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祕的「天火」(1)——偵探故事

一、蹊蹺之火

1949年10月19日,長春特別市解放一週年紀念日。

這是一個天氣陰暗的日子,颳著涼風,彷彿要下雨似的。不過,全市的主要街道倒是熱鬧非凡,人群熙熙攘攘——長春解放一週年慶祝活動正在進行。

紅旗街(老長春人稱為“洪熙街”)距長春電影製片廠不到百米的位置有一家“進財飯館”。這是一家三個門臉兒的二層樓館子,在當時的長春市已經算是檔次中等偏上的飯館了。這裡的生意通常是午市平常、晚市紅火,這天由於全市搞慶祝活動,午市意外紅火起來,用飯館韓老闆的話說,這是託了共產黨的福。韓老闆說這話時臉上笑容可掬,他如果知道半個多小時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只怕打死他也笑不出來。

“進財飯館”底樓是三個門臉兒的大統間,放著十幾張八仙桌,—般進來不過隨便點個菜要碗湯盛了飯匆匆扒拉的食客,通常就在這裡對付著填飽肚子。想喝點兒小酒,或者召集三五知己淺斟慢酌邊吃邊聊天兒的,那就樓上請,臨窗座頭上一坐,招呼跑堂把屏風圍上,那就是—個簡易雅間了;而意欲來此商量事兒又不想讓別人聽見的,那就要進包房了。包房不多,就一大二小三間,大的可容一張十人圓桌,小的只有一副四人座頭。第一把“天火”,就是從樓上西側那個小包房裡燃起來的。

事後飯館夥計回憶,那天進西側包房的是三個小夥子,他們來的時候午市還沒開張,但那時的飯館沒有把客人往外趕的道理,跑堂熱情地把他們迎進門,一問要間小包房,於是就引領上樓了。這三位看上去似很氣派,但點的菜也不過兩個冷盤三道熱炒,要了—瓶“沙河白”。因為時間未到,跑堂就先給他們上了一壺茶水喝著,伙房廚師開炒後就把他們要的菜一古腦兒都送上了,當時是十點三刻。三個食客守著二冷三熱五道菜竟然一坐就是兩個小時,十二點三刻過後,他們喚跑堂結賬,付過鈔票立刻離開。跑堂把殘席收拾乾淨後,因為這時已經快一點鐘,沒有食客再光顧包房了,跑堂就把包房門關上了。

也就不過五六分鐘時間,還在二樓進餐的一些食客聞到了焦煳味兒,最初還以為是樓下伙房大師傅把菜炒煳了,沒在意。哪知過不多久,就有人看見從西側那間包房的門縫兒裡鑽出絲絲煙霧,於是便知包房內有問題了。有好事者上前去拉開包房門,”呼”的一股火苗迎面撲來!一聲“媽呀”,饒是閃避得快,但眉毛、頭髮還是給燒焦了些許。有了外面新鮮空氣的補充,屋裡屋外形成對流,火勢立刻大漲,火焰躥出包房,火舌舔到哪裡火就燒到哪裡。

不難想象當時現場混亂的程度,食客爭先恐後往樓下奔逃,有人跌倒,樓梯隨之堵塞,於是就發生了踩踏.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樓下。事後統計,當天現場因跌倒、踩踏而導致骨折、內傷的有十七人,至於一般的輕傷那就更多了,另外,還有七人被燒傷,其中四人是飯館的跑堂、廚師。

新中國成立伊始,全國各地的消防設施還很簡陋,撲救方式原始,百分之八十的城市沒有專業消防機構,火災全靠民間業餘消防機構——救火會撲救。當時長春有官方的消防隊,也有民間的救火會,但火勢蔓延速度實在太快,當消防隊、救火會趕到時,“進財飯館”這邊已經火焰穿頂。

那時候對火災不像現在這般重視,由於遭災的大多是民宅,而民宅簡陋,經濟損失也相對較小。儘管已經是新社會,但一般人對此的態度還是停留在舊時的觀念上,即使是像這次“進財飯館”被燒成一片廢墟這樣的火災,社會(包括政府)也不是特別當一回事。不過,這次的情況有點兒特殊:一是這天正好是長春解放一週年紀念日,官方是以“長春市各界人民”的名義舉辦盛大慶祝活動的,這樣,這個日子就被抹上了一層政治色彩。抹上政治色彩的日子如果發生了混亂,那就會受到官方的特別重視。二是儘管這一年來長春也發生過幾次火災,但被燒的幾乎全是簡陋的民居,類似“進財飯館”這樣的公共場所著火還是首次,而且更使人難以接受的是,這把火竟然導致二十多人受傷,其中有的還比較嚴重。如此,就形成了社會影響.基於以上兩個原因,政府就必須嚴肅對待這次事件了。紅旗街所在的長春市中華區(1955年改名朝陽區,沿習至今)區委遂要求中華區公安分局對該事件進行調查。

於是,中華區公安分局就命令紅旗街派出所負責對“進財飯館”火災進行調查,要求查清楚起火原因,究竟是敵特分子故意縱火,還是飯館方面自身的原因,比如電線老化或廚房用火不慎之類。這是紅旗街派出所設立以來第一次接受這樣的任務,也是長春全市各派出所從未經辦過的任務。不過,紅旗街派出所的民警並沒有那份光榮感、使命感之類,只是當一樁普普通通的差使去辦,所領導指派民警小黃、小呂負責此項調查。

六十多年前政府各相關部門基本沒有什麼火災現場勘查方面的意識。比如“進財飯館”的火災,消防隊來執行撲救任務後,就駕著那輛還是日本人留下的估計是二三十年代製造的破舊消防車離開現場了,根本沒有進入已經成為廢墟的飯館進行勘查。小黃、小呂受命後,倒是想向消防隊請教的,可是,電話打過去,人家說沒有勘查現場,不清楚火是怎麼燒起來的;即使勘查也不一定說得清楚,飯館早就燒得一塌糊塗了,怎麼查?不過,有一點他們倒是問清楚了的,消防隊的人告訴黃、呂二人:我們已經問過“進財飯館”方面了,火是從二樓西側那個小包房燒起來的,你們就從這條線索查吧。小黃、小呂一個二十掛零,一個還小一歲,都是長春解放後才參加公安工作的。當時的派出所不搞刑偵,所以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應該怎麼幹好這樁活兒,現在人家消防說可以從這條線索查,哥兒倆就去查了。在派出所院裡,兩人碰上了副所長大李。大李一看就火了,說給你們交代任務已經半個鐘頭了吧,怎麼磨磨蹭蹭的還沒出發?兩人就把跟消防隊通話的情況說了說。大李說對頭,就這麼調查!我給你們出個主意,這個調查要分兩方面,一方面是向飯館的老闆、夥計調查,另一方面要向那天去飯館用餐的顧客調查一你們可以通過飯館方面瞭解都有些什麼人去吃飯了,飯館都有回頭客的,跑堂跟他們熟識,可以向你們提供,另外還可以通過張貼告示的方式尋找那天在飯館吃飯的顧客。

