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像一個血紅的火球在天邊燃燒。從南邊湧起的烏雲,先是一小塊將夕陽塗染得極為慘淡,隨後的大堆烏雲將這慘淡也吞沒了。天地間,頓時混沌起來。
常安民呆坐片刻,忽然想起了女俘。他掙扎起身去尋找女俘。
女俘們躺在一個沙窩裡,閉目喘息。她們披散著頭髮,形似厲鬼。她們身邊,躺著一夥同樣近乎半裸的漢子。可此刻誰也沒有心思去瞧誰一眼,乾渴、飢餓和疲勞,已經使他們忘記了性別和男女間的慾望。
常安民的腳步聲驚動了女俘。她們睜開眼睛。目光對望片刻,常安民掏出繩索去拴女俘們的手脖子。儘管已經身處絕境,他還是沒有放鬆警惕。
突然,起風了。戈壁的風十分強勁兇猛,吹得飛沙走石。常安民晃了幾晃,跌倒在女俘身邊。他已經弱不禁風了。
在狂風的呼喚下,天邊的烏雲野馬似的奔騰而來,霎時蓋過頭頂。黃沙攪著烏雲,遮天蔽日,提前拉上了夜幕。忽然,半空裡躥出一條銀蛇,亮得令人暈眩,隨後就是一聲霹靂,如同炮彈在頭頂炸響。大地都抖顫起來。躺倒在沙窩裡的這夥人都忽地坐起身,仰臉看天。天空中,銀蛇亂舞,炸雷聲聲。
“下雨了!”有人驚喜地叫道。
果然有雨點打在身上。
“老天爺,下大點兒吧!救救我們……”劉萬仁跪在沙地上,伸出雙手大聲祈禱。大夥兒跟著齊刷刷跪下,祈求上蒼恩賜甘霖。
電閃雷鳴,狂風呼嘯,可雨點卻銷聲匿跡了。約摸一袋煙工夫,雲散風止,夕陽復出在西山頂上,譏笑著地上跪著的這群可憐生靈。這群生靈眼看著希望化為泡影,起初目瞪口呆,繼而嗚嗚大哭,接著都一攤泥似的軟在沙地上。
這場雨來時,常安民沒有太大的驚喜,俄頃而逝他也不感到多麼失望。他心裡清楚,怨天尤人只是徒費精神,於事無補。他長嘆一口氣,坐在沙地上,轉眼去看三個女俘。
三個女俘躺在那裡沒挪窩,剛才發生的一切好像與她們毫無關係。大戈壁上這種只打雷不下雨的自然現象,她們見多了。
常安民又去做面前要做的工作。女俘們任他去拴去綁,一臉的木然。
他動作了半天,卻力不從心。他連拴繩子的力氣也沒有了。
終於,常安民拴住了她們的手脖子,一頭倒在一號身邊,再也不想動彈了。
一號忽閃著眼睛看著他,他也靜靜地看著一號。四目相對,他忽然發現一號的眼神裡有幾分溫柔。可他實在太疲憊了,沒有更多的力氣去支撐自己的眼皮,探詢一號的眼神。他現在最迫切的需要是,吃一頓飽飯,喝一大桶水。
他不知道,現在躺下了,明天還能不能起來?他默默記住了今天這個日子:民國二十五年八月二十四。這個日子也許是他的忌日。此時,他犯了糊塗,這個日子他不必費神去記,那應是有希望活著的人的事。
八“鬍子,有情況!”
