲音響起來探出頭,霧氣中,一個模糊的背影已在摩托車上飛快地躥了出去,隱沒在轉彎的樹叢中。

王大川使勁一拍自己腦門,天麻麻亮時,這個摩托車聲音明明在王大川耳朵裡出現過,那會兒王大川還以為自己做夢正騎摩托車帶著張秀玉四處兜風呢。

敢情那不是夢,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莫言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啊!

那個早行人是誰?王大川被這個念頭充斥著腦袋,底氣十足的他從牆根後面大搖大擺走出來,捉賊捉贓,捉姦拿雙,他有必要到張秀玉門前興師問罪一番,不然當他王大川是透明的啊。

你張秀玉不是口口聲聲說寡婦門前一堆灰,不希望有人把你門前這堆灰吹起來,還說你可以不活人,一雙兒女還要活人的嗎?我王大川倒要請教一下,那摩托車後面揚起的不是灰是啥,你張秀玉可能硬要說是排氣管的氣,是氣更不得了,那可是正兒八經的有害氣體呢。

氣鼓鼓的王大川就理直氣壯地去拍張秀玉的大門。門虛掩著,這一拍顯得有那麼點畫蛇添足,王大川需要畫出這麼條多餘的足,他要就著這條蛇狠狠插一腳進去,讓張秀玉徹底就範。

不就範的後果是可想而知的。惱羞成怒的王大川不光會把張秀玉門前這堆灰吹得揚起來,還會揚得遮天蔽日的,讓人走過張秀玉的屋場不光掩著鼻子,更要側著身子,走過去後還得連吐三口惡涎以示清白。

很明顯,只要張秀玉敢拒絕自己,王大川就會以更絕情的手段孤立張秀玉。

李少春在世這麼好的兄弟都能反目成仇,可見張秀玉這個寡婦當得多麼薄情寡義。薄情寡義的人,在黑王寨是站不住腳的,滿寨子人都拿鄙視的眼光看你,你張秀玉的脖子能梗得起來才怪?

偏偏,王大川的質疑讓張秀玉不僅沒低下頭,反而把個頭揚得高出了大門上面貼的門神。

王大川這麼問的,這麼早,弟妹家裡很熱鬧啊?

張秀玉不直接回答,反問說,大川哥不是也想湊一份熱鬧來的吧?

我啊,王大川抱著膀子,悠悠嘆了一口氣說,我哪有湊熱鬧的份兒,我也就生了個看熱鬧的命。

能生看熱鬧的命也就不錯了,哪像你少春兄弟,看熱鬧都沒命!張秀玉故意拿李少春來搪塞王大川,她知道王大川那點兒小心思。

王大川要的就是這句話,他立馬順著話頭往上爬,少春兄弟也是,自家屋裡的熱鬧都沒命看!

聽話聽音,張秀玉就知道王大川是來者不善了。她把眼光寒起來,自家屋裡熱鬧,大川哥你大清早這是來看孤兒寡母的熱鬧啊。

張秀玉這話有點兒寒磣人。王大川臉色變了,孤兒寡母的熱鬧我倒是沒看著,我看見屋裡熱乎氣都要煮開鍋了,不然哪裡來的突突突聲作響啊。

王大川說到突突突聲作響,張秀玉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啊,你說四毛子的摩托車聲啊。張秀玉拿手撩一下散在額頭的秀髮,慢條斯理吊王大川胃口。

剛才是四毛子?王大川心虛地往背後看一眼,生怕四毛子去而復返,他把摩托車都騎破了,人家的錢還沒還一分。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王大川可是欠的四毛子五千元錢,虛汗就洩洪似的從每個毛孔往外冒。他,四毛子他清巴早找你幹啥?

四毛子找我,什麼不能幹啊?張秀玉意味深長地笑,我倒是有個事兒想委託你回去問問你家李秀茵,她清巴早找你幹啥?

王大川裝糊塗,秀茵找我?

是的。張秀玉不給王大川裝糊塗的機會,她找你本來也無可厚非,但她找到我家就讓人不受頭了。當我這兒什麼地方,是個男人都能來打野,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男人有幾斤幾兩。

張秀玉這話說得很有技巧,意思是你王大川別做春秋大夢了,在我張秀玉心裡那桿秤上,定盤星不是你王大川。

王大川就蔫了頭往回走。走不多遠,身後傳來張秀玉的聲音,叫你家李秀茵來我這兒一趟,我有事找她!

什麼事?王大川狐疑地回過頭。

張秀玉卻不看他,說我們女人間的事,你問那麼清楚幹啥?

果真是女人之間的事。

李秀茵聽張秀玉說完,眼裡寫滿了驚奇,肚子裝滿了驚喜,你真的要跟四毛子閤家?

嗯!張秀玉點頭。

他口碑那麼差,你不怕讓人背後指點啊?李秀茵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閤家過日子,過的不是口碑,是柴米油鹽,是相互體貼。有女人體貼的男人都還想偷口腥,何況他沒女人體貼的!張秀玉輕輕拍一拍李秀茵的手。

你不會是叫四毛子那五千元砸了眼睛吧?李秀茵套張秀玉,她想知道張秀玉對她的事瞭解多少。

張秀玉笑一下,不回答,也不說話,只拿眼光四處掃描。她斷定,王大川就躲在哪個旮旯偷聽。

張秀玉這一掃描,李秀茵心裡就惴惴不安了。

張秀玉不忍看她那屁股上長了痔瘡的模樣,耷拉下眉毛淡下口氣說,還真是的呢,沒那五千元錢,我真的瞎了眼,看不清一個人的好歹來。

李秀茵在張秀玉走後好久,還對這句話百思不得其解。張秀玉這是什麼意思啊?不單給人眼裡蒙上灰,讓人心裡都蒙上塵了。

四毛子是在餐館門口候到黑王寨一干鄉親的,大家都得到張秀玉的邀請,在鄉里四毛子餐館吃一頓閤家飯。

本來在黑王寨,死了男人的寡婦往前再走一步,是正常不過的事兒,要麼男人入贅進來,要麼女人改嫁出去,都屬尋常。

張秀玉這麼高調卻不尋常,而且是以閤家的名義請客,叫人心裡咂摸不出她的真正意圖來。

人到齊了,卻不見張秀玉亮相,王大川問李秀茵,會不會是化妝去了?