小黃、小呂來到“進財飯館”時是下午1點,韓老闆和夥計們正把從火場廢墟里弄出來的尚可使用的廚具、餐具以及缺胳膊斷腿的桌椅之類搬運出來分門別類整理。黃、呂兩人對韓老闆說明了來意,後者就把匕八個廚師、跑堂叫來接受民警的詢問。瞭解下來,獲得了與消防隊方面一致的信息:這把火是從二樓西側的小包房燒起來的。該包房的食客是三個男青年,年歲在二十五至三十歲之間,沒有一個跑堂想得起這三位曾經來“進財飯館”用過餐,這說明他們是生客。

這三個生客是何方人氏?跟火災是否有關係呢?小黃、小呂商量了一下,決定往下追查。他們向韓老闆請教應該怎樣才能找到那三位。韓老闆苦笑,說這是你們警察干的活兒,我一個開飯館的又能出什麼主意呢?要麼你們去問問著火前在館子裡吃飯的食客吧,或許他們中有人正好是認識那三位的。小黃說這不就是一個好主意嗎?可是,怎樣才能找到您所說的那些食客呢?韓老闆說這個倒比較容易,火災那天來吃飯的食客中很有幾位是熟客,我可以讓夥計給你們提供一個名單。

幾個跑堂湊了湊,開出了一個七人名單。次日,小黃、小呂就去走訪這七位食客。跑了一天,總算了解到火災發生時在“進財飯館”二樓用餐的客人中,三人一起進店並且年紀都在三十歲以下的男性食客有三撥,這三撥人中,七位食客能認得出來的,是住西頭道街人稱“小木匠”的張芝江和城隍廟前常年設攤叫賣藥材的苗頭陀。

小黃、小呂找到張、苗二人談了談,得知這二人互不相識,前天確實各和兩位朋友去“進財飯館”喝酒了。黃、呂說如此就好,你們通知那幾位,立刻到紅旗街派出所來一趟。

到當天午夜,這三撥食客去“進財飯館”小聚的情況終於查明瞭一

張芝江三人都是木匠,早在他們剛滿師時,就相約日後要合夥開一家棺材鋪子,共同經營,共同致富。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們整整奮鬥了七年。到今年初秋,盤點積蓄,終於夠開一家棺材鋪子了,於是開始租房、登記、進木材、請油漆匠等等的準備工作。日前一切準備就緒,請風水先生推算了黃道吉日,定於10月25日正式開張。三人自是非常激動,於是決定前往附近的“進財飯館”喝頓酒,犒勞一下自己。他們沒有進包房,就在靠東側窗口的那副座頭上喝的酒。這頓酒算是免費了,他們正準備喚跑堂結賬時,火著起來了,逃命要緊,趕緊溜吧。而按照當時的規矩,遇到這種情況,食客是不必付賬的。

第二撥食客是小攤販苗頭陀等三人,這三位兄弟在當時長春市面上的小販中算是極品:他們並非像其他小販那樣目不識丁,而是都上過學,並且讀完了小學六年,持有高小畢業文憑。“高小”—詞如今社會上已經絕跡,但在六十多年前還是可以在人前炫耀的,差不多等同於如今的高中。一般說來,當時讀到高小畢業的,就不可能去做小販。可是,這三位兄弟小學畢業後在家待業,後來進入社會當混混兒,一直混了六七年還沒混成氣候,就毅然決定做小販了,至今已經做了五年。19日那天是他們三位下海五週年紀念日,也是結拜弟兄七週年紀念日,每年這個日子,他們總是要聚會一次的。以往也就是輪流到各人家裡去,炒幾個菜,打兩斤酒。今年有點兒不同,長春解放已經一年,三人的日子過得比舊社會順心,手頭也寬綽了些,所以就相約上館子吃一頓,費用平攤,用現在的說法就是AA制。他們進了包房,不過進的是東側的那間小包房,與,張芝江同樣的原因,三人也是吃了—頓白食。

苗頭陀向小黃、小呂提供了第三撥食客中的一個熟人——郭正琦,說郭和另外兩個小夥子一起在西側小包房吃的飯。郭正琦曾是苗頭陀的鄰居,比苗大一歲,兩人自幼相處得很好,算是發小。10月19日那天,苗頭陀三人比郭正琦晚去飯館,苗頭陀上樓時,正見郭正琦從西側小包房裡伸出頭來喚跑堂。兩人撞個正著,稍稍一怔之後哈哈大笑。郭正琦嘴唇動了動,估計是想請苗頭陀迸其包房一併喝酒,但見後面跟著苗的兩個同伴,就沒提,兩人說了幾句閒話。後來郭正琦他們用完餐離開時,特地到東側小包房跟苗頭陀和他的朋友道別。那麼,郭正琦住哪裡呢?苗頭陀說他現在住哪裡我沒問,但我知道他在市煤炭公司當會計。

小黃、小呂去市煤炭公司一問,果然有郭正琦其人。通過保衛科把郭找來跟其談話,郭承認10月19日那天他和長春大學的同學小劉、小包在“進財飯館”吃了午飯,為的是紀念一年多前被國民黨特務殺害的同學王恩孚。這事還得從去年寒假說起。長春大學有一個名叫龐文錄的學生,其妹妹龐文珠1947年從哈爾濱到長春讀書,其男友與人爭風吃醋,便向國民黨長春警備司令部督察處告發,稱“龐文珠是八路派來的女間諜”(當時東北民間對抗戰後從山東過來的解放軍還是用老稱呼——“八路”)。督察處的人其實就是原“軍統”(後改組為“國防部保密局”)長春站的那班特務,都是鐵桿反共分子。當下就於除夕之夜逮捕了龐文珠,然後,又抓了她的哥哥龐文錄:龐文錄被捕之後,長春大學的學生均感憤恨,就推舉代表王恩孚到督察處要求釋放龐文錄。督察處對王恩孚的背景進行了調查,發現王名義上是國民黨員,其實是民盟骨幹,最近正準備投奔解放區。於是,就把王恩孚逮捕了。後來,解放軍包圍長春,督察處秘密將王恩孚等幾個被捕的進步學生殺害了。長春解放後,長春大學的學生請求人民政府嚴懲殺害王恩孚等同學的兇手,軍管會逮捕了未來得及逃跑的一批特務分子。10月19日,在慶祝長春解放一週年的大會上,市軍管會宣佈判處原國民黨長春警備司令部督察處偵審室主任陳牧、主任秘書印匡時、督察處少校督察郭子襄、“中統”局長春區第四分區主任張逸民和匪首蘇正鳴五人死刑,當場執行槍決。郭正琦、小劉、小包三人參加了大會,小劉還在會上控訴了國民黨特務的血腥罪行。會後,三人便相約到飯館喝一杯,以告慰王恩孚的在天之靈:之所以選中“進財飯館”,是因為前年元旦前夜他們曾和王恩孚一起來“進財飯館”喝酒迎接新年。