又是一個荒漠之夜。
四周極靜。那場風雨來去匆匆,在戈壁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沒有月亮,也沒有風,只有滿天的星斗眨巴著眼睛,窺視著胡楊林裡橫七豎八躺著的,十幾個生命之泉就要乾涸的生靈。
不知過了多久,常安民甦醒過來。睜開眼睛,東方已現魚肚白。在戈壁灘上,這個時辰最適合行軍趕路。他掙扎著想爬起身來,吆喝大夥兒出發,告訴大夥兒不能在這個地方等死。掙扎半天,他卻站不起身來,只覺得渾身沒有一絲力氣,睏乏得要命。乾渴和飢餓吞噬著他的神經,他已經看到了死神正朝他一步步走來。死神是個年輕的女人,並不醜陋可怕,而是長得很豐滿很秀麗,她朝他微笑著,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裡,閃爍著他從一號眼睛裡看到過的那種溫柔的光芒……
忽然,一陣強烈的響動將他拉回到現實中。他轉眼一看,身邊躺著的女俘少了一個。他禁不住打了個冷戰,立刻意識到出了事。不知從哪裡來了力氣,他忽地爬起身朝響動的方向,一搖一晃地奔去。
走出不多遠,就看見劉萬仁和二號女俘扭打在一起。原來,二號掙脫了拴在手腕上的繩子準備逃跑,一不留神,踩著了躺在沙窩口的劉萬仁。劉萬仁驚醒過來,矇矓中看見有人往沙窩外走,他疲憊不堪,又閉上眼睛。突然,他覺得不大對頭,睜開眼細看,看清那不是起夜的弟兄而是女俘,不容多想,忙掙扎起身去追。二號女俘也疲憊至極,沒走多遠就摔倒在地,被劉萬仁抓住。
二號不甘心再次落網,作垂死掙扎,指甲和牙齒一起使勁。劉萬仁大口喘著粗氣,沒有力氣將二號制服。
常安民想快步上前幫劉萬仁一把,怎奈力不從心,只覺腳下如踏棉花,身子發飄,似在船上搖晃。情急之下,他盡著力氣喊道:“鬍子,快起來,有情況……”話沒喊完,他就一個趔趄撲倒在地,眼睜睜地看著劉萬仁和二號廝打。
劉萬仁力不能支,被二號用牙齒咬住了裸露的肩膀,他痛歪了臉。二號女俘死不鬆口。劉萬仁兩隻手胡亂抓著,右手突然觸到了腰間的刺刀。他咬緊牙關,使出渾身的力氣拔出刺刀,頂著二號的軟肋紮了進去。
二號女俘鬆了口,嘴巴張得老大,卻沒叫出聲來,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倒向一旁。
這時,楊鬍子等人聞聲奔過來,圍住了已然斃命的二號女俘,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劉萬仁拔出刺刀,一股蚯蚓似的鮮血從二號女俘肚皮上流淌下來。
突然,楊鬍子撲在二號女俘的屍體上,嘴對著刀口拼命地吮吸起來。等他抬起頭時,大夥兒看到,他的嘴角沾著斑斑血跡,一張臉好似刺蝟,一對眼珠子血紅血紅的,充滿著惡狼吃人時才有的兇光。
一旁的人最初都是一怔,呆眼看著,隨後明白過來,七八把刺刀分別從不同的方向,捅向二號女俘尚帶溫熱的軀體。然後,他們像一群餓極的狼撲上去,嘴對刀口,貪婪地吮吸起來。
趴在沙地上的常安民驚呆了,他一時竟弄不清那是一群人還是一群野狼!他已經沒有力氣去制止了,只是竭盡全力地呼喊:“不能啊,不能啊……”
然而,此時更沒有人聽他的了。這群人已經不是人了,他們變成了一群渴極餓極的野獸。極度虛弱的常安民經不起這刺激,又氣又急,一下子昏了過去……
九“你們這些野獸!”
常安民做了個可怕的夢。
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頭野狼,好長時間沒有吃東西了,渴極了也餓極了。他在荒漠上四處奔走,尋找水和吃食。突然,他看到了一個長著兩條腿的獵物,便拼命追捕。兩條腿到底跑不過四條腿,獵物最終倒在了他的爪下。他剛想飽食一頓,忽然不知從什麼地方又鑽出了七八隻猴子,爭先恐後地撲向他的獵物。他急了,先下手為強,一口咬斷獵物的喉嚨。猴子們都急了眼,撲過來抓他咬他。他全然不顧,只管貪婪地吮吸獵物的鮮血。血液順著食管流進肚裡,他感到渾身有說不出的愜意和爽快,全身便生出一股力量。
“連長,連長!”
