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故事」我嫁给一个傻子(上)

「中篇故事」我嫁给一个傻子(上)

1

我就要嫁给一个傻子了,但我没有流泪,没有叹息,胸膛里只燃烧着熊熊仇恨。

这门亲事是前天晌午我才知道的。早上,我和她去碾米。庄里的磨家家有,可碾子只有一台,安在麦场看场的小院里。一口袋糜子碾成米,已是晌午,米和糠装好后,她坐在碾台上说坐坐吧,人老了骨就寒了,这日头好的,能逼出骨里的阴寒。我说眼看晌午,该做饭了。她说晚会儿饿不死他们,陪奶奶坐坐。紫岩石的碾盘吸了阳光比冬炕还热。我就用簸箕撮了点糠麸到小青驴嘴下,挨着她坐下去。她神情忧郁,两只手卷着衣襟,我说你心里泼烦?她不说话,眯着眼睛望着老疙瘩峰。许久后,她幽幽吐出一口气来,说你嫁给韦家大傻吧。我愣了一下,又嘻嘻一笑,扳着她的肩头摇摇说,好啊,逢年过节,我们就拉一头头上被烫光了毛的老驴,驮着磨扇来给你追节拜年。我说的是一个傻女婿的故事:丈母娘过寿,媳妇对傻女婿说,我先过去帮忙,你明天再来,把驴头,洗得净净的,礼物拿得重重的。这驴头,媳妇是指傻女婿的头。第二日,傻女婿背着磨扇拉着驴来了,驴头上的毛被烫了个净光。

我以为奶奶说笑话,不是笑话又是啥?韦家大傻是个傻子,而且家里一窝傻子,就在山那面韦庄住着,常来老埂坪讨饭,我们捉弄过多少次。可奶奶盯着老疙瘩峰,看都不看我一眼,面色肃穆凝重,这让我感到可怕。已是正午,人的影子都没有了。她说过人没影子的时候最弱,孤魂野鬼最易附身,莫不是她给孤魂野鬼附住了才说出这样的鬼话来?我没把这当回事,咋会呢?老埂坪谁不说我是她心尖尖上的肉,而我又不傻不痴,不缺胳膊少腿,况且我一直念完初中,是村里女娃中念书最多的人。她老跟我说要让皇上碰见你是要当娘娘的,可惜咱这达太穷,山大沟深的皇帝不来么。然而到了下午,三村五寨的亲戚陆续来了,家里忙活起来,待客的阵势已摆出来,我才明白是真的了。每回手伸过来给的是糖果,这回却是狠狠一巴掌,不要说我被扇蒙了,老埂坪人都蒙了。

要说我从十二岁开始就处对像了,都是殷实仁厚的家庭,她都推了,说嘴上寒毛都没褪尽,能看出个啥好来?人就说双喜长得俊俏,又念了那么多书,不知要寻个啥样人家。也有人撇着嘴讥讽说可千万别"箩里挑瓜,挑个眼花"。难道真应了这句话,可眼花也不该眼花到这个程度,就是老瞎子也知道韦家除了一窝傻子,再什么也没有了。

整个下午我撵在她屁股后面,就像一只鸡撵着一个攥了一把米的人。我说你摆开来说么,只要把我说服帖了也行。我想她既然拿定了主意,也定然准备好了说法,可她沉默如石。我把她堵在窑里,盛了一碗清水,拿了三根筷子,剪了七个小人七串纸钱,说躺下吧,你让孤魂野鬼附住了,魔症了,我给你送送。她真就上了炕,像一根木头桩子挺在炕上,目光呆痴,表情木愣。我将水碗放在她头顶,把三根筷子插入水中,念叨说:"送头头上散,送身身上散,送散了,不见了,病不再犯了。"三根筷子在水碗中立住了,我把纸人烧在水碗里,中指蘸水在她额头上划了十字,用刀砍倒了筷子,将水碗端至十字路口泼了,烧了纸钱。我做得认真而虔诚。我们有了病,她就是这样给我们送的,这路数我很熟悉。然而,她躺了一阵,翻身下地又开始编芨芨,神色宁静,甚至慈祥。天大的事都影响不了她编芨芨,我把她正编的背篓夺过来扔到远处,她又编起筐来。

晚上,来帮忙的人都歇息了,我用最恶毒的话诅咒她:

"别人都叫你善人,叫你菩萨,可你的心比蛇蝎都恶毒。"

"把我嫁给傻子,你就是把我打进地狱,也成不了菩萨。"

回应我的只有咝拉咝拉编芨芨的声音。这个我生命中宠我纵我任我撒娇的人,完全一副铁石心肠。她要做的事说出来就是铁板上钉钉,谁也改变不了,她不想说的话就会让它死在心里。她就是这么硬。

在我家她有着绝对的权威,谁也翻不出她的手心。因为在我家她有着一个母亲的资本和一个父亲的功劳。那一年,老鹰嘴修水库,放炮开山炸埋了我爹。爹死后娘整日以泪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一天晌午,娘做饭打掉了一个瓦盆,一个砂锅。她骂了娘,结果晚上,娘就上了吊。对于娘的死,她没抹一滴眼泪,没表现出丝毫的内疚和悔恨,而是两手掐腰盯着已经白纸蒙脸的娘吼骂开了:"死有啥难?谁不晓得到那世躲清闲,就你们晓得?一个个撒手走了,把你些娘老子(儿女)扔在这世上?你走了就干爽了?到了那一世阎王爷都不收容你,就是个孤魂野鬼,不得超生。"现在想来,或许娘真是给那巨大的苦难压趴下了。娘生得稠,我们兄弟姐妹八个,五男三女,那时大哥才十三岁,我只有三个月,还吊在娘的奶头上。娘是个懦弱的人,她实在撑不起这个家。

抬埋了娘,大伯说他们弟兄姊妹八个,分散到我们弟兄六个家里也不是个啥事。四爹立刻接了话茬说那腊梅我就抓养了,她和我投缘,从小就跟我黏乎,比亲生的还亲。四爹这话对她做出决断起了决定性作用。谁不知道女娃比男娃好抓,女娃大了,还能收彩礼,换亲也能换回个儿媳妇,儿子可是债,抓大了还要给拾掇庄院娶媳妇,何况腊梅是大姐,十一了,已能做家务,过两年就能挣工分。她说我过去吧,搅和到一达你们过不好,他们也长不好。就这样,她从碎爹家搬到我家来。而这一年她刚给碎爹娶了女人,才从自己的苦难中解放出来。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死活见不得四爹,在村巷里碰了面也像个陌路人,逢年过节四爹叫她吃饭她不去,来看她,她一句话不说,一点表情没有,一直到四爹去世前再没踏进过四爹家门。四爹四十刚过因心脏病忽然去世,她哭得晕死过去,醒来说都是我害了我娃,我要是对我娃好点,我娃心上咋会得病?