黃、呂當然要詳細問一問10月19日他們3人在小包房用餐時是否有什麼異動或者發現包房內有什麼異常跡象,郭正琦反覆回憶後,予以否定。小黃、小呂立刻去找小劉、小包調查,兩人所說的情況跟郭正琦一致。黃,呂又去找了業已解散的原長春大學學生會的幾個成員進行調查,證實郭、劉、包確實是王恩孚生前的好友。至此,小黃、小呂對“進財飯館”火災的調查結束了,結論是:沒有發現起火原因。

黃、呂兩人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紅旗街派出所時,已是10月22日凌晨兩點。這天值班的正好是所長馬金堂,兩人向他簡單彙報了調查情況。馬所長說你們辛苦了,肚子餓癟了吧?吃點兒東西,趕快去休息,明早把調查情況寫一份報告,我要向分局交差。

可是,小黃、小呂的調查報告未能寫成,因為當天中午紅旗街派出所轄區內的另一家店鋪又起火了!

二、專案偵查

第二把火也是燒在紅旗街上,其位置距“進財飯館”不過一箭之地。

那是一家百年老字號中藥鋪子,名喚“慈源堂”。這家中藥店鋪名氣大,但規模不算大,也就三個門臉兒。舊時的中藥店鋪,每家都有自己秘而不宣的獨門絕技,有的擅長炮製藥材,有的精於製作專治跌打損傷的丹丸,有的則以消除諸般熱毒所引發的咽喉腫痛、面目赤紅、牙齦炎症等知名,“慈源堂”最擅長的就是後一種。該店常年自制一種藥丸,專治上火引發的種種內外腫痛,名喚“清熱解毒百寶丹”。“慈源堂”就是以此丹藥在業界揚名立腕兒的。

這天,是“慈源堂”老闆俞天香五十歲壽辰。按照“慈源堂”創始人、俞天香的曾高祖俞幹君定下的規矩,“慈源堂”掌櫃的但凡逢五逢十壽辰,都須向社會作出一點兒貢獻——免費施藥。這也是舊時中藥行業的規矩,當然不一定非得老闆壽辰才搞慈善施捨,通常冬施薑湯夏施茶的慈善行為乃是每家藥店的必做功課,有長瘡流膿的乞丐登門討個膏藥,那也是必須要給的。“慈源堂”逢老闆五、十壽辰施的藥,那可不是凡品,人家是把祖傳招牌產品“清熱解毒百寶丹”拿出來免費贈送的。

“慈源堂”這個規矩立了將近百年,每次施捨都是做得從容圓滿。這是由於以往前來領取免費藥物的大都是正患著熱毒之症需要這種成藥卻又拿不出鈔票購買的勞苦大眾,因此每次的人數都有限,而且領受之後對“慈源堂”感激不盡,儘管沒有哪個衙門頒佈過規定,老百姓的覺悟也不高,但都嚴守一條規矩:沒有患病或者自己能負擔醫藥費的人,絕不趁機混進來領一份藥。可是,如今的情況有些不同。新中國成立後,人們的覺悟提高了,知道“剝削與被剝削”的關係了,於是對資本家的看法就有了改變,隨之對“慈源堂”施捨之舉的觀點也有所改變。這一改變體現在這天的施捨成藥上,就導致了失控,來領藥的人出乎意料地翻了數番。俞老闆見狀暗自叫苦,但他是個要面子的人,當下也就豁出來了,乾脆把店裡所有的“清熱解毒百寶丹”全部發光。反正這是最後一次了,五年之後的五十五歲壽辰,打死他也不會做這種事兒了!

即便如此,還是有一部分人沒有領到藥,這是以往從來不曾有過的情況。這部分人——大約有十來個,其中有一兩個是第二次重複領取的——就聚在“慈源堂”的店堂裡跟俞老闆對話,要求藥店給一個說法。俞天香給這些人鬧得頭昏腦脹,不知應該怎麼辦才好。還是賬房楊先生有主意,說現在是新社會了,人民政府是替人民作主的,解決不了的問題應該去找政府,於是就指派一名學徒飛奔至紅旗街派出所報告。派出所接報後,派了兩名民警前來處理。這二位穿警服的兄弟快要走到“慈源堂”時,忽見那些要向俞老闆討說法的人像是後面被人攆著似的,紛紛從店堂裡逃出來。二民警正詫異間,又見藥店店堂裡冒出陣陣黑煙,於是恍然大悟:藥店著火了!

好在“慈源堂”的損失沒有“進財飯館”大,這倒並非火勢大小的問題。對於中藥店鋪來說,即使再小的火,只要救火時一澆水,那店裡的藥材就完了。火是從櫃檯下面躥出來的,勢頭頗猛烈,也就眨眼工夫,就把周邊的地板以及桌椅給引燃了。人們往外逃時,俞天香下意識地也想逃,逃到門口想想不妥,遂駐步狂呼“救火”。

“慈源堂”的鄰居有商店也有住家,立馬提桶拿盆地奔過來。關鍵時刻,賬房先生的一句話替俞老闆保全了財產,他說不能澆水,只能拿東西把火撲滅,否則店裡的中藥材就全毀了。這時,那兩個民警也趕到了,從旁邊的糧店裡抓了空麻袋潑上水帶頭救火,其他人包括“慈源堂”的店員們也都依樣仿效。由於撲救及時,總算把火撲滅了,不但保全了藥材,而且只有四人受了點兒輕傷,不必去醫院診治,塗拭些“慈源堂”自制的藥膏就行了。這次火災沒有人員傷亡,財產損失也小,甚至連消防隊也沒有驚動,這在當時應該不算一回事的。可是,有一個問題卻無法迴避:10月19日“進財飯館”剛剛發生火災,10月22日“慈源堂”怎麼也發生火災了?而且都在紅旗街上,相距也不遠。這兩次火起得都很蹊蹺,青天白日毫無來由說著就著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呢?

紅旗街派出所又把這個問題交給了年輕民警小黃、小呂。兩個民警去了“慈源堂”,詢問了俞老闆、楊先生以及其他店員,大家眾口一詞:不知道這把突如其來的火是怎麼著起來的。黃、呂兩人返回派出所向領導彙報,領導就覺得不對頭了,懷疑這是有人故意放火,所長馬金堂於是就向分局報告了。分局領導同意派出所的觀點,遂把這兩起火災列入了向長春市公安局每兩日呈遞一次的情況簡報中。

10月23日,中共長春特別市市委常委、市公安局長於克讀到了中華區分局的這份情況簡報,甚為重視。於克是長春當地人氏,1913年出生,十九歲加入中共,1935年在北平學習期間參加了“一二·九”學生運動。抗戰爆發後,按照黨組織安排,在東北軍任第十軍團地下黨的工委副書記、代理書記。1939年6月開始從事政治保衛工作,解放戰爭期間,先後任東北人民自治軍副司令員、,吉(林)合(江)軍區副政委、東北民主聯軍吉(林)黑(龍江)縱隊獨立團政委、吉遼省委社會部部長兼公安處處長。長春解放後,擔任長春特別市公安局局長。於克是老公安,現在,他憑著—個老公安的職業敏感,意識到這兩起火災似乎不那麼簡單。正在琢磨時,又傳來了發生第三起火災的消息!

