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林祭

林祭

【王方晨】

王方晨:林祭

已非人间。他们一起被眼前辉煌奇异的景象惊呆了,凝滞了思想,只用眼睛和心感受伊勒呼里山的黑林莽所布施的苍茫无际的尊严。涌起在林莽上方的火似的枝梢,本来是静止的,而灿烂的夕照使它们变成了一排排浊重的红色波涛,涌动的形式像带着苦难的呼啸,向空中排泄着激情和力量。

庄严的太阳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下去,火熄灭了。四周如森森的高墙,又密又实。

箫箫呼号一声,仆倒在地。她从没有体验过北方森林的威严和悲怆,无法控制住自己那颗受惊的心,经历着从人间坠向地狱的磨难,丧失了以往面对大平原欢欣雀跃的勇气,不能自己地仆倒在林莽的脚边。

她在乡间长大。从她刚能够识别房屋树木,就开始幻想鲁西南大平原尽头的故事,仅仅只为那片土地展示着的春夏秋冬四季不同的色彩与韵律,也便觉得自己成为了主人,赤脚也能走遍大地。而当她历经恐慌,绕开人群,第一次身深处茫茫大森林之中时,恰逢这样一个傍晚,却怎么也不相信这还是人间,怎么也不相信自己仍然是主人而不是大森林恭顺卑微的奴仆。她畏缩在森林的脚边,因不习惯森林的神秘,开始感到恐怖。因为在家乡时纵使有夜间行路鬼祟作怪的奇传,毕竟还有无遮拦的星空,碧蓝的星空下,大可做着优适的梦。但是,眼前古老的和新生的枝柯相交相缭,筑起坚固高墙,已将天空掠夺将尽,只有柔情的桦木叶有时摇开,让尽多一点的星光洒落在她的头上。

她不能再做那优适的梦了。其实,自从她离开罗班,被逼走进范百斗家就没有了优适的梦,有的只是如灰色的冬天似的焦躁的日子。此时,她感觉到从紧将永远远离人群,开始在地狱似的森林中拼死搏斗了。

罗班一直就在她的身边。

他面对眼前的景象,不由自主地张了嘴,成为一个呼号的形状。血液随着古老森林暴肆的诱惑沸腾起来。他伸开双臂,也要和那挺立的一棵棵树木一样平等地接受红醉的太阳的抚爱。但是他没有成功。阳光只在他的手上方好远处回旋,即使跳跃也决不能把手探到那灼灼的光流里,使自己的指掌也如树木的枝梢一样熊熊燃烧。——他已经像一株黑色的树了。

罗班听到箫箫哀痛的一声呼唤。他从空中垂下双臂,望着无力的箫箫在地上缩成一团。他用手触动她一下,她没有应声。他又四下望了一望,猛然觉着那森林愈加黑暗阴森,深处密密层层地潜藏着杀机和不祥,周密布置着一座森严的地狱。而这亡命的男的和女的,丧失了作为大平原养成的主人的尊严,变成猥琐的怯懦的鬼魂,开始无望地受起心灵和肉体的煎熬和灾难。

是的,林莽深处传来一阵阵恐怖的野性的叫声。他们初次谛听,不由浑身颤抖,心冷冰冰的,恓恓惶惶。罗班拉起不能自己的箫箫,钻进一座新搭成的窝棚,并用石块和树枝紧紧地堵上小门。

在黑暗中屏息。夜,沉重无边。

罗班的手揽抱着箫箫,如相依的藤葛,很安静。他感到幸福。凄厉狂暴的叫声,不时地穿过窝棚,而且愈来愈宏大了,整个森林滚沸了似的,要将窝棚掀翻。

起初,他们冒着被截获的危险,走进这座苍苍茫茫的荒僻的森林中,坚强地树立起活下去的信念,以为得到了安全,并没有留意他们这座天然的庇护所。而在他们凝神面对太阳的余辉裹照下的森林时,立刻勃发了对森林的崇拜和畏惧。安宁的故乡,离开他们很远了。这个未被开发的世界鲜为人知,也不为己所知。油然的崇敬,使他们发觉自己渺小可悲,想到自己软弱匮乏。渺小软弱的他们,无法不为森林庞大的力量所威慑,几乎不能将它说成是他们的慈祥温和的庇护。

