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篇文章看上去講的是規則，其實是規律。

這篇文章我想寫已經很久，沒有動筆的原因，是賽季期間熱點太多。但每次在比賽過程中和比賽後，遇到球迷爭論不休，甚至黑來黑去，我就想寫一下小球的由來，小球到底是怎麼產生的。

勇士是“小球”的巔峰，“小球”的極致。勇士4年3冠，代表著“小球”的興盛。

我做了下面這張圖，是為了說明“非法防守”的規則如何阻礙了NBA的發展，而改了規則以後，跑轟怎樣演變為小球風潮，最終讓平均得分達到現在的水平。

從小球在2005年附身太陽隊出現，到2015年附身勇士隊奪冠，過程超過10年。“勇士王朝”的建立，是NBA規則改變後的必然，通俗一點說：NBA作為一個商業體育聯盟，不想再看到打法死氣沉沉，於是改變了防守規則，先有太陽，後有勇士，最後全聯盟一轟而上打小球。

所以，要真正瞭解勇士隊崛起和稱霸的秘密，首先要知道過去的規則是什麼，做了什麼改變，各隊怎樣適應和利用，才變成現在這樣的NBA籃球。

1、讓人糊塗的“非法防守”

在2001年以前，NBA的防守原則稱為“人盯人”，不允許聯防，有嚴格的限制聯防的條例，稍有違反，即吹“非法防守”（illegal defense ），第一次發現吹警告，以後再犯就判技術犯規，對手一罰一擲。

究竟什麼是“非法防守”？在規則上描述，是指每個防守隊員必須緊隨一名進攻隊員，不能離開自己應該防守的進攻隊員達到3秒（包夾持球隊員除外）。

說說容易，做起來難。2001年小尼爾森（現小牛隊籃球董事長）來北京接大郅，我曾向他問起過，因為規則書上找不到。

我喜歡玩“數獨”，當時就明白了，這就是“九宮格”，進攻隊員在中間那格，周圍8個格，但通常你會在靠近籃筐的那5格內。場上沒有“九宮格”的分隔線，但裁判腦子裡有，主要的幾根線就是罰球線、3秒區界線、跳球圈上下弧頂與底線的平行線……因為太複雜了，球員如果不想被吹“非法防守”，最好老老實實地跟著你的進攻隊員。

2、Isolation讓比賽死氣沉沉

球員和教練都非常聰明，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球員和教練。你有什麼樣的規則，他有什麼樣的對策，將規則帶來的優勢最大化。所以，NBA每一次修改規則，儘管都會有反對，但根本不必擔心球員不會打球。

NBA在上世紀80年代風格非常流暢，代表性的是湖人隊“表演時代”。不過那是一種低水平防守下的流暢。從80年代末開始，隨著查克-戴利把活塞隊打造成超級防守球隊，聯盟的進攻速度一年比一年慢，平均得分大幅度下降。

為了適應這種防守，以喬丹為代表的頂尖球員開始利用“非法防守”規則，大打“isolation戰術”，通俗說就是個人單打。利用單打，降低團隊防守效率，只比個人能力，當然是喬丹、巴克利這些MVP級別的巨星佔優。喬丹在單打的時候，籃下空間非常大。但儘管如此，對手仍然會蠢蠢欲動，既想包夾，又不想放掉自己防守的進攻隊員。

你可能會說，現在NBA不也有大量的單打嗎？火箭隊哈登和保羅單打最多了。然而，結果相同，原因可不一樣。

喬丹在1993年退役後，進入“四大中鋒”時代，單打戰術變成頂級中鋒的個人對決，速度更慢，火箭奪冠那兩年聯盟平均得分已經貼近100分。喬丹復出後，平均得分首次跌破100，持續長達11個賽季，其中最低點91.6分比較特殊，因為停擺恢復後賽程密集，球員疲勞，但其他賽季通常也只在93-97分之間。

原來的人盯人規則，是從觀賞性出發，鼓勵進攻，減少對持球明星的干擾，讓他表演出漂亮的得分。然而，一旦這種規則被利用過頭，其負面效應反而損害了觀賞性。

平均得分的嚴重下降，在NBA老闆、老總和教練當中反響不一。獲益者堅持，大多數反感。太陽隊老闆老科朗吉洛反對最積極，他跟NBA總裁大衛-斯特恩說：“這樣的比賽太沉悶，如果連我都不想看了，問題就非常嚴重。”

斯特恩非常器重老科朗吉洛，就讓他挑頭成立了一個委員會，研究改革。

3、修改防守規則，激活團隊進攻

斯特恩一輩子有兩次聽從了親信的意見，都對NBA產生了歷史性的積極影響。一次是1984年上任時，接受湖人隊老闆巴斯的建議，讓NBA明星化，走上電視；另一次就是2001年接受老科朗吉洛的意見，修改防守規則。