第三起火災發生於南關區依盛衚衕31號,那是一座當時北方城市中常見的四合院。這座四合院是私人宅第,戶主姓關,名博勝,滿族人,這年六十掛零。在六十多年前,這個年齡也算得上踩在高壽.殿堂的門檻上了,所以人稱其為“關老爺子”。關博勝祖上是前清武將,立過戰功,封過四品兵備道,用現在的話說,也算是步入高幹隊伍了。不過,到關博勝這一代,關家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炫耀的了,整個家族不但沒出一個當官的,其他行業也沒有一個幹得有聲色的。關老爺子的四個兒子更是落魄,兩個替人當差,整日點頭哈腰張口閉口“您吶您吶”,一個是長春街頭有點兒小名氣的混混兒,最有“出息”的一個小兒子也不過在一家小小的報館裡謀事,打著記者頭銜到處招搖撞騙、敲詐勒索。關博勝夫婦的生活主要靠小兒子負擔,過著吃不飽也餓不死的日子。

這天,關老爺子夫婦應一家親戚之邀,前往參加對方孫子的滿月慶宴。他們上午九點多出門,家裡空無一人,出門時把四合院大門上了鎖。走到衚衕口,正遇到幾個在那裡曬太陽的街坊,於是大夥兒就都知道老兩口走親戚去了。其中—個姓秦的大娘是關家的鄰居,秦大娘回家張羅中午飯,和了面準備一會兒擀麵條,忽然聞到一股煙味兒,走到院子裡_看,只見隔壁關家黑煙升騰,失火了!

幾乎是同時,另有鄰居也發現了火情,扯開嗓門兒嚷了起來。這個時間正是人們上班的時段,在家待著的都是老人、婦女、孩子。依盛衚衕一帶是居民區,沒有工廠,只有一些小商鋪,有體力救火的人有限,而且距水源又遠。待到有人急奔兩裡地外的派出所報告火情,消防隊十萬火急趕抵現場時,別說關老爺子家了,就是鄰居秦大娘家也已經燒成一片廢墟!而且,救火時還死了一個附近一家麵館趕來出力的十七歲學徒。

於克局長聞報,立刻前往依盛衚衕瞭解情況。當他趕到時,南關公安分局和派出所的領導都已抵達依盛衚衕。有人向於克報告,剛才聽見圍觀的人群中有人議論,說長春市短短五天裡竟然發生了三起火災,而且都是不明不白憑空就燒起來了,這是“天火燒”吧?於克聽著心裡一動。所謂“天火燒”是指上天降下的火,這當然是子虛烏有之說,但自古以來民間就有那些行逆天作惡之事而又得不到應有懲罰的人早晚會遭報應——或被雷劈或遭天火一的說法。這三起火災中的第一起發生於五天前的10月19日,正是長春解放一週年紀念日。這一年裡,共產黨領導的新生政權為廣大人民群眾做了許多好事,最突出也最有影響的就是抓捕、處決了一批反革命分子、惡霸、漢奸、反動會道門分子,難道此刻有人議論的“天火燒”就是針對這些措施?要是這樣的話,這三起火災背後看來還真是有花頭哩!當天下午三時,長春特別市公安局黨委經過討論,決定組建專案組對這三起火災進行調查。專案組由五名成員組成,為首的是長春特別市公安局偵訊科副科長餘曦山,他被任命為專案組長。其餘四位,大名分別是倪紫平、王龍、關四海、賈保仁,都是資深刑警——他們來自北京,原是北京市公安局的刑警,因為長春這邊要辦刑事偵查技術培訓班,就臨時從北京把他們借來講課。由於培訓班的準備工作尚未做好,一時閒著,正好請他們參加專案組調查火災。

餘曦山那年二十八歲,山東威海人氏,1940年在濟南讀師範二年級時輟學前往太行山區參加了八路軍。他離開濟南時身上是揣著地下黨的介紹信的,那是平江不肖生著的一本線裝武俠小說,被地下黨作為載體用米湯把介紹內容寫在該書某頁的空白處。哪知途中遭遇日軍巡邏隊盤查,由於良民證和濟南居住地日偽警署的證明文件一應俱全,日軍倒也沒有懷疑他,放行了,不巧的是為首的那個日本軍曹是個武俠迷,就順手把線裝書留下了。這可苦了餘曦山,他歷盡艱辛抵達根據地後,次日即被關押。從敵佔區過來的人要想參加八路軍,必須有出發地地下黨組織出具的憑證,如果拿不出來,那就有特務嫌疑。好在當時沒遇到日軍掃蕩被迫轉移之類的事,否則說不定就被處決了。審查了兩個多月,根據地保衛部門從另外途徑獲取了濟南地下黨的證明,方才把餘曦山釋放,一個領導找他談話,說他是個好青年,又有文化,就留在保衛部門工作吧。餘曦山自此就成了公安保衛人員。親身經歷告訴他,幹這一行必須慎而又慎,否則就有可能冤枉好人。如此,他在後來的工作中就被領導認為“衝勁不足”,所以幹了十年也不過是個副科長,

餘曦山和另外四個組員見面,說了幾句客套話後,消防隊的兩個幹部應邀抵達,向專案組介紹了這三起火災的一應情況,說經他們對現場的勘查和分析,認定這三起火災的起火原因均系人為,不排除故意縱火。其中第三起的人為痕跡更為明顯,現場勘查認定火是從關家院子靠近衚衕圍牆處堆放木柴、煤塊的那個小屋開始燒起來的。至於是通過什麼方式放的火,目前消防隊暫時無法得出結論。

消防幹部告辭後,專案組開始討論案情。這五位都是老公安,沒說幾句話就認定這三起案件十有八九是同一個(或者同一夥)案犯所為。那麼,案犯的作案動機是什麼呢?是敵特分子搞破壞,還是一般刑事罪犯比如報復之類?這還得通過調查才能得出最後結論。

三、關東軍的“黑荔枝”

調查所獲得的情況如下——

三起火災的受害人,“進財飯館”老闆韓大中、“慈源堂”中藥店老闆俞天香和依盛衚衕關老爺子關博勝素不相識,從來沒有任何交往;三人長期以來跟外界也向無過節,關老爺子的兒子中雖有當街頭混混兒和小報記者的,肯定得罪過人,可是那倆小子都無黑道背景,所謂的得罪也就不過點到為止,談不上結下不共戴天的樑子,故而不可能為了報復兒子而衝關老爺子下手。民警調查了韓、俞、關三人的社會關係,由於他們都不是混過江湖的人,所以跟舊社會道上的人物均無來往,而跟他們交往的那些人中也找不出一個同時認識這三位的。鑑於上述原因,可以初步排除遭人報復的可能。