她把脸都抠烂了。我说心脏病都是先天的。她说你几个老子都好好的,病偏就生在他身上?是我在娃心里绾了个疙瘩,把一块石头压在我娃心上,你说一个人他娘都不待见他,他心里咋能没病?很长一段日子她就像哑巴了一样一句话不说。

后来她跟我说:"喜,人的难,在心里。"

2

新婚的夜晚,我是自己揭去了红盖头。

正常情况下这个夜晚会有让人脸红心跳的耍房,可我的新房孤寂得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是啊,谁会来耍一个傻子的房呢?傻子会耍么?过程走完,我听到门穗子响了,然后是挂锁的声音。猪!猪!一窝猪!我心里吼骂着。我要逃,能锁得住?前后窗是柳木棒子栅着,朽得掉虫絮絮,掰掉一根就能爬出去。我要逃,还要等到嫁过来?

我怀里揣着一把剪刀,谁要靠近我,我就会拼命地扎向谁。大傻缩在炕旮旯,惊恐地看着我,我冲他一扬剪刀,他跳下炕去,想逃,可门给锁了,靠墙旮旯哇哇呀呀叫着抖成一团。陶碗里两根盘了一尺长灯捻的长命灯把新房照得很亮,这灯是要亮三天三夜的,灭了不吉利,我一口就吹灭了。夜里起风了,风把窗户纸吹得噗达噗达响,狗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我就那么枯坐了一夜。窗户纸发白,门扣哗啦啦地响过,进来一个女人,我想这该是我的婆婆了。她把在墙旮旯蜷缩了一个晚上的大傻像轰猪一样轰出门去,忽然"扑通"跪在地下,咚咚咚地给我磕头,口里"活菩萨""活菩萨"地叫着。

我可受不了这样的头,跳下炕去拉她起来,可她不起来,大放悲声嚎哭。我吼了一声:"你给我起来,起来!滚出去---"她给我的吼声吓着了,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出去了,我将门从里面闩上了。

新贴的窗户纸就像被鸟啄出许多小洞。从里面看出去,韦家的亲戚打着招呼陆续走了,就剩下我家亲戚还守着,聚在窗跟前嘈嘈杂杂的让我把门打开,我不理会他们。他们从门缝插进镰刃想把门栓挑开,我用绳子将门栓捆死,趴到窗子上吼:"你们回吧,把坑打好,等着抬埋我。"

他们还是不了解我呀,死还不容易?一剪刀挑开血管,或扎进太阳穴,不就死了。要死我会等嫁到傻子家来?可是,我想的是我要是死了,就是便宜了"老家伙",就是输给她了。"老家伙",我在心里第一次把这个词丑恶地用在她的身上。我要活在这世上,就像一粒沙磨在她的眼睛里,像一根刺扎在她指缝里,像一颗钉钉在她的心尖上。我要她看到任何一个傻子,心就被揪一把。她给了我这样一条路,我为啥要轻易饶过她?我一定要向她讨一个说法,如果连个说法都没讨到就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多冤枉,多窝囊,死不瞑目,做鬼心都不安。我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好的给她看。事实上,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才明白,她决定了这门亲事正是把住了我这样的个性,她了解我就像了解她自己一样。

窗外传来她的声音:

"回吧,没事的,这个坎儿喜已经过了。"

还是她了解我啊。她就是这么硬,这么狠啊,把一切都看得这么透啊。

第四天,我才从屋里走了出来。三月的早晨还是寒凉的,傻子们像学校里的学生在向阳的墙根靠成一排,你挤过来我挤过去的挤暖暖。看见我就像学生见了老师,立刻惊慌了肃然了。看着齐刷刷整爽爽的一排傻子,我就像走进了地狱,头皮麻酥酥的。虎头山老君庙里有一个殿塑的就是十八层地狱,傻子们和那些奇形怪状的鬼怪没啥两样。可我竟然笑了。

我打量着这个家,三间房子腰弯背驼,两孔箍窑顶上长满荒草,院落没有街门大敞着,院墙倒了好几堵,到处走风露气,栅了墙豁豁用狗牙刺活了,绿蒙蒙的,这反倒使院落更加荒芜。看不到锹、犁、耱、耧、套绳这些日常用具,听不到鸡鸣狗吠,牛歌羊唱。这哪里是个家,分明是多年不住人的孤院,他们只是寄宿的讨吃。

然而,当揭开四口大缸,我心里一下踏实了。虽然米缸里黄米、小米、荞珍子、豆瓣子、高粱珍子杂掺;面缸里麦面、豆面、荞面、高粱面混合,但四口大缸盛得满满当当。窑掌里堆着一堆洋芋,竟还有半口袋扁豆。在灾荒年过后青黄不接的三月,有这么多口粮的人家委实不多。

这天,我拦下了要出门讨饭的傻子们。我精心描画穿戴,把自己打扮得云白水亮,带着傻子直奔老埂坪。老埂坪和韦庄仅一山之隔,我掐好了时间,在老埂坪人蹴在村巷捧着老碗呼噜呼噜地喝糊汤的正午,我带着傻子们浩浩荡荡地穿过村巷,风风光光的回娘家来了。

三四月,野菜过。红根、灰条、辣辣、艾蒿、蛐蛐菜、马齿菜、苦苦菜有巴掌大小了,槐树、榆树的叶子、嫩枝也能吃了。不要说去年灾荒,就是好年景,三四月蒸菜馒头,烙菜饼,掺点米面麸皮熬糊汤,就是老埂坪人日日的主食了。不喝汤,没裤裆。对于十年九旱的老埂坪来说,粮食永远没有多余的。

一入村巷,人们就把目光抻过来,跟我打着招呼。我一点都不脸红,还有比嫁给一个傻子更揭脸皮的事么,我没脸了。在村巷,大爹、四爹拦了我,但他们咋能拦得住呢。我家大门闭着,她从来不许我们端着饭碗蹴在村巷里吃,她说只有讨吃才捧着碗蹴在街巷里吃,越吃越穷。