常安民聽到有人呼喚他。起初,呼喚聲十分遙遠模糊,漸漸地越來越近。他慢慢睜開眼睛,只見劉萬仁蹲在身旁,正在給他喂著一種腥味兒很重的紅色液體。儘管那東西很不好喝,可口感十分滋潤。他禁不住咂了咂嘴。
“連長醒來了!”劉萬仁驚喜地喊道。
“大哥,吃點兒東西吧。”楊鬍子將一塊窩窩頭大小的東西遞到常安民嘴邊。
常安民餓極了,也不管那東西如何得來,張嘴就咬了一口。那東西很有韌性,有點兒皮焦裡生。可他的牙齒很好,咀嚼有力。他不等嚼爛品出味道,就迫不及待地吞嚥下去,緊接著又咬了一口。他三下五除二將那東西吞進肚裡,眼睛還四處搜尋。
劉萬仁轉臉對楊鬍子說:“給連長再拿一塊。”
楊鬍子轉身又拿來一塊。
常安民這時有幾分清醒了。他記得有四五天都沒有吃的喝的了,怎麼忽然都有了呢?難道打到了什麼野獸?他環目四顧,還置身在那個胡楊林中啊,心裡不禁疑惑起來。再細看楊鬍子遞到他嘴邊的食物,那食物狀若黑炭,聞著有股濃濃的皮肉燒焦的味道。
“這是啥東西?”常安民問。
楊鬍子說:“大哥,甭管是啥,能吃就是好東西。”
常安民越發疑惑起來,舉目四望,不遠處燃著一堆篝火,士兵們正圍著篝火用刺刀挑著什麼東西燒烤。他尋思自己吃的就是他們燒烤的東西,他將那“黑炭”拿在手裡再仔細看。似乎是肉?哪來的肉?他感到不對勁,四顧再看,一號女俘縮在沙窩裡,雙手抱住胸,瑟瑟發抖,一雙眼睛滿含著恐懼和仇恨。他感到詫異,幾天來一號女俘並無如此恐懼神情,是什麼讓她嚇成了這個樣子?再仔細看,不見了三號女俘!
他急忙問:“三號呢?”
劉萬仁低頭不語。
楊鬍子扭過臉去,裝聾作啞。
“三號呢?”他又問了一句,目光四處搜尋,看到附近一棵胡楊樹幹上印著的斑斑血跡。
還是沒人回答。
他怒吼起來:“你們把她殺了?”
常安民猜得不錯,三號女俘已被殺了,卻不是因為逃跑。二號女俘被殺死後,有幾個士兵沒有喝上血,瘋了似的撲向三號女俘,將她亂刀捅死,吮吸她的血。這時,劉萬仁想到了常安民,拼命攔住發了瘋的士兵,割斷三號的大動脈,接了小半壺血液灌進常安民嘴裡,救活了他。
儘管沒人說什麼,常安民已經完全明白了他剛才喝的是啥、吃的是啥,他火冒三丈,大聲罵道:“你們這些野獸!”將手中的黑炭似的人肉狠狠地擲到地上。
楊鬍子也咆哮起來:“你他媽的也是野獸!不是我們省下點兒血和肉,你他媽的早就見閻王了!”罵著,他撿起地上的那塊“黑炭”就往嘴裡塞。
劉萬仁也說:“連長,都到這田地了,再怨弟兄們就是你的不是了。”
常安民一怔,痴呆呆地望著楊、劉二人。他們早已失去了人性,狀如餓狼,眼裡放射出兇殘的光。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再也說不出啥,只覺得胸口堵得慌,趴在沙窩裡乾嘔起來。
十“不要殺我!”