李秀茵不耐煩打斷他說,生成的眉毛長成的相,你以為人家是我啊,非要弄個絲巾纏脖子上臭美?四毛子餐館對李秀茵來說,是故地,一直不想重遊的故地。她怕哪天一不小心,那點破事兒就沉渣泛起了,四毛子人大手大腳慣了,嘴巴上有時也會大得失去分寸。

四毛子這會兒就沒了分寸,張秀玉不現身,他跟誰閤家?婆娘跑了那麼多年,他的心就死了那麼多年,是張秀玉那句“看不出,你人邋遢,辦的事倒不邋遢”激活了他那顆再找一個女人過日子的心。別的女人,他不敢招惹,很簡單,沒人會願意四毛子平白無故地養著瘋丈母孃。張秀玉就沒這個顧慮,沒這個瘋丈母孃,四毛子未必能入了張秀玉的眼睛。

張秀玉心氣高,這點上,她不要自己給李少春下祭的五千元錢就能夠看出端倪。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抗拒錢的誘惑的,尤其拖家帶口的孤兒寡母。

所以,張秀玉剛把閤家的想法跟四毛子一提,四毛子眨眼就下了寨子準備去了。張秀玉後面的話,還沒從喉嚨裡蹦出來,四毛子的摩托車就蹦沒了影子,留下一陣黃騰騰的灰塵來。

張秀玉苦笑了一下,寡婦門前一堆灰,但願四毛子不被這堆灰嗆了鼻子,弄得鼻涕眼淚一塌糊塗的。

瘋老婆子是在四毛子分寸大亂時坐在餐館門口的。一大幫閒人前呼後擁地跟著,剛坐下,有閒人就老調重彈攛掇說,女婿好還是女兒好?

瘋老婆子把嘴巴一撇,說了一百遍了,女兒好不如女婿好,你們怎麼就不記事呢!

女婿好也是白好了!閒人做出大驚小怪的樣子。

怎麼叫白好了!瘋老婆子看一眼閒人。

你問四毛子啊。閒人把話題往四毛子身上引,他都要成別人女婿了,你還不知道吧。

我不許他成別人女婿,我不許他成別人女婿!瘋老婆子激動起來,揮舞著手中的打狗棍。

一干人就鬨堂大笑起來,異口同聲地喊,四毛子,四毛子,快出來請丈母孃入席!

四毛子出來,沒嬉皮笑臉,也不發脾氣,發煙,發糖,說你們跟一個瘋老婆子起什麼哄。

瘋老婆子這會兒起鬨了,站起來,緊緊攥住四毛子手說,你給大家說,你是不是要給別人當女婿了。

四毛子剛要張口,一聲娘叫聲突然在瘋老婆子身後響起。眾人一怔,眼光齊刷刷地看過去。喊孃的不是別人,正是張秀玉。

每次上街都躲得瘋老婆子遠遠的張秀玉。

這聲娘讓瘋老婆子猛地一轉身抱著張秀玉不放了,老淚縱橫著放聲大哭起來,閨女啊,你怎麼就這麼狠心丟下娘跑了。

張秀玉跪在瘋老婆子跟前說,娘,閨女這回不跑了,專門回來跟哥哥一起伺候您!

哥哥?所有人聞言都抬頭看天。天上太陽明晃晃的啊,張秀玉那模樣也不是說夢話。

嗯,哥哥!張秀玉站起來,衝四毛子招手,說還不攙娘進去!

四毛子稀裡糊塗地跟張秀玉一起攙了瘋老婆子進餐館,一干不明就裡的閒人也跟了進去看熱鬧。

裡面黑王寨的鄉親在四姑婆帶領下也都站起來。

張秀玉請瘋老婆子坐下,然後拉了四毛子的手說,今天當著四姑婆和大傢伙的面,我喊的這聲娘,就是讓天上的神靈和地上的人們都知道,我認了這門乾親。從今以後,娘就住我家裡了,四毛子就是我姐夫了,黑王寨有句不入流的老話,說小姨子有半邊屁股是姐夫的,我也認了,為的是四毛子以後出入我家圖個方便,希望鄰里鄉親嘴巴上少揚一點兒灰塵。

話音剛落,有那心軟的女人就把持不住,揚起來一片哭聲。

四毛子使勁兒揉一把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他這個哥哥的名分來得太突然,突然得都來不及拒絕一下。

黑王寨方圓百里,有史以來,哪個寡婦有能力揚起這樣大場面的一堆灰啊!那是沙塵暴呢,在這一方天裡,所有人靈魂深處的骯髒念頭都滌盪得一乾二淨的。從此不再滋生半點陰暗細菌。

在這場沙塵暴裡,張秀玉看見,李秀茵眼裡最先流下了淚。王大川倒是沒流淚,但他的頭,深深地埋在了胯下。

眼淚,應該是一個人身體內最純淨透明的物質了。

胯下,則該是一個人行為上最知恥後勇的表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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