"哐,哐,哐",我用力踢着街门,响声震动街巷。人都捧着碗跟随过来,把街门围得水泄不通。我就要这样的效果。我知道他们是来看笑话的。她把日子过得太扎实了,太严捂了,谁不想看看她的笑话呢?说实话不能不佩服她的本事。爷爷去世的时候,丢下七男两女,大爹才十四岁,碎爹才四个月大,到了我家,五男三女,大哥十三岁,而我只有三个月。她一个个抓大,都拉扯得成双成对,没一个挂单的,没有换亲,婶娘嫂嫂都是明媒正娶的。到现在我家还没另家,没生是非,男孝女贤的。两个早早失去了男人的家,她比一个男人打理得还红火光亮,这为她赢得了极高的声誉,也为她挣足了脸面,在村里她是人前头说话上岗子吃席的人,这也让她格外好强要面子。嗯,你不是好强要面子么,我就要揭你的面子。

是她开的门。她一点儿不惊怵不慌乱,就像知道我们要来。院里摆着长桌,中间放着柴灰色大瓦盆,盛着金黄的玉米饼,另两个更大的褐色釉盆盛着绿森森的糊汤。哥哥嫂嫂侄儿侄女都围着长桌。他们停下筷子抬起头来,目光一片恐慌。

傻子们见到玉米饼就像狼见到了肉,毫无顾忌,一哄而上,扑到桌前。侄儿侄女们吓得惊叫着四散逃开,哥嫂们也都闪在了一边。他们不是害怕,而是恶心,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傻子谁不恶心呢?长桌被傻子们占了。大傻两手抓了热腾腾的玉米饼往嘴里塞,二傻被玉米饼噎着,两眼翻成了鱼肚儿白,两只手乱抓乱拍,三傻把糊汤喝得满腔子都是,傻妞抱着几个玉米饼又蹦又跳叽哩哇啦地欢叫着,真是出尽了洋相。我感到脸上就像给人泼了汽油,又"嗤---"一根火柴点着了。但我没离开,而是双手掐腰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傻子们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她显得那么平静,命嫂子们不停地给傻子们盛糊汤。大嫂拿着玉米饼端碗糊汤走过来说,喜,你也吃点吧。我掉头走了。我怕流下泪来,我咋能在她面前流泪呢?出了大门,我还是泄气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还是有脸的,要脸的。按我最初的想法,我是要带着傻子把老埂坪每家每户都讨要一遍的。然而,我却逃离了老埂坪。

第二日一大早,大哥送来一口袋麦子。我清楚这一口袋麦子是家里眼下一半的粮食了。我叹口气对大哥说:"过正常日子,傻子不如你们,可要说讨饭度灾荒,你们不如傻子。"我拽着大哥看那四口大缸说:"哥,你把麦子驮回去,我给家里再装些,侄儿侄女都正长身体哩。大哥说你不收下,我回去咋交待,你还不了解她?"我只能把麦子留下。大哥走后,我就借了头驴驮着一口袋麦子、半口袋米往娘家来了。我没忘给家里装上二升扁豆和豆芽拌韭菜,这季节只有这菜了,也是她最爱吃的菜,我心里恶恶地说,我让你吃着想着。我把麦子、米和扁豆揭在她的窑门前,头没回地走了。回来的路上,我坐在梁顶上嗷嗷大哭。

3

大傻家每天是这样开始的。生产队上工的钟声还没敲响,傻子就都起来了,在院里哇哇呀呀的大呼小叫。起初我不明白他们咋就能起这么早?哥哥姐姐起床,哪个不是她提着柳条扯掉被子才起来的。后来我才明白他们是饿醒的。晚上婆婆从不给他们准备饭食,只有早晨才每人给一个黑馍,一个煮的洋芋。接到馍和洋芋,他们就快活起来,黑乎乎的布褡裢往肩头一搭,你推我搡地笑闹着出村去了。

傻子走后,婆婆会端来一碗鸡蛋汤和两个白面馒头,晌午,端来米饭和韭菜炒肉片或韭菜炒鸡蛋,晚上,端来小揪面和腌菜。我吃过后,她过来收走碗碟。而她和傻蛋子顿顿吃的是糊汤泡馍。因为野菜掺得太多,米面太少,那糊汤绿得瘆人。对于这个家来说,讨饭是唯一的生活来源,这种没根没底的日子她不得不时刻为断顿挨饿着想。我不明白家里没养鸡,哪来的鸡蛋给我吃,后来发现是她拿了米面专门给我换来的。

每天婆婆和傻蛋子背着背篓上午出去两趟,下午出去两趟。他们是去剜野菜。野菜剜回来拣净,留下当日烧糊汤的,再焯一部分窝成酸菜,剩下的就全阴下了,阴干的野菜到了冬日当菜也当粮。母子俩蹴在屋里拣野菜,像两只鸽子头对头叽叽咕咕的,声音很小,偶尔传出低弱的笑声。听傻蛋子和婆婆对话,完全像个正常的娃娃。从进大傻家门,我没仔细端详过傻蛋子。傻蛋子身子瘦小,脖子很细,头却很大,都快掫不住头了,总是一副乏沓沓苶呆呆的痴傻样。没跟我说过一句话,看见我老远就闪了,却会躲在某个角落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偷偷地窥我,我能感受到他投过来的目光。

这一天,我叫了一声傻蛋子。他应了声跑出来,却不看我而看着脚背,我说为啥不叫我嫂子?傻蛋子低着头叫了声嫂子,我说把背斗拿来。傻蛋子拿来背斗,我说你去把铲子拿来。傻蛋子拿来了铲子,我说我们去剜野菜。

到了田野里,我边剜野菜边问傻蛋子一些话,确定他是个正常娃娃,这让我兴奋啊。

我明白因为哥哥姐姐都是傻子,人们也把他当傻子待,叫他傻蛋子,遭大人戏耍,受娃娃歧视,见了人就躲起来,就像钻进一间黑屋子,少言寡语,孤独自卑,结果谁见了都觉得他也是个傻子。

至少还有一个正常的,这让我像在漆黑的夜里看到一丝天光。

这天中午,我将婆婆端来的韭菜炒鸡蛋端回去墩在她面前,说娶我进门就是要把我像菩萨一样供起来?你为啥不请个菩萨供上?不吃不喝上一炷香多省事。

我开始做饭,和正常人家一样,一日三餐,饭做好了,和他们一起吃。家里连桌子板凳都没有,就头对头趴在案板上吃。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都快给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气疯了,可每到吃饭我竟会想起傻子,他们这阵吃过了么?讨到啥样的吃喝?这年头都捂着露底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剩菜剩饭也只是偶尔碰上,多数就是干馍、冷水,讨不上吃的就只能生吞米面。我见过傻子生吃米面、玉米、洋芋、葫芦、鸡蛋。尽管我心里有天大的委屈,可一想傻子们也眼泪淹心,说到底他们都是这世上的苶胀人。我开始给他们早晚做饭。婆婆慢声细语的说不能给他们饭吃,吃饱了缠家,出门不往远里走,早早就溜回来了,饿着他们才能要到东西。我气咻咻地说,他们一个个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疙瘩,不给他们吃不心疼?不怕把他们饿死了。