再看敵特分子縱火搞破壞的可能性。從社會影響來看,即使百年老店“慈源堂”也就不過一家中藥鋪子,燒了也就燒了,並不影響病人買藥,長春市裡中藥鋪子有的是。換一個角度來看這個問題,如果敵特分子對社會搞破壞以期造成影響,憑他們那套神出鬼沒的縱火手法,為何不對醫院、銀行、火車站或戲院、電影院等公共娛樂場所甚至政府機關下手呢?那豈不是能夠造成更大影響嗎?因此,專案組認為案犯似乎並不是敵特分子。那麼,究竟是什麼人作的案呢?目的又何在?這個,專案組暫時無法作答。

10月25日,消防部門經過分析、試驗,終於找到了三起火災的起火原因:案犯使用的是一種自動縱火裝置。這種裝置以某種化學磷為原料,盛放於經過專門處理的有防潮作用的容器內。由於磷極易自燃,所以這種裝置在保存和運輸時必須置於水中,作案時從水裡取出,放置於選準的位置,兩分鐘後就會自動燃燒。盛放磷的特製容器在起火後燃燒殆盡,不留一點兒痕跡。這種自動縱火裝置由日本關東軍“輕火器兵工研究所”研製,配備給侵華日軍用於特工活動。

專案組接到消防部門的通報後,頗感吃驚。因為這樣看來,案犯應該跟敵特組織有關,這就推翻了之前的判斷,而這個判斷是全組五名偵查員一致認定的。於是,大家聚攏來再議,可議來議去也想不通:如果確是敵特分子作案,那其目的就是破壞新生的人民政權,通常說來,應該選擇政治影響和實際破壞性都比較大的目標下手,可這三起縱火卻選擇了飯館、中藥店鋪和普通民居,這是什麼意思呢?難道縱火那主兒腦子進水啦?

討論到最後,大夥兒說先甭管案犯腦子進不進水,咱就循著這條線索往下分析出個道道兒來,然後直接追查案犯線索吧!於是,偵查員就去向消防部門請教,案犯的這種自動縱火裝置是如何獲得的。人家的回答是,關東軍“輕火器兵工研究所”製造這種裝置的車間在大連那邊,但長春有該所的一個倉庫。日本投降時,蘇軍進駐長春,日軍的所有物資全部落入蘇軍之手。但是,不排除在日軍投降前後的混亂時期散落於民間的可能。消防部門的這一說法基於當時其他軍火如槍支彈藥、手榴彈甚至炮彈也有一部分散落民間這一事實。至於大部分這類裝置的去向,這倒是比較確定的:蘇軍撤離長春時,已將這些裝置全部拉至郊外蘇家屯銷燬了。

專案組幾位議了議,認為可以找到與那個倉庫有關的日本人調查是否有自動縱火裝置流散的情況。不過,長春的日本人大部分已被遣返回國了,留下的基本上是女性,都是在蘇聯紅軍大軍壓境的緊急關頭為保自身安全嫁給當地老百姓的,這類女子自然不會知情。那麼,上哪裡去找知曉當時情況的日本人呢?組長餘曦山說,公安局關著一些日本戰犯、特務,他們中應該有人知曉這一情況。

偵查員直奔公安局看守所,瞭解到那裡關押著的日本人裡有—個名叫今屋三郎的關東軍特高課中佐。今屋三郎戰前系日本國內的大學工科教授、化學專家,侵華戰爭開始後應徵入伍,派往“關東軍輕火器研究所”從事研究工作,自動縱火裝置就是他發明的。1945年8月9日,蘇軍出兵東北,今屋三郎本應到大連隨軍撤退,不巧上一天他正好去長春看望一位朋友,結果在長春落網。

於是,專案組偵查員提審今屋三郎,詢問自動縱火裝置和關東軍長春倉庫的情況。今屋三郎向偵查員介紹了自動縱火裝置的燃燒原理,特別指出該裝置的特製外殼中有助燃添加劑,一旦起火,火焰會呈噴射狀向四周發散,磷粉中夾帶著膠狀物質,具有沾黏性,火焰噴到哪裡沾黏到哪裡,火勢得以迅速擴大。那麼,這種裝置的外形是怎麼樣的呢?今屋三郎說有幾十種形狀,就大小而言,大到行李箱小至核桃,有些為執行特別使命特製的僅有珍珠大小。至於名稱,則喚作“黑荔枝”。今屋三郎見偵查員臉上露出不解的神情,解釋說首批研製成功的自動縱火裝置,其型號是“CT001型”,外形酷似荔枝,顏色是黑的,於是就以“黑荔枝”命名。後來根據需要研製出了多種型號形狀各異的自動縱火裝置,名稱一律是“黑荔枝”。那麼,長春倉庫存放了多少“黑荔枝”呢?今屋三郎搖頭,說他只知道有這麼一個倉庫,但倉庫並不歸研究所管,而是屬於長春日軍憲兵隊管轄一

偵查員繼續查關押名單,發現有一個叫松尾明德的憲兵隊少佐,於是提出來訊問松尾也說他知道有這麼一個倉庫,但不歸他管偵查員讓他知道多少就說多少、松尾說,該倉庫早在1939年就已存在,剛開始時管理得特別嚴格,是被長春日軍劃人“特種目標”與關東軍司令部一樣進行警戒的。後來漸漸鬆懈,到1945年8月投降前,那裡的警戒部隊已經換成了偽滿軍隊,只派了兩個日本憲兵在那裡監督。

專案組調查那兩個日本憲兵的下落,沒有結果。於是改查在倉庫執勤的偽滿漢奸,幾番打聽,終於找到了一個當時在該倉庫擔任外嗣警戒的偽滿士兵王濱。據王濱說,該倉庫確實戒備森嚴,光圍牆就有三道,分成三個院落,倉庫在最核心那個院落的地下。負責警衛倉庫外面兩個院落的是一個排的偽滿部隊,裡面那個院落有足球場那麼大,空落落的就聳立著一座兩層日式小洋樓,樓內待著兩個日本憲兵和兩條狼狗。蘇軍佔領長春的前兩天,那兩個日本憲兵帶著狼狗離開了,接替他們的是三個中國人——供職於長春日軍憲兵隊的漢奸成光第、劉珉和陳秀三。成、劉、陳三人之前大約半個月就曾幾次來過倉庫,估計是根據日軍的安排來做倉庫交接工作的。這三位抵達後的次日,召集警衛倉庫的偽滿士兵開了個會,每人發了兩枚銀元,準備向蘇軍投降,然後遣散,各自回家。兩天後的晚上,蘇軍佔領了長春。次日上午,蘇軍包圍了倉庫,偽滿士兵繳械投降,成光第等三人當場與偽滿士兵一起被就地遣散。從此,王濱就再也沒見過成、劉、陳三人。