罗班在故乡是一个建筑队很出色的工头。他相信窝棚的坚固。

窝棚在声浪中震颤。虽然有猛兽在附近走动,他们几乎像躺进久远的摇篮中,不再那么惊怖,慢慢地用神经的触角试探这森林古怪的性情。

罗班沙沙地动了下身子,搜出一根火柴,嗤地划着,点上一截蜡烛。

棚子里立刻溢满昏黄色的轻柔的烛光。这微薄的光,给了他们不少的勇气。于是,他们从不能自持中挣脱出来,各自在合适的地方坐下。为明天,为今晚的新生的苦难刻下一个深深的记忆。

已听不到猛烈的兽吼,但又有一股尖溜溜的神奇的音响从远处飞来,穿过森林,拨开一团团枝叶,空灵地游来,冲淡了沉重的夜色,像歌唱似的。大约,这是森林对数目的催眠曲吧。

箫箫不敢多想。她一点也感觉不出困意。

蜡烛已被吹灭,一片黑暗。幼年的她是在纺车囔囔的浑浊声中睡去的,没有听过纺线的哑母亲的清亮的哼唱,如伴着一支箫一样。现在,那如母亲的摇篮曲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却不能够使她入睡。不能够。她什么都想,而且想得太可怕了,鼻孔中飘入血腥味。那血腥味。那凶恶的目光。

永远也忘不了。

森林之夜极像一座阴惨可怖的地狱。

可那白昼却并不带给箫箫无休止的恐惧。活泼的天性重又在她身上出现——她曾是活泼动人的姑娘。她从色彩缤纷的林中体会到了童话般的意境,要让她永远感到压抑苦闷是不可能的。她听到婉转鸟鸣就止不住会心地笑,而这林中,鸟便不为稀少,凶鸟也罢,总可以让箫箫喜欢。每遇林风,就不由自主地举高了腰胯,仍风吹着,使那黑发妖妖娆娆地散向一旁,很美丽,像她少女时候一样,喜欢表现得异常出色,引起旁人的注意和女伴们艳羡甚至妒嫉的情绪。那都是很自得的日子。但是,自得的日子失去了,尽管她不甘心并为此抗争过,终于还是失去了,她成了一个惨淡淡冷漠的女人,带着许多派遣不尽的忧伤。而在这远离人世的森林腹地,她不再怕人的带有非议的目光,因为周围那些高傲的树们并不怀了狭隘的心斜视她。林中的风声如贴心女伴似的,为她的妩媚报以愉快真诚的喝彩。罗班总一个人走到林莽深处去,搜寻猎物,并不太专注地观赏她。既使在旁——对于他,难道还用得着躲闪?况且,这如新生的自由的日子,每遇风们的邀请,她便忘情得意做出了那种天真姣还的姿态,并不留心罗班看了去。渐渐地,她不光有了自由的笑声,还美妙绝伦地加上了悠扬的清爽的歌,一边挎着藤编的圆篮,欢快地向前走,一边嘴里唱那歌。

箫箫小鹿般穿跃于林中。脚下柔软的一层厚厚的枯叶,和枯叶堆积中冒出来的新的植物——新草、新树和灌木。永远散发着令人陶醉的有些潮霉的气味,让人幸福安宁,远远地离开了慌乱和恐惧。阳光明丽,每一处的枝叶间飞落下光影,像无数奔腾的玉马,林间是玉马的乐园。树旁和荆棘中的红花和该熟的各种色彩的果子加以点缀,像是歌唱森林的嗓子和眼睛。这里,她可以梦幻般地坐在那长了绿苔的粗大的树根上,兴奋地注视着林中那玉的光影,在早已被生活的不幸困扰磨钝的想像中,又出现了欢快的青春的思绪。

像是重又铺开了锦绣前程,箫箫感觉到这老森林并非凶恶可怖、杀机重重,她甚至大胆地幻想碰到一只饥饿的灰狼,温和地与它对话,做了菜饼饲养它。

每一株老树都是一位慈祥的父亲。她在父亲的怀里采摘蘑菇木实草籽这些滋养肉体的和精神的食粮。她太忘情了,毫不留意罗班眉丛下阴沉沉的目光。

他正用出现了缺口的刀削制木杈,坐在窝棚前的一只大桩上。旁边放着几只光滑的木投枪,木投枪的枪尖正为降临的兽血渴望着。他闷闷地只顾削,一句话也不说。但是,他的目光似乎穿过脑袋,向后射去。箫箫正思考着怎样摊晒她采集的菌类,样子挺好看哪。