婆婆说早死早把孽脱了,省得活在世上受罪。我大绷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了。

婆婆自言自语地说,唉,一个个罪孽大得老天爷都不收么。

果然从婆婆的话上来了,他们早早就回来了,讨到的东西自然也少了。但这给了我希望,说明他们还没有傻透。

4

既然没别的路可走,既然还要活下去,我只能振作起来打理这个家。首先,我要知道傻子傻到啥程度。那时候我们这一带傻子多,谁家出了傻子,都觉得是上辈子做了亏心事的报应。这几年都才明白是近亲结婚造成的。老埂坪一带结亲时讲究亲上加亲,回头亲多,尤其是表兄妹结亲的多,傻子就多。傻子傻的程度各不相同,有的傻透了,羞丑不顾,屎饭不分;有的是半傻子,懂得羞丑,知道饭香屁臭;有些就是反映迟钝,举止笨拙,言语有障碍。

观察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他们会害怕,知道害羞,会看脸色,讨回来米面都知道米倒进米缸面倒进面缸,到了手里的东西再从他们手里拿走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也知道我是大傻的媳妇,我坐在屋里,他们合伙傻笑着把大傻往屋里推,大傻脸红彤彤哇呀呀叫着往外扑。

这天,我把他们留在家里。我捞了两方肉,切了臊子,打了鸡蛋,和洋芋疙瘩一起炒了,做了臊子揪面。冒着热气的大瓦盆一放到案板上,他们立刻哄叫着扑向瓦盆,你推我搡,把碗直接按进盆里去舀,案板上洒满了面片和汤水。我心凉了半截,掉头出来了。晌午,我蒸了米饭,猪肉炖粉条。盛饭的瓦盆刚摆到案板上,他们又一哄而上,我抡起酸枣刺条抽在他们的胳膊上,脊背上,屁股上。他们哇呀大叫着散开了,两眼惊恐地看着我。我放下手中的酸枣刺条盯着他们。可只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扑向瓦盆,我又抡起酸枣刺条抽向他们,他们又哇呀哇呀大叫着散开了。我下手重,我想知道他们知不知疼,有没有记性。人要是没记性就没指望了,这是她的话。哥哥姐姐谁要闯下了祸,她会扒下衣裤用柳条抽,一点看不出她做为一个奶奶的慈祥和仁爱,倒像个后娘一样冷酷。她说不打不成才,打烂的肉会长好,闯下的祸补不好。事实证明,她是成功的,在以后的日子里哥哥姐姐懂得自重,识得大体,过得有模有样。

傻子们盯着婆婆嗷嗷叫着,却再不敢扑向瓦盆。婆婆走过来嗫嚅了许久,说:"让他们吃吧,都是傻子。"我绷了婆婆一眼说:"就是你这样才把他们怂恿得越来越傻了。"婆婆低眉顺眼的不敢说话了。

好一会儿了,他们再不敢靠近瓦盆,只是远远地看着。我长嘘一口气,一碗一碗地盛好,他们也不敢过来。傻蛋子过来要端给他们,我说让他们自己来端。傻蛋子拽一个过来指指碗,拽一个过来指指碗,他们一个个端了。

第二日,锥子雨下了一天,到夜里才停了。第三日,我早早起来到园里刨开看看,落了一拃深的墒。我没叫傻子出门讨饭,我要把塌了的院墙补起来,把园子收拾出来。院子、园子就是一个家的门脸。别家的园子都拾掇得整爽,葱成行,菜成方,绿茵茵翠生生的。大傻家院墙到处是豁豁,一亩多的园子倒成了庄子上羊猪牲口撒欢打滚蹭痒追咬的乐园。几畦韭菜和葱蒙了土尘灰沓沓的,不死不活。几棵老树被啃蹭得皮都没了,光裸着身子。当然,我想借打院墙、收拾园子看看傻子们能不能干活儿。

我借来打墙的椽子和绳索,去代销店买回来四把锹两个筢。他们干起活来虽然笨拙,但比正常人卖力认真,打过一堵墙他们就会打了。晌午了,我没让他们歇活,我在等社员散工,我要让他们看到傻子能干活。这个家要过和正常人一样的生活,他们就必须上工挣工分。不然,靠讨饭过日子谁也觉得没指望。要挣工分就要得到大家的认可。社员散工了,都趴在院墙上看,有笑的,有赞的,有叹的。

院墙补新,我又带着他们把园子翻一遍。为了试探他们,翻园子时我给他们分开各干各的。他们知道比着干,干得就更欢了。这场雨下得还不算晚,种菜点豆还来得及,白菜、菠菜、黄萝卜、青萝卜,各种了点,雍了韭菜、红葱,钩了几垄黄花和梅豆,还点了几垄玉米。这时点玉米是迟了,等不到饱熟就让霜煞了。我没想着要打玉米籽,就是想啃玉米棒,嫩一点正好。

园子几棵少皮没毛的树我也放了。等树干了,我就请木匠来做一副大门,把大门楼子竖起来。聚财不聚财的先不说,真正的家户咋也得有个大门楼子。再做一张大桌,几个板凳。

他们能干活,那就要上工。大傻、二傻,包括婆婆都要上工。其实婆婆也才四十出头,没啥病,在自留地里干活利索着哩,就是心乏了。是啊,给这么个家磨了这多年,谁还能有精神?婆婆说队长不让上工,说是混工分。我说你不要管。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说你不要老是这么叹气,会越叹越没精神的。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想让他们上工挣工分,就得把他们收拾出来。我从嫁妆里拿出布来,给婆婆、大傻、二傻和傻蛋子各做了一身新衣裳。大傻结婚时穿的新衣裳是借来的,已还给了人家。当他们穿上新衣裳后,跳着笑着,扯起衣襟给人夸,几个没穿上新衣裳的就蔫巴了。其实陪嫁的布料给他们每人做一身也够,可他们还要讨饭,穿得新了就不好讨了,我想等过年给他们再做。婆婆给大傻、二傻又铰了头发,刮了胡子,他们一下子精神了。

