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我從未見到、也再沒有見過如此美好的食物......

林白:我從未見到、也再沒有見過如此美好的食物......

我甚至不記得,到底是1998年還是2005年,是哪一年去看望過龐桂珍老師了。現在她坐在我面前,頭髮全白,整齊著,別在耳後——四十多年前她就是這樣的髮式……

從1971年小學畢業算起,至今已有四十六年。我不由得再一次提到她當年的一飯之恩。“是麼?”她努力地想了一下,說:“我完全不記得了。”

以一已之力,讓自己的學生不至餓昏在課堂上,這樣的事,老師一定做過無數次吧。

在上個世紀的六七十年代,飢餓的感覺綿延了許多年。每天都很餓,但那一天最餓。多年後,當我回憶飢餓的感覺,我曾經這樣寫道:飢餓的燒灼感從胃部蔓延到全身,灼烤著體內的每一個器官和每一寸肌膚。這種燒灼感從從第二堂課剛上課的時候就隱約出現,隨即它們越來越明顯,它們以極快的速度滋生和集結,每個分子一手舉著長矛一手舉著火把,在我的身體裡步步緊逼,它們一次次把飢餓的唾液驅趕到喉嚨,我一次次把唾液們嚥下去以平息腹中彌天的燒灼。飢餓的怒火不但沒有緩解,反而變本加厲。在這場懸殊的拉鋸戰中我很快敗下陣來。我全身的冷汗奔湧而出,眼睛再也看不見黑板上的字,也聽不見老師的聲音了。我只感到有一隻火球在腹部——滾燙的、越來越大的火球,它正在擠壓我全身的水分和力氣,它已經燒到了我的心快要燒到我的臉和我的頭了。這是一個巨大的唯一的感受,遮天蔽日,如果我不逃脫,我將死於這個火球!但同時我又清醒地意識到,我沒有任何可能熄滅這個兇猛的火球,我早已力竭。而時間無限漫長,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結束這一切,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一切。

四十多年過去,我仍清楚地看見自己餓得癱倒在課桌上。八歲的小人,被飢餓所輾壓,面色發青。我無力地哭了起來,聲音微弱如遊絲。我想我就要死了。在癱軟中我感到老師在走近我,她用溫熱而乾燥的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又摸了摸我的手。她說:你是餓的,快去買一碗米粉吃了就好了。她從口袋裡拿出一角錢和二兩糧票放到我手上說:你現在就去,不要等到下課了。

我握著老師給的一角錢和二兩糧票就往街上去。當時的一角錢是小鎮許多人家一天的菜金,兩分錢就能買到一斤空心菜,五分錢就買到一斤鹹籮卜幹,四分錢可買到一兩湯米粉。我握著一角錢,體內那隻燒灼的火球奇蹟般地消退了,眼睛和耳朵都重新有了感覺。我走出校門,朝東門口最近的一家米粉鋪快快走去。我交上錢和糧票,坐在凳子上等候,心裡砰砰跳著。這是我第一次上街買米粉吃。我看見潔白柔軟的米粉被放進了一口大鍋,濃白的蒸氣在升騰,時疏時密,婀娜而澎湃。

我曾以一個文學青年的熱烈情懷這樣描寫過我當年在飢餓中看到的米粉:米粉的香氣從這片白色的氣體中散發出來,猶如太陽的光芒從雲層透出。氣味的光芒越來越燦爛,它們在濃白的水汽中間跳蕩、閃爍,照亮了整個店鋪,每個人的臉上都被這特殊的光亮所照耀,呈現出一片滿足的神情。蒸汽風起雲湧,氣象萬千,我們的太陽就要出來了!圍著布圍裙的人將一隻光滑的竹笊籬伸進大鍋裡,蒸汽的雲霧從正中破開,竹笊籬在水裡光閃閃左右晃動,沸騰的白湯如大花般怒放。米粉,我們飢餓之軀的太陽,在竹笊籬的託舉下,從雲霧的中央、從沸騰的湯中迅速上升。它呼的一下就升上來了,呼的一下到了大粗瓷碗裡。然後它飄動著白汽,如同翕動著柔軟的翅膀,明眸皓齒、儀態萬方地來到我的面前。在我的記憶中,我從未見到、也再沒有見過如此美好的食物,它的絕美,它的滑、軟、韌、香、鮮在時間中聚集、堆積,成為堅硬的晶體,隱藏在我的味蕾中,它的光芒永不落。

林白:我從未見到、也再沒有見過如此美好的食物......


林白,著名作家,生於1958年,被譽為中國“女性主義文學”重要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戰爭》《萬物花開》《婦女閒聊錄》《北去來辭》等,有《林白文集》四卷。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老舍文學獎、人民文學長篇小說雙年獎等多種文學獎項。有日、韓、意、法、英等文字的長篇和中篇單行本出版。

林白:我從未見到、也再沒有見過如此美好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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