箫箫跟她生活在一起。没错。多久的愿望,历经了多少艰险,终于能够和她——他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

罗班不能不想起昨天的夜晚……

野性的声浪不住地撞击他们孤单的小窝棚和他们的心扉。他早已不为这惨厉的吼声所威吓,相反,那声音中浓浓地渗透着一种力的挑逗和诱惑。于是,他通过窝棚上一个歪斜的缝隙看到一颗温柔的行星燃烧成一团火。

他的血也如火,在遍体的河道中流泻冲撞。在遍体的河道中流泻冲撞。他向那边爬去,很近,却用了极长的时间,一点一点,为完成一桩庄严神圣的使命似的,缓慢地向那边爬去。终于,他抓住了她,不由分说将唇压向她。

一只手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之后,谁也没有说话,在黑暗中男的和女的僵硬地躺卧在一起。

天破晓了。罗班扒开门口的树枝,钻了出去。是淡青色的雾气氤氲的早晨,已有鸟啼在枝头,晨光温柔。树叶受着阳光的宠爱。

那片魁伟坚毅的背影。箫箫痴痴地倚在门上,眼中充满了泪水。不知怎的,昨晚那个时候,她又嗅出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因为那血腥太浓了,不能够从记忆中涂掉,所以,她一阵忙乱,听着爬向她的那个沉重的躯体发出的声音,就更感到这刺鼻的血腥张开双翼向她扑来。——那只手落在一张抽搐的脸上,但是,这只煽灭了热烈火焰的手整整一夜都在不由自主地搐动。

罗班的背影消失在林中,那地方薄薄的一片亮光照耀起来。

箫箫用手拭了拭泪,转过身,在石头筑成的灶里吹燃了火。白色的铁盒放在灶上。

白色的水气从铁盒中吐出。箫箫想,等罗班回来,她一定对他笑,笑得像自己什么事也不知道的样子,像昨天什么事也没做。

他带了一身水渍回来了。有一片布从他的左肩垂下来。头发也湿了,长了;胡子也爬出来了,胡乱地长。

箫箫赶紧站起,向罗班望去,正逢上他轻轻一笑,自己也忍不住轻轻一笑。同时,宣告昨天完全离去了,又有了新的一天。大家都应该努力。但他的心直如坠入了充满阴影的地狱一般。箫箫却很快地忘记了内心的疚愧。罗班也似乎忘记了。他做了几把投枪,精心地将投枪削得非常锋利。

以往的梦就在眼前。她和他在一起,谁也没法否认的事实。在这里,两个人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了,以往幻想的也正是如此。

箫箫对周围的一切以惊人的速度熟悉起来,并以惊人的领悟力理解了森林的语言和禀行。她知道森林有吻合的脾气,如她的哑母总以眼神和她交谈;也知道森林的古怪、暴躁和轻荡。森林在她面前展示了它古朴的原始的本色,给她恫吓,给她烦扰,给她幽怨,给她歌声和安全,给她生命的元素和生活的还乡。她如再生的一般,如森林的爱女,烂漫无邪地走向老林,摊开一片片的娇嗔和感激。

但是罗班的内心隐藏着一个无从告人的愿望。他想袒露他的热情,但被无情地拒绝了;而他又身负着另外一种苦难,使她难以舒畅地大笑,粗狂地呼唤,只有等到她承认那一切都不复存在的时候。或许这还不行,但他将要使她承认。

但他肩扛着一只肥大的狍子走近窝棚时,箫箫飞快地迎了出来。她接过罗班手中沾着血迹的木杈,罗班已从肩上卸下狍子,将投枪从狍子的脖颈里抽出来。血一九从猎物的伤口往外流。洇湿了一滩草木土石。箫箫双膝跪在血滩一旁,两手扒在地上,思索死狍的眼睛里正在消散的眼神。这血红得如花。她抑制不住满心的兴奋,似乎闻到一股浓郁的血的芳香。

罗班马上用大折刀剥那狍皮,无声地做。她这才发现罗班身上、脸上不光是野兽的血,还有他的血和伤口。于是,她端来一碗水,从内衣“吃”的扯下一片布,在一旁细细地给他擦洗。在他的胳膊上有一道很深很阔的伤口,血肉模糊,皮翻在外面。箫箫把伤口周围的血迹拭了一遍,伤口火红地、明艳地显露出来,里面似乎潜藏着无数的气孔正在血肉丛中呼吸。