我带着大傻、二傻、婆婆去上工。人们都围着大傻、二傻看着说猴戴帽子,有了人样了。队长说傻不叽叽的,混工分呀。我说你就当积德行善。队长嘻嘻一笑说可你不在我跟前积德行善。队长对我没安好心,半夜来敲我的门好几次了。按辈份他大傻子一辈,还没出五服,我说你不怕给雷劈了?他说我不怕雷劈,牛鬼蛇神都让毛主席镇压了。我说你不怕雷劈我还怕哩。

我说那你把活给我们分开,我们干给你看。队长说嗬,你想单干,小心捆了你。这时间,白老汉说话了,瞎麻雀还有个天照顾哩,你就照顾照顾那一家子吧,积德行善的事都不做还能做啥?三几年这里过红军,白老汉给红军带过路,干部来村里都要去看他。白老汉这么一说,队长就说不出话来了。晚上,我提了十个鸡蛋去看了白老汉。白老汉死活不要,说娃,你也不容易,你奶奶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转世。

如果说这个家给闷在水底,傻蛋子就是个透气孔,就该念书。虽然这学期已经过半了,但我还是带着他去了学校,我想先让他跟上混,下学期正式上学。孙校长说按年龄他都该上三四年级了,迟了吧。我说你看大傻一家就这么一个精灵的,让念点书吧。孙校长说那下学期让来吧,这阵子课本没有不说,你看他瘦得头都快不住了,给娃一推就到了,你把他身体好好给补补。回来我每天给傻蛋子煮三个鸡蛋,早、中、晚各一个,一坛腌猪肉还有大半坛,都给傻蛋子留着。我把念过的书拿出来,闲下来教傻蛋子识字,算题。我爱书,每学期发下来新书,我都包了皮儿。皮儿烂了,我再包一次。因此念过的书都新新的。

傻蛋子没官名,我提了十个鸡蛋去学校请先生取名儿,半路上又踅了回来,我也是识文断字的,为啥要求人?我翻着字典给傻蛋子取名志远,就是志向远大的意思。秋季开学,我给傻蛋子买了新书包和文具盒,把傻蛋子送进了学校。傻蛋子比别人上学整整晚了三岁。学生娃叫他傻子,他不想念了,我拉着他去找班主任大眼睛,希望他能管管,大眼睛说就当外号让叫去吧,越制止越叫得凶,他们哪个没外号,他们还把我叫胡汉三哩,你说我除了姓胡,哪里长得像胡汉三?都瘦成一根棍了,倒像胡汉三脑满肠肥也罢了。傻蛋子很聪明,念书又憋着一股子劲,怀着深仇大恨似的,一闲就抱着书在念。上完一年级大眼睛给我说志远学习好得很,可以跳级,能撵一撵。我说那就让跳,赶紧跳。于是傻蛋子上完一年级就上三年级,上完三年级就上了五年级。小学五年只上了三年,把落下的撵了回来。

5

陪嫁过来的鸡里有一只公鸡,而有了公鸡,母鸡下的蛋才能孵出小鸡,我明白她这是要我抱鸡娃。鸡是最易养的,只要在冬日里有一把瘪粮就行了。其余季节有草芽、草籽、虫子,就能活得很好。鸡蛋、鸡可以解馋,换个针线烟火钱,也可以还人情,走亲戚看病人吃满月席,提十个鸡蛋或抱只鸡就是厚礼了。一只母鸡下了一个月蛋闹窝了,我抱了一窝鸡娃。

陪嫁过来的母羊下了一只母羔子,只要操心得好,三五年内大傻家就可以达到人均一只羊了。那年头羊不让多养,一口人只能养一只,养多了就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要被割掉的。嫂嫂们没娶进家门以前,我家九口人,可喂九只羊。羊毛可以壮棉衣、织毛衣、毛袜,还能卖羊羔。羊羔一出月就卖了,别人说不出啥来。生产队羊群里有骚胡,到了羊走羔(发情)的时候,她晚上把母羊赶到生产队的羊群里,当然会给放羊的老万提去十来个鸡蛋或者给个背篓、土筐,吃肉的时候端碗肉。

"富不离书,穷不离猪。"从我记事起,家里长年养着三头肉猪两头母猪。母猪三年下五窝,操心得好每窝能下十一二个猪娃,猪娃满月了就捉到集上去卖。肉猪喂到小年前后赶到集上去卖掉两头,留一头宰了腌上,细水长流解一年馋。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正想着要赶个集捉两个猪娃子喂上,五哥背着两只猪娃进门了,一公一母。公的已经劁了,喂到年关就能宰了,母猪到年底就能怀猪娃了。

四月风,透骨焪,一个月的时间,树就干得差不多了,李木匠做了一副大门,把大门楼子竖了起来,又做了一张桌子,几把凳子,大傻家的气象就不一样了。

一日,三傻抱回一只狗娃来,婆婆推着三傻说你个傻子,把你先人抱回来不吃不喝啊,哪达抱的抱扔哪达去。

我说养着吧,家里该有个张声的了。

6

第二年,我把婆婆嫁了。

婆婆、大傻、二傻都上工挣工分,三傻、傻妮、四傻要饭,日子也能过得去。可一家傻子搅在一起,谋划得再好,谁也看不到希望。这就像毛毛虫,如果只一条,娃娃都敢去捉,可要是几十条缠搅成一疙瘩,大人也觉得害怕。傻子聚成一堆,谁也看不到希望。我要把这个家分解了。

我盯上了黄湾的老狗。老狗常来我家里,看得出他对婆婆有意思。老狗比婆婆大两岁,女人死好几年了。老狗有一个女儿,叫欢丫,小时候打针打哑巴了,瘸了一条腿。人倒精灵,操心家没问题,针线活也好。我跟老狗谈,婆婆嫁过去,二傻入赘。老狗却只同意娶婆婆,不同意二傻入赘。我说你觉得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老狗说二傻是个傻子。我说就欢丫的条件,能找个啥样的?老狗不说话了。我说二傻不算真傻,就是不精灵,他要是傻,队上能让他挣工分?二傻干活你也是见过的,有人带着他啥干不了?过了两天,老狗想通了。

跟婆婆一提说,婆婆挤巴着眼睛看着我。我说挤在一堆谁也没精神,这么过下去几时是个头?欢丫我端详过了,人精明着哩,她爹和你年龄都不大,能挣工分,二傻也能挣工分,又再没啥拖累,日子不难过。婆婆头点得像鸡娃啄米,说我听你的,娃,我听你的。我知道她也想把日子改换改换。我说你和二傻过去,家里你别扯心,我能嫁到这个家,就会操心好。