又堅持了兩天。
一夥人又朝東南方向走了一遭,第二天下午卻又轉回到那片胡楊林。他們再次遇到了“鬼打牆”。
絕望之中又沒了一點兒可食之物,一夥人又將兇殘的目光投向了一號俘虜。
也許是見只剩下最後一個獵物,也許是還沒有餓到極點、渴到極點,他們並沒有像上次那樣一擁而上宰殺獵物。
他們將一號女俘綁在樹幹上,剝光了衣服。赤身裸體的年輕女俘早已勾不起這夥人的性慾。在這夥人眼裡,樹幹上綁著的只不過是一隻失去肥美的奶羊而已。
後來成為常安民妻子的一號女俘,事隔六十年後,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仍是心有餘悸。她說,她們幾個都是徐大腳的親兵,從被俘那一刻就想到了死。她想到,那些國軍或許會槍斃她們,或許會一刀刀剮了她們,也可能將她們活埋掉,甚至輪姦了她們再將她們殺死,卻萬萬沒想到他們會餓狼吃羊一樣吃她們。當看到幾個夥伴被他們宰割成碎塊燒烤時,她嚇得渾身篩糠。她聽說過老虎吃人,見過狼吃人,卻從沒見過人吃人!當自己被扒光衣服綁在樹上時,她驚恐萬分,大喊大叫起來,她的喉嚨裡喊出了血……
此時,楊鬍子拿起一把刀走向一號女俘,同時喝令一個士兵端好水壺準備接血。
常安民躺在沙窩裡,緊閉著眼睛。他不忍心去看。這夥人已經完全喪失了人性,他無力制止,也明白根本制止不了。他在想:下一個是誰?
就在這時,一號女俘發出了尖厲的喊叫聲:“不要殺我!”
楊鬍子似乎沒有聽見。
一號女俘臉都變了形,衝著常安民大喊:“連長,我知道哪兒有水,不要殺我!我給你們帶路!”
常安民猛地睜開眼,渾身倏地生出一股力量,高喊一聲:“鬍子,住手!”他掙扎起身走了過去。
可楊鬍子一夥不相信一號俘虜的話,亂嚷嚷:
“她在騙人!”
“不要信她!”
“宰了她!”
……
楊鬍子持刀逼近一號女俘。
一號女俘悽慘地喊道:“別殺我,我帶你們出去!”
楊鬍子還在逼近。
常安民一步搶上前,用身子擋住一號女俘,喝道:“鬍子,把刀放下!”
楊鬍子一怔,卻馬上獰笑道:“你滾開!”
常安民盯著他,道:“鬍子,不要胡來!”
楊鬍子有點兒遲疑。
幾個士兵喊道:“別聽這個王八蛋的,是他把咱們帶上了絕路。他再不滾開,連他一塊宰了算了!”他們嚷著叫著,都端起刺刀逼了過來。
楊鬍子又來了勁:“大哥,你不要逼我!”他伸手推了常安民一把。
常安民一個趔趄,靠在了一號女俘身上。
他大怒,拔出了駁殼槍,厲聲喝道:“誰再往前一步,老子斃了他!”說著,朝天放了一槍。
楊鬍子一夥停住了腳步。
常安民垂下槍頭:“弟兄們,你們再聽我一次,先不要衝動。”
劉萬仁上前一步,目光兇狠地瞪著他:“你能保證她能帶我們出去?”
常安民一拍胸脯:“我保證!”不知為什麼,他相信一號女俘沒有說謊。
劉萬仁和楊鬍子對視一眼,遲疑不決。
常安民又說:“都到了這個地步,她為啥還要騙咱們呢?就算她騙咱,也只能騙一時。你們想想,即使現在吃了她,那又能管多久?走不出這戈壁灘,誰都別想活命!咱們為什麼不讓她帶路,試一試呢?”
楊、劉二人垂下了手中的刺刀。
常安民從劉萬仁手中要過刺刀,又說了一句:“她要把咱們帶不出去,你們就連我一塊宰了!”說著,給一號女俘割斷綁繩。
一號女俘身子一軟,倒在了他的懷裡。
他將她扶起坐到地上,又拿來衣服幫她穿上。
一號女俘穿好衣服,滿懷感激地看著常安民。
楊鬍子在一旁催促道:“快走吧!”
這時已紅日西墜。經過剛才一番驚嚇,一號女俘有氣無力,坐在沙地上喘作一團。
常安民緊皺眉頭,用商量的口吻跟楊、劉二人說:“眼看就要黑了,歇息一晚,明天再走吧?”
劉萬仁看看天色,道:“連長說得對,夜不辨路,明天一早咱就上路。”
楊鬍子也表示同意:“那就明天再走。”
十一“大哥多保重!”