當時已經有29支球隊，那年夏天開會以22票造成、6票反對、1票棄權，通過了新的防守規則——

1、取消現有的必須人盯人的規則。2、建立防守3秒規則，防守隊員若在3秒區內，必須距離其防守的進攻隊員在一臂可及範圍內，否則，如果達到3秒種即是“防守3秒”，對手一罰一擲。3、後場進入前場的限制時間由10秒縮小到8秒。4、放寬用手接觸進攻隊員的限制，只要不影響對手的速度、平衡、方向和節奏，就可以不吹犯規。（這是對外線防守限制手部動作的又一次完善。早在1994-95賽季，NBA就開始禁止在外線用手接觸進攻隊員，到1997-98賽季，更一步禁止用前臂防守面向籃筐的進攻隊員。1999年，NBA全面禁止在後場和前場用手接觸進攻隊員，除非進攻隊員持球並已進入罰球線以下。）

新規則在當時引起了軒然大波。當時正值“湖人王朝-OK時代”，奧尼爾第一個站出來反對，認為是針對他來的：“新規則臭不可聞，我有好多話要說，但不是現在。”可是他的教練“禪師”傑克遜卻支持改革：“我認為這對沙克有好處，絕對的，防守時他可以長時間待在籃筐附近，減少很多移動。”

反對者的聲音 裡弗斯 我認為這不會增加得分，反而會減少。帕特-萊利 這是一個重大的錯誤，再也沒有人能突破了，有了這些規則，我們的得分就回到了70年代，完全沒辦法提速。球迷想看的是卡特在外線和人一對一，現在這將成為歷史。自我開始從事這項運動起，就一直有單打戰術。湯姆賈諾維奇 這將改變這項運動。我們創造的環境，應該讓偉大的球員有機會發光添彩。可是區域聯防讓了不起的運動能力變得沒用了。本來大家都想看能飛向籃筐的人。比盧普斯 我不理解，我認為努力工作應該有獎，而不是把工作變得輕鬆。

達蒙-斯塔德邁爾 這會把比賽變得亂七八糟，我不支持區域聯防。大家因為不喜歡聯防才離開大學，可你要對卡特用“一盯四聯”（box-and-one）嗎？球迷是花了錢來看球，你不能把NBA最根本的東西剝奪了，那就是“一對一”。

新規則實行以後，前三年非常讓人尷尬。2000-01賽季的94.8分原本是平均得分的最低點，但接下來兩個賽季分別只有95.5和95.1分，到2004年活塞隊奪冠時，更是降到93.4分。

季後賽得分當然更低。在2003年馬刺擊敗籃網奪冠時，6場比賽每隊次平均84.9分；2004年活塞擊敗湖人奪冠，5場比賽只有第二場的99-91和第五場100-87，出現了3個90+的得分，平均每隊次86.3分。

其實，在這個規則實行9年以後，科比已經拿了5個冠軍，仍然認為修改規則是一個錯誤，他說：“我是老派人，我覺得應該恢復老的規矩，禁止聯防，回到人盯人，允許用手，那樣的籃球才更好。”

如果不是2005年的太陽隊橫空出世，新改的規則說不定又被改回去。

4、當納什碰上德安東尼

2004-05是現代NBA歷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個賽季，這一年太陽隊以62勝取得了聯盟戰績第一，宣告“跑轟”正式誕生。

地處亞里桑那炎熱的沙漠地帶，太陽隊和當地的大學籃球一樣，後衛永遠出色，進攻永遠瘋狂。但是在2003-04賽季，曾經連續13年打進季後賽的太陽隊有可能3年中第二次打不進季後賽，於是在打了1/4賽季後換帥，讓德安東尼執教，當然，那個賽季最終他們只勝了29場。

納什在2004年夏天來到太陽隊，德安東尼找到了他心目中的“跑轟天使”。他讓納什執行“7秒以內”完成進攻的策略，大大提升了比賽速度。那年太陽隊的平均得分上升到110.4分，列全聯盟第一，而上一年只有94.2分。

太陽隊是整個聯盟進攻風格回暖的標誌，2004年，只有2支球隊平均得分達到100+，而在2005年有6支，2007年升至9支，2008和2009年13支，2010年18支。

不僅太陽隊有了巨大的改變，連活塞、馬刺這樣曾在總決賽把平均得分限制在不到86分的防守型球隊，也在跟上潮流。2009-10賽季，馬刺的平均得分首次跨入100+大關，2013-14賽季，活塞隊也第一次上100+。