亲事说定,来来回回走动一段日子,婆婆嗫嚅了半天提出一个要求,说想把傻蛋子领过去。她的声音很弱,两只手不停地拧着衣襟。我想这话她不知攒了多少天的气力才说出来的。我知道这是老狗的主意,男人家没儿子,寡妇带去的儿子都要跟男人姓的。韦家就这一个精灵娃,一带走就全剩下傻子了。我说傻蛋子放在我跟前你不放心?婆婆使劲摇头说傻蛋子跟着你比跟着我好。我说你把韦家唯一的精灵娃带走,不怕人戮脊梁骨?婆婆只抹泪不说话。我又去跟老狗说二傻招了女婿,你老了也有了托靠,不花一分钱还娶了老婆,你还贪啥?老狗不说话。我说二傻跟你姓,别打傻蛋子主意。老狗带着哭腔说我不要一个傻子跟我姓。我说二傻和欢丫有了儿子,你不就有孙子了,你黄家不就有开门立户的了?老狗说谁能保正生下不是个傻子?我说谁又能保证生下就是个傻子?

一年后,二傻就有了儿子,跟二傻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老狗唉声叹气的,一锅子一锅子吃烟。我也头皮发麻,担心娃和二傻一样,就给取名灵灵。婆婆低眉下眼的说做个满月吧。我说到百天再说。婆婆腾了半晌,又说是个头首子,又是个儿子,都要做满月的。我忽然来气,吼着说一个傻子和一个哑巴瘸子生的娃满月里能看出来正常?做满月做个球!这是我第一次对婆婆发火,婆婆吓得衣襟都在颤抖。

快到百天了,灵灵一双眼睛亮咕噜噜的转,一招惹笑得咯咯有声。我心宽了些,操办着给灵灵过百天。百天那天,我家亲戚来了几十个,她也来了。我知道是她组织的,是来给我长脸扎势来了。按说,又不是我的儿子,况且二傻算是入赘黄家了,这事跟我娘家没关系,可以不来人。她抱着灵灵亲着逗着,她说怀里没有糊屎的,坟里没有烧纸的。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

灵灵不到一岁就出言语了,更是招人疼爱,村里人都说爹是个傻二,却生了个人精。大傻抱着灵灵又是亲又是惯的,不让别人抱,不让别人亲。我心里就酸酸的。婆婆捻着衣襟低眉顺眼地说你看灵灵多精灵,你和大傻也要一个吧。虽然灵灵是个正常娃,可生娃这事谁也说不上,再生一个大傻,那我就掉进苦海里了。

灵灵满一岁,简直像个小土匪,追得鸡飞狗跳的,把一个院子都整活了。我需要这么个让我快乐的小东西来填充这孤寡寂寞的日子,我想赌一把,钻进了大傻的被窝。大傻显然知道这事,疯狂起来,横冲直撞,嗷嗷大叫着。我很紧张,想制止可哪里制止得了,他欢实地大叫着,我只能用枕头捂住他的嘴。瞎子吃蜜摸着了,大傻贪得要命。我也贪啊,厚重漫长的夜,我需要这活把这种日子压进我五脏六腑的沉重释放出来,然后沉沉地睡去。这活是厚重夜晚的一隙光芒,是一种什么都不想的彻底松弛。

大傻把一种恐惧种进了我的体内,我无比兴奋,又深深恐惧,这恐惧就像一块厚重的棉布缠裹住我,连一丝透气的缝隙都没有。从害口开始,她就隔三岔五送我爱吃的东西来。当从地里劳作回来发现窗台上有一袋青辣椒、茄子、西红柿,一把子芹菜、水萝卜,我就知道她来过了。这都是靠着黄河的水田里的菜,我们这里种不了,只能到集市买。不是跌了年成,这些东西集市上一有,家里就能吃上,她说人生在世,就活的一张嘴么。当然也只是吃个稀罕,她又说嘴是好忍的,石头是难啃的,由嘴吃倒江山哩。一天傍晚散工回来,李奶奶在街巷里叫鸡回窝,说奶奶又给你送啥吃的来了?她对你可真好,吃个啥都惦着你。我说她啥时走的?李奶奶说走了不大一会儿。我追出村口,她已经爬到了老疙瘩山半腰,佝偻的背影吊在山坡上,就像吊着的一个褐皮葫芦,瘠薄的夕阳在她的身上洒下了一层浅浅的光亮。我坐在地上,任泪水流淌在风里......

六个月的时候,她把二嫂派过来服侍我。我说嫂子,你回去操持家里吧,我有婆婆。二嫂说你那婆婆让几个瓜子挼磨得也快成瓜子了,能伺候个啥?奶奶说你心气高,又好强,又是头首子,怕有个闪失。我赌气地说她巴不得我出事哩。二嫂说喜,千万不敢说这欺天的话,她疼你那是疼到骨头缝里了,她要来服侍你的,怕你见了她着气,怀着娃心情一定要好,生下的娃才好。我说她当她不见我,就从我心里把自己抽走了?她就是我心上一颗钉,锈都锈到里面了,想撬都撬不出来了。二嫂落泪了,说她心里也苦哩,你嫁走了,她夜夜都在哭。我说她会哭么,她有眼泪么?我知道她哭过,我的眼泪也淹心了,但我不会让它流出来,就让它在心里流着。

我出嫁以后,她就一个人住在那窑洞里,又深又大的一个窑洞,空荡荡冷森森的。要说她完全可以领个孙子重孙子陪她,几十个孙子重孙,只要她愿意,哪个不喜欢跟奶奶太太住呢?她这里可是聚宝盆,总能搜腾出好吃的东西。

我说她还一个人住?二嫂说那么多的重孙子,一个都不要么,那么惯二妮,我打发二妮去给她做个伴儿,她又使回来了。你哥歪她,她说人活过七十就是纸糊的了,哪天突然死在炕上,把娃娃吓着了。

人生人,吓死人。我生了一天一夜,她陪了一天一夜。端盆换水,烧香磕头,口里念念有词。五更时分,我生了,是个儿子。头首子就是儿子,心里喜啊,出怀了人都说是个女儿,酸儿辣女,我爱吃辣的,自己也觉着是个女儿。可是,当我看到耳朵上和大傻一样有一个拴马桩,一下子就晕死了过去。