常安民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大亮。天邊燃燒著朝霞,預示著又一個豔陽高照。
他急忙爬起身,伸手搖醒睡在身邊的一號女俘。昨天晚上,他怕發生意外,讓一號女俘挨著他躺下,用繩子將兩個人的手腕拴在一起。
一號女俘坐起身,竟望著他笑了笑,露出一臉的天真無邪。
他也笑了笑,覺得渾身輕鬆了許多。
常安民解開手腕上的繩索,吆喝大夥兒起身趕路。大夥兒都明白今天是關乎生死存亡的日子,儘管疲憊至極,卻仍是紛紛掙扎站起,準備出發。
常安民看了一號女俘一眼,說:“走吧。”
一號女俘點點頭,起身帶路。常安民隨後,楊鬍子他們緊緊跟著。
未走多遠,劉萬仁突然喝道:“站住!”
常安民和一號女俘都站住了。他們困惑地望著劉萬仁。
劉萬仁一臉殺氣,惡狠狠地撲到一號女俘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胸衣:“你這個臭匪婆,要把老子們帶到哪裡去?”
常安民這才發現他們是朝太陽昇起的相反的方向走去的,只是偏南了一些。他心裡不禁咯噔一下,望向一號女俘。
一號女俘急忙說:“你們頭幾回走的方向都是錯的,越走越找不到水。”她一指林邊那棵“丫”字形大胡楊,“順著這棵樹右邊的枝丫正對的方向有一個海子,半天路程就到!”
常安民仰臉去看,右邊枝丫枝繁葉茂,綠陰如傘。他略一思索,對劉萬仁說:“跟她走吧。”
劉萬仁看著楊鬍子,楊鬍子又看了看常安民。常安民轉眼去看一號女俘,一號女俘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常安民重重地點點頭。
隊伍繼續前進。
半天的路程走了一整天,一路的艱苦無須多說。黃昏時分,他們來到了一個沙樑上。低頭看去,下面是個窄長的沙谷,逶迤通向遠方。谷內樹木成林,芳草如茵。最惹眼的,是沙谷中嵌著個明鏡般的小湖。
一夥人先是愣怔半天,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等揉著眼睛弄明白不是做夢時,都咧開嘴傻笑起來。有幾個人笑過又嗚嗚哭起來。
他們連滾帶爬地下到谷底,踉踉蹌蹌直奔小湖。
常安民呆呆地站在沙樑上,彷彿置身於夢幻之中。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兩滴淚水湧出了眼眶。他卻全然不覺,轉身感激地凝視著一號女俘。
一號女俘也很激動。她見常安民呆呆地看著自己,臉上現出了少女特有的羞澀,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
常安民自覺失態,慌忙收回目光,拭去眼角的淚水。
沉默半晌。一號女俘手指谷底,說:“這湖裡的魚多得數不清,又肥又鮮,伸手就能撈到。湖東邊連著一條小溪,順著小溪東走,不到二十里地有個小鎮子,叫齊家寨。”
常安民猛然記起,來時他們經過了齊家寨,還在那裡宿營了一晚上。他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又流出來了。他說:“咱們下去吧。”
兩人走到谷底。
來到湖邊,一夥人正一頭紮在湖水裡開懷暢飲。待肚裡再也裝不進水時,他們便開始找可食之物。果然如一號女俘所言,湖裡的魚兒成群,見人竟不躲不避,伸手就能撈到。抓撈上來的魚兒條條几斤重,肥美無比。餓極的士兵們張嘴就啃,牙齒撕不開,便拔出刺刀,割下魚肉,生而啖之。
一號女俘沒有急著吃生魚,她拾來許多枯樹枝,燃起一堆篝火。隨後,她在湖邊挖來紫泥,用紫泥將魚裹了丟進火堆。須臾,香味從火堆裡飄出。大夥兒恍然大悟,如法炮製。幾個生吞活食的士兵也吐出了口中的碎魚塊,挖來紫泥燒魚吃。
烤熟的湖魚別有一番風味,儘管少了調料,可他們卻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的美餐。剛吃了一條魚,一號女俘突然想起什麼,忙推推常安民,急切地說:“快命令大家不要再吃了!”