10月29日晚,專案組對上述調查情況進行了討論,決定找到成光第、劉珉、陳秀三三人,向他們調查在向蘇軍交出倉庫前是否擅自取過自動縱火裝置。

這項調查進行了兩天,爭案組五名偵查員全部出動,先從市公安局保存的一年前長春解放伊始國民黨黨政軍憲特、偽滿漢奸、反動會道門骨幹在市軍管會登記的材料中尋找到了三個調查對象中的兩個——劉珉和陳秀三。那兩位自日本投降後就賦閒在家,第二年一個開了一家小麵館,另一個去了親戚開的煤球場當會計,長春解放後他們曾被公安局收容審查,沒發現有血債,還有檢舉揭發的立功表現,所以網開一面關押了半年就都放了出來。偵查員登門時,劉珉已經染上了嚴重的肺結核,眼見得過不了1949年最後的兩個月了。陳秀三倒沒啥,還是在煤球場做會計。

日軍佔領東北期間,劉、陳兩個因為都會說日語,被日軍憲兵隊聘為翻譯,到日本投降前三個月,由於長春日軍數量已經大為減少,翻譯多出來了,憲兵隊就把兩人分派到便衣隊第四組當了特務、劉、陳對如何做特務一竅不通,而當時的形勢對於日軍來說,已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舉辦特丁訓練班,他們兩個就在便衣隊混日子。第四組的組長是日本人,副組長是中國人,就是成光第。成光第原本由於工作關係跟劉珉、陳秀三比較熟,所以對他們很優待,三個月內沒有給他們派過任何差使,最後,成光第受命進駐倉庫,就叫上了劉珉、陳秀三。那麼,後來成光第去哪兒了呢?怎麼市公安局的登記材料裡沒有他的名字呢?劉、陳說成光第已經死了,關於這方面的情況,劉珉知道得比較詳細,便一五一十說了一番——

蘇軍佔領長春後,成光第不見影蹤,劉珉以為他回河北河間的家鄉去了。次年春天4月中旬,解放軍第一次解放長春。沒幾天,成光第突然出現在小麵館老闆劉珉面前,一副生意人打扮,出手很是闊綽?劉珉問他在哪裡發財,他說去了北平,和朋友一起合夥做生意,這次來長春是想摸摸藥材行情,考慮進些貨運到北平、天津去賣。成表示想住在麵館的後院,劉自然同意。之後,成光第就天天早出晚歸,忙碌得緊,不知在幹些什麼。到了5月23日,解放軍撤離,國民黨軍隊隨即佔領長春,成光第忽然搖身一變神氣起來了,竟然穿著國民黨陸軍制服,佩戴少校銜章。他告訴劉珉說他早就是“軍統”特工,奉命打入長春日本憲兵隊從事地下工作。日本投降後,他經北平去南京,向局本部彙報這些年的工作情況,得到戴笠的接見,並晉升為少校。這次,他奉命前來長春從事情報工作,等候國軍“光復”:如今,上峰任命其擔任長春警備司令部偵緝隊副隊長。在劉珉看來,成光第還是念舊誼的,說老劉你這小麵館開著也沒啥意思,倒不如關了門跟我幹吧,我保證不會讓你吃虧。劉珉知道自己不是幹那一行的料,就婉言謝絕了。

事後劉珉暗自慶幸,幸虧沒跟著成光第幹。擔任警備司令部偵緝隊隊長的查老貴是鬍子出身,心狠手辣,他手下一些心腹土匪跟著他也幹起了偵緝活兒,作惡多端,民憤甚大。科班出身的正牌特工成光第心裡很是不爽,他也想拉一批人樹立自己的威勢,跟查老貴分庭抗禮。於是就去向警備司令部督察室陳情。督察室是由“軍統”(當時已改組為“國防部保密局”)的人把持的,自然站在成光第一邊。1947年春天,成光第身邊已經有了一批死黨。正當他準備跟查老貴攤牌的時候,一天晚上,在出席一位朋友的婚宴回家途中失蹤了。過了一天,成光第的屍體在南門護城河裡浮了起來。偵緝隊、市警察局立刻對其死因進行調查,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酒醉後失足落水而亡。

當時,包括警備司令部督察室在內的許多人都懷疑這是查老貴下的黑手,情況通過“保密局”長春站彙報至南京,毛人鳳下令調查。但當時的警備司令是偏袒查老貴的,而且警備司令部並不歸“保密局”指揮,因此根本不把毛人鳳的命令當回事。“保密局”方面來明的不成就搞暗的,趁警備司令去南京開會的時候,由督察室出面設了—個局,誘查老貴鑽了進去,隨即將查和三個心腹逮捕,嚴刑拷打,但所獲口供表明查老貴確實跟成光第之死無關。成光第的案子就這麼不了了之。

偵查員向劉珉、陳秀三詳細瞭解了情況後,認為不能排除成光第在日本投降前執掌倉庫大權的那兩天裡盜取部分“黑荔枝”的可能。因為據劉、陳說,當時長春日軍憲兵隊是給成光第配備一輛小吉普的,那兩天裡,成光第曾駕車出去過幾趟。至於車上是否載了“黑荔枝”,那就不清楚了。而掌握著地下倉庫鑰匙的成光第如果想要盜取“黑荔枝”那是很容易的。於是,專案組就決定追查成光第生前在長春的居住地以及親朋好友,指望能夠順藤摸瓜查到“黑荔枝”的線索。

查了三天,偵查員們發現成光第的日常生活倒也真具備接受過正規訓練的正宗特工.的特徵。1942年,經偽滿一個高級官員的介紹,成光第進入長春日軍憲兵隊當了便衣特務。他單身一人,沒有家小,對外稱尚未婚娶,也確實沒有人聽說過他有家庭。至於住宿,他在日軍憲兵隊供職期間一直是住在憲兵隊宿舍的。那是位於憲兵隊司令部後面的一處大院,門口有日軍士兵站崗,進出憑定期更換的出入證,無證人員哪怕是家眷也一律不準通行。成光第的日常社交基本等於零,偵查員調查到的十七個跟成光第同過事的日本特務和中國特務,都沒聽說過他有什麼關係特別密切的朋友或結拜弟兄之類。前面說過的劉珉,已經算是和成光第交往比較多的人了。

專案組分析,假設成光第在蘇軍佔領長春前那兩天裡盜取過“黑荔枝”,那他把盜取的“黑荔枝”藏於何處呢?根據上述調查,他是沒有地方藏的。難道說他乾脆把“黑荔枝”藏到其憲兵隊的宿舍裡了?於是就去市局檔案室查找接管舊警察局時封存的日偽檔案,在一個貼著“長春日軍憲兵隊”標籤的麻袋裡找到了一本髒兮兮的“憲兵隊宿舍出入登記冊”,上面記載成光第是在蘇軍佔領長春前三天離開宿舍的,至於何時返回,上面沒有記載。憲兵隊宿舍的出入登記冊一直記載到蘇軍佔領長春的次日,也就是說,成光第在有條件盜取“黑荔枝”的那段時間裡並沒有返回過宿舍。因此,專案組認為可以排除成光第盜取“黑荔枝”的可能。