三天后她回去了,留下大嫂伺候着我。我心里多么想让她留下来,大嫂说她怕我看着她着气,糟下月子病那就是一辈子的病了。

七天上下汤,婶婶、姑姑、嫂嫂和姐姐们都来了,说起做满月的事,我知道是她让她们探我的口气。我说不做。倒不是要拗着她,对这个小东西我的心悬着,一个月娃子能看出个啥?二傻的儿子正常,不能说明我的儿子也正常,我得等到百天再说。给儿子起名按村里人的习惯,名贱人贵,起个贱名儿好养,可我不想给儿子起个贱名,村里叫狗旦、狗剩、牛娃、三余、四存的多了,没见一个因名贱而贵的。我给儿子取名景琦,这是我翻了几天的字典拼出来的。小名就叫了琦琦。琦有三个解释:1,美玉。2,珍奇,美好。3,不平凡的。

随着满月的来临,小家伙一双小眼睛黑豆一样滚动,小嘴巴动作可多了,小手也不停地抓抠,这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刚一满月,我就不顾大嫂的阻拦下了炕,风风火火的,甩着两只饱满肥硕的大奶子忙活起来了。看到出路的日子就是这样让人心急难耐。

大嫂回去,她就来了。一进月屋,她两眼直直盯着琦琦看,我知道她想抱。琦琦刚到她怀里,就"哇---"地一声嚎哭起来。我一把夺过来,看到琦琦的屁股蛋上有被掐过的红印。我瞪着她许久,抱着琦琦转身就走了。她是在试探琦琦的反应是不是正常,会不会和他爹一样,也是个傻瓜蛋子。我才明白我怀孕后更害怕受折磨的是她,她把我嫁给傻子,害怕我的苦难延长。

每天她踮着一双小脚出出进进的,盘儿上桌儿下的给我调着方子吃喝。我四平八稳地赖在炕上啥都不干,吃着她给我准备的瓜子、枣子、核桃、柿饼、果干,享受着她的服侍。这连少言寡语的婆婆都看不过去,她说你该对奶奶好一点,她瘦了,比上次我见时瘦多了。我绷了婆婆一眼,婆婆再不敢做声。

快到百天,我看到了一个正常的琦琦,会看人脸色,给个笑脸就咯咯地笑,一吊脸子就哇哇地哭,一拍手就舞着两手往你怀里扑。百天当然要过了。大傻家就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我被摁进潭底,快要憋死了,太需要从水底凫上来透一口气,我一定要高高扬起头,大口大口地喘,大声大声地喘。家里已有六只羊了,刚好有只羊羔满月,宰了,又宰了五只鸡,腌下的猪肉有大半缸,席准备得不比婚宴薄。娘家的女人提前几天就来忙活了,我倒成了闲人。

百天那天,车载驴驮轰轰烈烈地来了。

这当然是她发号施令的,事关面子的事,她总会做得很足。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才明白并不全是为争面子,还有另一层深意,她是借此来示威扎势。她怕我受人欺负,她要韦庄人知道我娘家的势力有多重。这在以后的岁月里显现出来,谁与大傻家起了矛盾,顾忌的不是大傻一家,而是我的娘家。娘家就是女人的势。

她红光满面,抱着琦琦像展示一件宝贝一样展示给人看。村里人都围了上来抢着看娃,说看这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看这一嘬一嘬的小嘴巴,韦家的风水总算是转过来了啊。宴席散了,送娘家人出了村子,到村口,她把我拽到一边,给我手里塞了一样红布包裹着的东西。我打开红布,是一块大洋。她嫁给爷爷时箱底压了两块大洋,一块我结婚时压了我的箱底,一块给了我的儿子,五个哥哥两个姐姐她都没给。黄昏像水淹过来,寒风卷起的砂粒打在脸上就像针扎一般。我多希望扑进她怀里好好哭上一场,多想留她住上几日在她怀里挤一挤;我知道她也想多住上些时日,可我张了几次口,舌头又把话卷了回去。我宁可站在没有一个人的梁上,看着她消失在山弯背后,任泪水流出来再让风吹干。尽管她给我争足了脸面,但这与嫁给一个傻子揭去我的脸面是无法相比的,事还在我心里。这时我猛然发现我很像她,都是这么的硬。两个一样硬的人遇到一起,就是个熬。

直到景琦叫出第一声娘来,我悬着的心才放到腔子里了。

人活的就是个心劲。景琦出生的第二年,从开春到秋上,雨哗哗地下,风都湿漉漉的,抓一把都能拧出水来,那就是下收成呀。一年卖了三窝猪娃子,五只羊羔子,年关跟前,我把三头肉猪全卖了,从镇上打回二十斤猪肉过了个年。翻年开春,我把房子重新翻盖了,四角墙柱用了砖,熏黑的虫噬的大梁、椽子重新刨推刮打,院墙全部推倒重新打起,大门楼子还挂了瓦。几个傻子只要有人指点着,干活有的是力气。我又从水底凫上来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景琦两岁,我又怀上了,又开始了担惊受怕的日子。景琦没问题,不一定这一个没问题。生下来是个儿子,我给取了名景玮,小名就叫了玮玮,景玮和景琦一样健康。我多希望有个女儿,可我怕那深潜着的恐惧。那时间没有避孕手段,我只能在大傻嗷嗷大叫浑身颤抖时将他从我的身体里推了出来,赶紧下炕去尿,去洗。

7

怀里抱上小的,才能想起老的,老辈子人真是把话说绝了。两个儿子吃喝拉撒,大傻笨手笨脚一点忙都帮不上,这个拉下糊了,那个哭得没气了,晚上这个哭了把那个吵醒了,有时候我坐在那里和两个娃一起哭,我才知道抓养娃娃的艰辛。想及我和五哥正和景琦、景玮一般大年纪,她一个人带着我们,还要操心一家人的生活,我的泪水流了出来,但我不当着她的面流泪。

她从家里搬过来帮我带孩子。她带来一架子车芨芨,景琦、景玮睡着了,她就坐在那里编芨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关键地方的编法,还说这活儿看上去简单,不掌握窍道,编出来的背篓放到地上站不稳坐不住,背上硌人脊梁,用不上几天,不是脱底,就是散边。又说,家有千两黄金,不如一技在身,这比上工挣工分强。

我知道她是要传我这门手艺,要支撑起这个家,是需要这门手艺的,但我不失时机的堵了她一句:"你不是说我以后不靠这过日子么。"