老科朗吉洛終於鬆了一口氣。作為太陽隊的老闆，他覺得自己的隊伍有更大的責任，也為太陽隊的表現感到驕傲。他說：“聽上去改規則非常大膽，但在這個階段，改總比不改好，不改總是覺得彆扭。當時的情況，就是比賽失去了流動性，球轉移太少了，球員跑動太少了，史無前例。現在終於看到效果了，比賽看上去好看多啦。”

一開始的擔心，都在於球星的個人單打受限制，從而降低觀賞性。然而幾年後德安東尼給世界展示了另一種NBA風格，似乎更有觀賞性。德安東尼倡導“7秒以內”完成進攻，只是對攻守轉換說的，而在半場進攻中，場上五人不停跑動、傳球，有更多精彩的配合產生。

再過10年，當勇士隊以庫裡、湯普森和格林為核心奪冠時，我們都驚歎於他們的多點進攻、多軸配合，但看看上面這幾個太陽隊的半場配合，是不是可以發現，這和現在的勇士隊太像了？

當時的太陽隊已經具備了現在勇士隊的基本特徵：每個人都會中遠投，每個人都努力無球跑動，或掩護、或空切、或遠投， 一切都建立在無球配合與傳球之上。當時喬-約翰遜、小斯、馬里昂、裡查德森和納什組成了進攻強大的陣容，板凳上還有巴博薩和傑姆-傑克遜。但他們還沒有現在勇士隊那樣的防守，而且板凳稍弱，西決輸給了馬刺。

太陽和同樣崇尚跑轟的小牛，為NBA打開了一扇大門，展現了新的世界。當時，跨入而立之年的納什進入自己職業生涯的黃金期，兩奪MVP，但回頭再看，正是當年的流動體系給了納什綻放的基礎。

5、太陽體系成就“勇士王朝”

勇士隊這個班底奪得第三次冠軍後，回頭再看這17年，NBA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當年太陽隊的迅速崛起，與老闆科朗吉洛以身作則倡導進攻大有關係，也正是他力主並牽頭改了防守規則，才解放了NBA的進攻活力。他選擇了德安東尼，簽下了納什，從2004-07打出了跑轟大旗。後來老爺子歲數大了，把經理職位也交給德安東尼，到2007-08賽季，科爾進入太陽隊當老總。

所以，如今的“小球時代”，正是在太陽這個根兒上生長出來，終於在NBA枝繁葉茂，遍地生根。今天在鵜鶘當主教練的金特里，在太陽跑轟時代正是德安東尼的助理教練，後來到勇士隊當科爾的助理教練，第一次奪冠那年受聘於鵜鶘。

對比現在的勇士和當年的太陽，既有相似之處，也有不同。相似的是進攻體系、理念、大個子隊員的進攻全能性，不同的是在得分方式上，現在的勇士隊因為有“水花兄弟”，更擅長三分遠投，儘管這兩年他們的三分優勢已經讓給了火箭隊。

因為有前後十幾年的跨度，所以在實際數據上，會有水漲船高的不同。但在聯盟的排名上，重合度很高。當年的太陽和現在的勇士，都是進攻排第一，命中率很高，非常重視三分。其中的細微差別，是勇士隊的助攻這幾年一直排第一，每場在31次左右，今年略有降低；當年太陽隊超過23次的助攻能排到第三，如果放到2018年，也可以排到第10。

為什麼太陽隊沒有奪冠，而勇士4年3冠？根本區別在防守上。當年太陽隊進攻回合數多，得分高，但失分也高，十幾年後勇士更強調以防守為基礎，他們的蓋帽一直排名第一，這和“追夢”格林的努力分不開。這就是後人與前輩的不同，後人會吸取前輩的教訓。

6、新規則讓NBA徹底變了模樣

勇士隊大打開放式籃球，模糊組織後衛的角色，將NBA提升到新的境界。然而，儘管他們已經4年3冠，像他們那樣打球的隊伍並不多，比較像的也只有費城76人隊。所以，我認為NBA所謂的“小球時代”剛剛開始，還會繼續演變（參看

早在2005年，現在勇士隊的特徵——也就是那年太陽隊的特徵——就已經在各隊出現。今天步行者隊的教練邁克米倫當時在超音速隊（現雷霆隊）執教，他說：“大家都打得快多了，風格都變了，沒那麼多球隊主打半場進攻。”

最初大家擔心，聯防會限制進攻，尤其限制球星的突破上籃，然而，包括帕特-萊利、湯姆賈諾維奇、裡弗斯這些名帥，十幾年前也會判斷錯誤。他們的思維模式，是新事物會對舊事物造成傷害，卻沒想到舊事物會改變。當時華盛頓奇才隊的教練埃迪-喬丹在2005年說：“現在教練喜歡在防守落好之前就發動進攻，既然對手打聯防，想讓你慢下來，那麼大家都會想辦法快攻、提前發動進攻。”