對於成光第的調查就進行到這裡了。情況是查明瞭,可線索也就此斷了。

四、餃子館冒出了黑煙

11月4日,專案組開會討論案情,眾偵查員分析,既然通過追查“黑荔枝”來偵破縱火系列案的路走不通,那就只好走另一條路了。在10月19日第一起火災發生時,這條路中華區分局已經指示紅旗街派出所走過了,即調查現場目擊者,指望從目擊者那裡查摸到案犯的蛛絲馬跡。五個偵查員分成三撥,分別走訪了“進財飯館”、“‘慈源堂”中藥店和關博勝及其鄰居。

專案組長餘曦山負責走訪“進財飯館”。他先去了紅旗街派出所,向之前調查火災的小黃、小呂瞭解情況。馬所長聽說專案組打算重新調查,就指令黃、呂兩人協助。於是,三人用了一天多時間,把之前調查過的那些對象重新走訪了一遍,還見了因燒傷比較嚴重而入院治療的飯館夥計小王。詢問了解一番後,並沒發現新的內容。於是,餘曦山這一路調查就無功而返了。

第二路對“慈源堂”的調查由偵查員倪紫平、王龍負責。兩人把“慈源堂”的老闆、店員集中起來開了一個座談會,詢問那天到藥鋪來領取免費發放的“清熱解毒百寶丹”的人中是否有大家認識的,列出一個名單,一一見面、詢問,但沒有人能夠提供與火災有關的線索。留在他們腦子裡關於著火的記憶,跟“慈源堂”的人是一樣的,都是櫃檯底下突然冒煙,隨即著火。

第三路調查關宅的偵查員是關四海和賈保仁。賈保仁是吉林市人,少年時曾在長春“源順糧行”當過三年學徒,因此對長春比較熟悉,還能說一口長春本地話。憑著這點,他們跟關博勝以及鄰居比較容易溝通,竟然查摸到一條線索:關老爺子家起火前,曾有一個穿黑色呢子風衣的女人在依盛衚衕出現過。

依盛衚衕位於北海公園附近,當時還是長春市的偏僻位置。這是一條長約不到百米的衚衕,東西走向,兩頭都通,有四五十家住戶,而且都是至少已經在此待了兩代的老住戶,因此互相之間都熟悉。這樣的住戶成分構成,對於治安來說至少有一個好處:衚衕裡如果出現陌生人,容易給住戶留下比較深刻的印象。

專案組獲得的這條線索,是住在巷尾的郭家老太太發現的。郭老太太七十歲,家裡的人員構成比較簡單,她和老伴就生了一個兒子,是個獸醫,已經五十掛零,老伴在日本投降那年死後,兒子就升格為“老郭”了。那個年代的人結婚早生育也早,老郭這時已是爺爺了。老郭的兒子、老太太的孫子小郭與其妻都是小學教師,這天和老郭一起}“門上班去了,家裡剩下郭老太太、老郭的妻子翠蘭和老太太那個寶貝疙瘩、年方三歲的重孫子,翠蘭一輩子沒丁作,當時稱為家庭婦女,如今叫作全職太太,負責操持一應家務,郭老太太則負責照看重孫子。

那天上午十點鐘不到,郭老太太帶著重孫子去鄰居家串門出來,一抬眼看見前面五六米處走過一個女人。這個女人身穿齊膝黑色呢子風衣,頭上戴著一頂紅色絨線帽,肩上掛著一個被郭老太太形容為“馬褡子那樣的包包”,淺綠色的,長約尺半,那女子步履匆匆,聽見身後郭老太太出門的聲音,腳步更急了。郭老太太當時也沒往別的方面去想,但她覺得看背影那應該是一個青年婦女,料想是過路人。郭老太太帶著重孫子往回走,是與那個女子此刻行走的方向相反的,走到關老爺子家的圍牆外時,看見牆根有一攤水=老太太當下就尋思是誰撒尿了,不禁惱火。因為依盛衚衕向有規矩:衚衕裡不準撒尿,免得到了夏天太陽一曬臭不可聞。再一細看,發現那尿水是直接撒在地面上的,牆上沒有,於是就斷定這泡尿是剛才那個女子撒的。這時,孩子嚷著要喝水,郭老太太不敢怠慢,趕緊往家裡領。剛進家門,外面就傳來了“救火”的呼喊聲。

專案組對郭老太太提供的情況作了分析,認為那個女子是縱火嫌疑人的可能性甚大,理由是:按照郭老太太所說的那個女子的穿著打扮,該女子應該不是那種被內急逼得在衚衕裡就地解決的人(偵查員特地在依盛衚衕附近察看過,該女子進來的那個衚衕口有廁所)。因此,關宅院牆外郭老太太看到的那攤水,應該是盛裝“黑荔枝”的容器裡用來防止“黑荔枝”白燃的清水。嫌疑人把盛放“黑荔枝”的容器放在被老太太稱為“馬褡子”的那個淺綠色包包內,取出“黑荔枝”投擲進關宅院子後,容器裡的水當然用不著了,於是就隨手倒掉,然後趕緊溜走。經過郭老太太串門的那戶人家時,背後傳來了開門聲,她生怕被人察覺,趕緊加快腳步逃之天天。

於是,這個女子就被定為犯罪嫌疑人,專案組決定去依盛衚衕那邊調查是否還有其他人看見過這樣—個女子,指望能夠撞上好運,獲得些許線索好往下追查。11月5日,專案組五名偵查員全體出動,在依盛衚衕方圓一里範圍內進行訪查,整整忙碌了一天,一共找了上百人詢問情況,竟然沒有一個人見過那麼一個女子。這天,氣溫驟然下降,寒風呼嘯,繼而下起了雨夾雪,把大夥兒凍得夠戧。返回時正好在市局大門口遇到了於克局長,於局長一看狀況就說你們挨凍了,趕緊喝薑茶驅寒,晚餐搞好些,補充些營養。說著,就走進門衛室往食堂打電話,讓給專案組準備薑茶,搞幾個好菜,弄點兒白酒。這在當時算是一個難得的優厚待遇。偵查員們喝酒時猶在討論案情,認為目前定下的偵查方向應該沒錯,決定明天還去依盛衚衕查訪目擊者。

次日上午,偵查員剛要出動,於克局長來看望大家了。前面說過,於局長是內行,他聽取了關於偵查情況的彙報後,說你們的工作思路是對頭的,具體應該怎麼進行,你們自己決定就是,有什麼困難隨時可以找我解決。於克局長離開後,專案組直奔依盛衚衕。自行車剛踩到那裡,還沒下車,背後一陣兒摩托車引擎聲響,秘書科的小鐘駕車疾馳而至。大夥兒便知道有急事兒了,都是老公安,頭腦裡不約而同地冒出了一個猜測:莫非又發生縱火案了?