爷爷去世后,为了养活九个儿女,她一双小脚干不了地里的活计,就从娘家学回了手艺,编篓、筐、篮,织草鞋、草帽、草席,扎笤帚、扫帚。这些是家家必备的日常用具,不愁销路。她就是凭着这门手艺,把两个早早没了男人的家支撑起来。每年白露一过,芨芨飞白,芨芨谷一片银浪翻卷,她赶着驴车载着我去拔芨芨。怕晒着我,她先拔几把芨芨给我盖个草房子,用芨芨杆三两下给我编一个蚂蚱、蛐蛐,或者马、羊、板凳、鞋、帽子啥的,让我坐在草房子里学着编。她说可不敢出来,秋老虎带着锈哩,别把你的白脸脸晒成个焦洋芋,以后就当不了娘娘了。拔出一截,将我的草房子往跟前挪挪。有一次我给两只狐狸箍住了,她扑过来,可狐狸欺她就是不走。狐狸没狼凶狠,但比狼难缠。她跪在那里又磕头又作揖的,说你们要喂儿女就把我捉去吧,我孙女儿还小,没多少肉,她才活人哩,我活够了,肉也多,骨头有嚼头。后来,两只狐狸走了。她说狐狸能听懂人话,要不咋能成狐狸精。芨芨拔回来,在院子里垛成垛,她就坐在院子里咝拉咝拉地剥皮,剥了皮晒干了就开始编了。一秋拔下的芨芨足够编一年。

每逢草鞋镇集日,她带着几个哥哥背着篼、篓、筐去赶集,卖钱,也换口粮,换油盐酱醋,也换猪娃、羊羔,回村再跟人倒腾。后来运动紧了,有一回她在草鞋镇换猪娃时给抓了,罪名是投机倒把。她急了说红军穿过我的草鞋哩。那些人不知深浅,就来村里调查,村里人说红军真穿过她编的草鞋哩,这才放了她。后来,我问红军真穿过你的草鞋?她说没有,当时他们说要几百双,价钱都说好了,三天交货,人家给了两块大洋的定金。一家人赶了两天一夜,赶出来送到集上,红军已经走了。

我说:"你打算收他们钱?"

她说:"收么,没觉悟噻,日子都紧成啥样子了,吃了上顿找下顿的,你几个老子正一个比一个能吃。"

又说:"千万不敢说出去,说出去就把天戮了个窟窿。"

又说:"唉,白使唤了人家两块大洋。可顶了大事,你大娘就是那两块大洋娶回来的。"

哥哥姐姐们都得学着编,她却不要我学。她悄悄跟我说:"这活费手,打磨上老茧就除不了根,你以后不靠这过日子,你有你的命。"谁也看不清前面的路,再能谋算的人也一样,现在她知道我需要这门手艺支撑这个家了。

一车芨芨打了四个背斗,两个抓粪,编了五个筐,扎了两把扫帚,织了两张席子,还有缸盖、锅盖,这些都是我家正需要的东西。尽管我表现得没兴趣,可那些窍道一个不露地记在心里了。

以后的日子里,傻蛋子上了高中,景琦、景玮也都入了学,开销大起来,家里的劳力就剩下我和大傻,而大傻再努力也只能挣半个工,日子对编芨芨这门手艺越来越依赖了。尤其是傻蛋子功夫没白下,考上了大学,这门手艺可真是帮了大忙。芨芨编成东西,到集上一卖,钱就到手了。

在编芨芨这活上,大傻还是不灵光,只能做些拔芨芨、整芨芨的活;也熬不住,一到晚上就瞌睡得东倒西歪。想想可怜,下地干活不会躲尖溜滑,更不会偷巧,别人出五分的力他就得出十分的力。让他到炕上去睡。他一上炕就呼儿呼儿的睡了。我也瞌睡啊,可一想到处是窟窿的日子,编一个背篓、土筐,集上就能卖钱换粮了,几个书生的开销就有了着落,立刻就精神了。其实瞌睡就是一阵儿的事,抗过那一阵儿就能再编上一阵。

那年我买了一窝猪娃子,供销社正好有卖收音机的,就给她买了一个,让她听样板戏、秦腔、歌曲解闷。沉沉长夜,有个声儿总能解解孤寂。可我每次去家里,她都没听着。大哥说刚开始只要一来人,就把半导体拿出来放,满面红光地说是喜给我卖的。这话都说了一百遍了,后来人们只要一闲就拥到她窑里来。两截电池听完她就不听了,电池买回来她也不听了。我问她为啥不听,她说这东西好是好,可耽误人干不少活哩。我说你边干边听。她说一听着唱都来了,半夜半夜坐着不走,我还担心把这手艺偷去了,东西多了就不值钱。我说你声音放小一点,自己听到就行了。她说这东西是个泼烦,费电池不说,一个要多少个背篼钱,不开呢想听,开了呢怕听坏了心疼。"让他们知道我享了这福就行了。"她说。

随着我们兄弟姐妹一个个成家,日子都过得去,用不着那么辛苦地编芨芨贴补家用,都阻止过她编芨芨,可她照旧编着。有一回我把所有的芨芨从窑里清理出来,说:"不编能死啊。"我擦着火柴要把芨芨烧了,她说:"就是个苦命么,闲不住噻。"我说:"闲不住就好好睡觉,一觉一觉的睡,把耽误了的瞌睡补回来。"

她长叹一口气说:"你爷爷不在了,你些老子都小,没吃没穿的,愁得啊恨不能像千手观音生出满身的手来,偏偏瞌睡多得不行,不能睡啊,睡了日子咋过么,用凉水激激脸,再接着编。那时候就想着他们大了,日子能借上力了,美美地睡上一月两月一年两年,把误了的瞌睡补回来,可他们大了,不要说睡,连口长气还没出,你家的难又来了。就想着把你们一个一个抓大了,日子不靠这能过了,一定把误了的瞌睡补回来,你说又没瞌睡了,躺在炕上眼睛明钻钻的,人啊错过的东西就没了。干活干活,干着活着,日子就是一个过程,不编干啥呢,日子长拖拖的啊。"

我的手抖了。是啊,真不让她编,长拖拖的日子她咋打发呢?云白水亮的芨芨对她就是一种慰藉。

后来她不再编了,因为腰不允许她一直坐着。但每天她还会编上一阵,两三天能编个筐,一周能编个背篓。有一回说到了死,她说喜,你记着,奶奶死了,给棺材底铺一层芨芨,芨芨对我们这一家人有恩哩。

「中篇故事」我嫁给一个傻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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