常安民一怔,困惑地望著一號女俘。
“這麼吃,會吃死人的!”
常安民猛然醒悟,大夥兒餓了好多天,這麼暴吃下去會撐死的。他扔了手中的魚,大聲道:“弟兄們,別吃了,留著肚子明天再吃。”
一夥人將信將疑,都不肯放下手中的魚。楊鬍子正在撕咬一條大魚,邊吃邊嘟噥:“怕什麼,還能把人撐死?”他嘴快,已經將三條魚填進了肚裡。
一夥人又吃了起來。
一號女俘急了,尖聲叫道:“真會吃死人的!”
就在這時,楊鬍子突然抱著肚子叫起痛來。一夥人大驚。一號女俘飛快地跑往湖邊。楊鬍子在地上不住打滾,常安民抱住他,急問怎麼回事。楊鬍子的額頭滲出豆大的冷汗珠,哆嗦著說:“肚子疼……脹……”
常安民不知所措。這時,一號女俘跑了回來,手裡拿著幾棵毛英似的野草。見楊鬍子白眼上翻,牙關緊咬,她吩咐常安民:“快將他的嘴撬開!”
一旁的劉萬仁,遞給常安民一根木棍。常安民費了好大的勁,才將楊鬍子的嘴撬開。一號女俘將野草探進楊鬍子的喉嚨。楊鬍子身子猛地一挺,一股腥臭之物射箭似的從嘴裡噴出,弄得一號女俘滿身都是。如此三番五次,楊鬍子終於安靜下來。
一號女俘長噓一口氣,說:“好了,他沒事了。”
常安民和一夥人也都喘了一口氣。此時,眾人都明白了貪食的嚴重性,不由得紛紛向一號女俘投以感激的目光。
一號女俘誰也沒看,起身去湖裡洗那一身汙穢。
是夜,隊伍在湖邊宿營。湖邊燃起一堆篝火,常安民和一號女俘挨著坐在火邊說話,不時給火堆裡添些樹枝。那夜的篝火一直燃到天明,可常安民和一號女俘說了些什麼話,無人知道。其他人都睡得死豬一樣。
次日清晨,隊伍有節制地吃了一頓烤魚,準備出發。
常安民拿出地圖給楊、劉二人看:“這裡是咱們現在所處的位置,順著小溪東去二十里就是齊家寨。到齊家寨休整一天,再有兩天就能回到駐地。你們倆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兩人異口同聲。
常安民拔出腰間的駁殼槍,連同地圖一併遞給劉萬仁。
劉萬仁困惑地看著他。
常安民在劉萬仁肩上拍了一掌,道:“老劉,你和鬍子把隊伍帶回去吧。”
劉萬仁和楊鬍子都詫異地瞪著他。
“回去跟團長說,常安民陣亡了!”
劉、楊二人更是愕然。
“連長,你上哪裡去?”兩人同聲問。
常安民笑笑,道:“你們放心,我不會再去大戈壁的。”
劉、楊二人知道常安民的脾性,知道他決定的事是不會更改的。他們倆面面相覷,遲疑片刻,準備推搡一號女俘上路,卻被常安民攔住了。
“把她交給我吧!”
劉、楊二人越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常安民又道:“咱們兄弟生死一場,給我個人情吧。”
一號女俘衝著劉、楊二人嫣然一笑。
有吃有喝,又得到休息,加之洗了澡,儘管還遠遠沒有得到恢復,但一號女俘已經顯得光彩照人了。
劉、楊二人一時竟呆了。
半晌,劉萬仁有點兒明白過來,推了楊鬍子一把:“讓大哥去吧。”隨後衝常安民一拱手,“大哥多保重!”
常安民也朝二人抱拳拱手:“二位兄弟保重!”又扯了一下一號女俘的衣襟,“漠芳,咱們走吧。”兩人牽著手,朝沙谷西面走去。
眾人呆望著他們倆遠去的身影。
那身影漸漸消失在一片蒼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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