小鐘一開口,果不其然:第四起縱火案發生了!

第四起縱火案是一起未遂案件。寬城區天智街有一家“名相餃子館”,三開間門面,兩層樓。老闆戴名相是陝西西安人氏,原是個遊醫,不過醫技平平,遊走江湖三十年還沒有揚名立腕兒。抗戰勝利那年他來到長春,租了一間門面房,改走江湖為固定掛牌行醫。往下的情節就是未經證實的傳說了:不到半年,日本投降,長春被蘇軍佔領了。房東是駐長春日軍司令部特高課的密探小頭目,日軍臨敗退時不知怎麼將其一槍給斃了。按說,戴名相租的房子是敵產,被政府沒收沒商量。可是,當時的蘇軍不管這事,戴就繼續住著。一日,來了輛蘇軍小吉普,把戴名相扯上車就往司令部拉。怎麼呢?司令部有個將軍牙痛,吃了止痛片不能解決,請牙醫看了,牙醫說牙齒本身沒有問題,不損不蛀,要想不痛,還得吃止痛片。蘇聯人不笨,隨即想到了中醫,於是就上街尋找,結果找到了戴名相。戴名相縱然醫技平平,但也知道這是內火上升,於是就給將軍開了祛熱清火的中藥,反正人家付錢,什麼藥貴重就用什麼藥,連羚羊角也用上了。如此不計費用地治療,自然有奇效,只隔了六小時,病情就有明顯好轉。蘇聯將軍大喜,問戴名相有什麼困難需要他們幫助解決的,戴靈機一動就提了個要求:現在的診所兼住所是敵產,你們離開後,中國政府要收掉的,那我就沒有地方住了。將軍說這有何難,既然是敵產,那就由我們沒收了分配給你戴先生就是了。於是,戴名相憑蘇軍司令部的一紙證明擁有了自己的房產,就想裝修一下。沒想到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施工時竟然在地下挖到了若干金元寶。他乾脆棄醫從商,購置房產開了一家餃子館。

餃子館著火的時候是上午十時多。那會兒正好有一家三口來吃餃子,跑堂把他們引領到底樓裡側角落旁邊的一副座頭上。夫婦倆商量著點餃子、小菜和酒時,八歲的女兒在一旁踢毽子玩,一不留神把毽子踢到角落裡盛放幹荷葉(當時外賣打包用的)的那堆籮筐縫隙裡去了,急得大叫。跑堂聞聲過來把籮筐一個個搬開給她尋找,毽子沒找到,卻看見地上有幾個黑乎乎的狀如荔枝的物件,不禁覺得奇怪。正尋思這是啥玩意兒時,忽見那東西開始冒煙了。跑堂以前曾是民間消防組織救火會的成員,具備一些消防知識,儘管不知道眼前這東西究竟是什麼,但意識到有危險,當即飛奔進廚房舀了瓢水澆在上面。

正好有一個民警路過現場,聽見喧譁聲過來一看,馬上想起市局關於火災系列案的內部通報,一看地上那玩意兒跟通報中所說的“黑荔枝”八九不離十,便馬上招呼跑堂打了一桶冷水來,把“黑荔枝”—個個撿起來扔進桶裡浸著。

民警讓戴老闆報告派出所,自己守住了現場以待專案組前往勘查。派出所報分局,分局報市局,市局秘書科隨即指派小鐘騎摩托車急往依盛衚衕通知專案組。餃子館經歷的雖是一次有驚無險的火警,但南於現場有那個民警在,所以就讓停止營業,店員把住門口,所有人不準離開;那個出事的角落,自然已給圈了起來等待專案組前來勘查。專案組偵查員趕到後,先看了浸在清水裡的“黑荔枝”,一共有五顆,不敢妄動,餘曦山讓取來一個乾淨的大口玻璃瓶,裝了清水,用筷子把“黑荔枝”一顆顆夾到瓶裡,準備一會兒去看守所清那個日本戰犯今屋三郎辨認。

然後,專案組偵查員分別對餃子館的老闆、夥計和所有食客進行詢問,不止一個人反映在那一家三口抵達餃子館之前,有一個穿銀灰色緞子絲棉襖、外罩紫色斜紋布連帽夾風衣的三十歲左右的女子坐在那副雙人座頭上吃餃子,跑堂記得就更清楚了,說那女人是他迎進門的,腳上穿的是一雙黑色皮靴子,個頭跟他差不多(偵查員特地給他量了量——一米六五),角落的那個位置是她主動要求的。她要的是一碗三鮮餡水餃,另外,還要了二兩白酒,花生米、滷豆乾各一碟,吃了大約半個小時,酒菜、餃子全都吃光了。幾個食客和跑堂都說,那女人帶著一個淺綠色的包包,其外形和依盛衚衕郭老太太描述的“馬褡子包包”如出一轍:偵查員根據他們幾個人的描述,最終弄清楚那是一個皮質的圓底包,包口處釘著多個白銅環,穿著一根小指頭粗細的皮帶子。幾個偵查員誰也沒有見過這種式樣的包包,為了敘述方便,就據其形狀給包包起了個名稱:桶包。

那麼,這個女子長得怎生模樣呢?綜合跑堂等人的描述,此女瓜子臉、柳葉眉、櫻桃嘴、懸膽鼻——是個美女。偵查員關四海少年時曾在戲班子待過,知道化妝是能改變人的外貌的,於是就問跑堂等人該女子是否化妝了,得到的回答卻不一致,有的說化妝過,有的否定。關四海又讓他們描述一下她的耳朵——通常化妝是化不到耳朵的,所以耳朵的特徵應該是真實的。可是,那幾位誰也沒有留意到該女子的耳朵長得如何,現場勘查結束後,偵查員倪紫平、王龍帶上那幾顆“黑荔枝”前往看守所讓今屋三郎辨認。今屋三郎一看就認出是他研製的產品“黑荔枝CT001型”。與此同時,另外三名偵查員前往依盛衚衕訪問了郭老太太,再次向老太太詳細瞭解那個女子的身高、走路姿勢和穿著,最後認定十有八九跟今天在餃子館出現的那個女子是同一人。

專案組分析,嫌疑人使用的“黑荔枝”既然是取白關東軍長春軍火倉庫,那麼從目前調查到的情況來看,只有一個流出可能——是成光第所為;而從目前掌握的那個頗有作案嫌疑的女子的年齡、相貌來判斷,似乎有理由推測其可能是成光第的情人之類;而從其穿著打扮來看,她應當是一個有點兒經濟實力的主兒。之前曾對成光第的社會關係進行過調查,沒有發現可疑之處,現在看來,應該對日偽時期成光第在長春的社會關係重新進行一番梳理。

於是,專案組定下了下一步的調查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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