“early offense”就是提前發動進攻，不再按原有的模式1、2、3地按部就班，這個術語我曾在直播中多次說到過。但形成這樣的思維模式需要時間，全聯盟適應新規則用了三個賽季。現在小牛隊的教練卡萊爾當時在步行者隊，他說：“自從三四年前進行了重大的規則改變之後，我們聯賽的轉移球變得更好了，我們這個籃球聯盟智商提高了。”

德文-凱西很可能是今年NBA的最佳教練，不幸他已經被猛龍解職，2005年他在超音速當助理教練，後來他去小牛隊主管進攻，在2006年幫助小牛奪冠。凱西在2005年對太陽隊有高度評價：“新規則給了球員更多移動的自由。取消了‘非法防守’，球動人動，防起來反而更難。越來越多的教練在放鬆對場上戰術的控制，你看太陽隊，教練完全不管進攻套路。這並非對教練的不尊重，而是許多球員你根本沒法給他們設計戰術。這樣反而能增加得分。我認為如今的球員進攻能力更強，投籃、控球的能力都提高了。”

最後的總結來自大衛-斯特恩，他說：“教練讓球員自由發揮，關鍵還在於教練。”

7、這個世界永遠在變化之中

太陽和小牛是跑轟的革命者，小牛拿了一次冠軍，太陽從來沒有，所以“跑轟”由奪冠變為王朝，還需要將近10年時間。

這10年大家在想什麼呢？從進攻來說是對付聯防，從防守來說是如何利用聯防。

凱爾特人隊也有一位革命家，他就是主管防守的錫伯杜，目前在森林狼隊大權獨攬。錫伯杜發明了一種“速凍法”，即從弱側（無球側）增調一名防守人去強側，給持球人以壓迫式防守。籃球場上總共5人防守，弱側抽調一人，等於一個軍團抽調1/5的兵力。這個辦法讓他們在2008年奪得了冠軍。

你可能會說，“三巨頭”在波士頓，奪冠有什麼稀奇？但你這麼想，就太小瞧了NBA，他們打敗的是擁有MVP科比的湖人隊。錫伯杜後來單飛，靠的就是2008年的神機妙算。他除了發明“速凍法”，還發明瞭“若即若離法”，讓加內特在3秒區學會站2.9秒，出來，再進去，留2.9秒，等於一直留在籃下，誰都不用防。這個辦法，目前已經被廣泛採用。

錫伯杜讓大多數對手頭疼，不過詹姆斯吃夠了虧不怕，他是全聯盟最擅長往弱側傳球的組織者，他的傳球力大勢沉，號稱“子彈助攻”。

真正的革命家還是德安東尼，因為他從進攻的角度去利用新的規則。太陽隊由他帶起來，跑轟是他創立，手裡沒了納什，不打“7秒以內”進攻，但有了哈登，他就有新的辦法。過去的isolation沒了市場，可到了德安東尼的火箭隊卻起死回生，而且成了其他球隊解決不了的難題。

以前的老規則，防守隊員必須跟出去，讓進攻方形成單打，是因為規則限制；德安東尼在外線排4個能投三分的人，其中3人拉開，騰出的空間就夠哈登突破。打擋拆的時候，你無限換防，就特地讓防守最弱的人防的那個隊員，去給哈登擋拆，形成一對的，還是isolation。

這個辦法後來被廣泛採用，西決哈登打庫裡，總決賽詹姆斯打庫裡，都是擋拆換防變成isolation打庫裡。

NBA永遠處在不斷的變化中，當30個隊有29個平均得分已經突破100，17年前的那次規則改革已經達到了目的。但我們中國人有老話講：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凡事過了頭，必然會產生負面作用。如今的籃球風格，像勇士、76人那樣打球的沒幾支，利用擋拆無限換防打個人的越來越多，這個現象，和當年喬丹、巴克利利用規則isolation沒什麼區別。

我認為小球時代還會繼續演化，或者已經到了必須改變的時候，或許得由76人這樣的球隊來促動其改變，移動靈活的大個子，會使現在的小球走入死衚衕。

這非常符合我在直播籃球比賽時倡導的“辯證”、“發展”這兩個唯物的觀點，我認為這也是整個世界的根本原理。

2005年太陽隊拔起而起時，籃球革命家老科朗吉洛說：

我真的認為這是一場革命，而且還會繼續下去。我們的球員和我們的教練，他們是世界上最棒的。他們不斷尋找方法、新的辦法、不同的辦法，去對付變化莫測的防守。如果有新的防守思想，新的防守技術，他們一定會找到。我們有責任從聯盟的高度去觀察他們，保持開放靈活的心態，如果有必要，就得做改變。

勇士建立了新規則下第一個王朝，當我們從高如太空的角度觀察，這只是改變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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