罗班一动不动,神色寞然,但是,那伤口却在颤抖,而且,似乎幻化出狰狞的面孔来。

他就是僵着一副狰狞可怖的面孔,相遇了那只从草棵中突然窜出的他要寻找的狍子的。在他的投枪向它发射之际,他的心中还仅仅以为这是一只兽物而已。那兽物就是森林慷慨的赠品。

只被投枪伤着一片皮毛的吓坏的狍子反而向他窜来,他凭着森林给他的勇气冲向它。兽和人扑打在以其,注定的似乎是人的胜利,他的手有力地将一截坚硬的树枝扎进狍子的内脏,手也一起插进去,并在里面攥住了一把热乎乎的血肉。——罗班这才觉出是一次生命的决斗。以往的,若那晚他疯狂将刀插进那个弱小男人的大腿的行为并不能称为真正的决斗。正是他当时的鲁莽冲动,误使他将一个无辜几乎送向死亡,使他永远背负了无边的痛苦。这层层的森林可以庇佑他的命运,使他获得新的人生;但是,新的人生并非祖先预定的衍生链上的那生锈的一观望,而是重与自然的较量想出。这只血物似乎是森林安排下将他推向新生的道路的。

罗班对那伤口处的抚摸与体贴麻木了。眼神几乎与那死狍无二,凝固地盯着。箫箫用布将他的伤口包扎好,整理了他的衣衫,猛然发觉他眼神的异样,她惊奇地失手将水碗跌落在地,不知所措。

过了好久,罗班一声疯狂的大喊,震撼了山林。叫喊声透过树枝传向天空,在天空回荡,荡向四野,酿成更宏阔的声音在箫箫的心中响起来。罗班接着又叫喊了几声,比进入森林第一晚所听到的兽吼更惨烈和激愤。随着,他在腐叶和灌木丛翻滚,狂呼乱叫,将胳膊左右乱甩,像和一个人殊死搏斗似的。

箫箫急忙用手按住他,但没有成功,罗班滚向一旁,还是长嗥着。她吓得恸哭起来。

胳膊上的绷带几乎要蹭脱了,血和泥重新布满他一身。她再也忍受不住,长号一墒扑过去,用胸脯死死压住罗班。罗班坚韧地在她身下蠕动,渐渐地没有了气力,平静下来,充满血丝的眼睛瞌上了,像是要睡了。

她的胸脯感觉到了罗班胸前浓稠的血渍。像是哺乳自己的孩子,温柔的奶头含在伤口里面,带给血和神经无尽的抚慰。

林间的玉马腾空而起。林间和平,只有树木的呼吸和两颗相碰的心灵的颤动。她埋下头在他肩上啜泣,泪水滴落在他的嘴里。

很快有了一场大雨。

雷鸣和林涛随着急雨遍野漫空轰响。天色非常暗,因乌云的囚禁,电光亮过之后,眼前只是雨水和疯狂摆动的黑色树木。这雨来得突然,箫箫慌忙躲进窝棚去照料一直昏迷的罗班。罗班躺在窝棚中一片柔软的厚厚的树叶上。沿边加了尖尖楞楞的石块,连成床的形状,就成了床铺。他死了一样直挺挺地躺着,像没有救活的希望了,身上散发着灰色的浊重死神气息,这气息和墙角放着的一团狍肉的血气相混在一起。箫箫用手在罗班身上避过伤口轻轻抚挲,偶尔也侧耳听一听外面沸腾的愤怒的雨声。因为墙的隔离,使她一瞬间忘记了身在异乡、身在荒远的原始老林中,身在风雨雷电的狂掣猛驰中,忘记身为一根无形的细线悬挂着,直如雨夜在家乡河边的瓜棚里,缩在斜风吹不到的一隅。

大雨越下越急。隆隆雷声一直响着,没有简短,过了长长的时间,也便不觉得震耳欲聋了。箫箫对此并不害怕,忽地一声巨大的轰鸣从远处奔腾而来,挟带着山石倒坍树木斫断时发出的声音。这是即在眼前的。脚下都感到了震动。箫箫止不住怔呆了眼睛,停住了手,收回了家乡遥远缥缈的感觉,只一个劲地恐怖,僵死了似的,不能移动身体和意识。

罗班却微微扭动了脖颈,只片刻便静止了。此时,窝棚被低垂的树枝抓扯着,几乎掀翻,随那狂乱的声音和震动向远处呼隆隆滚去。箫笑开始觉得有一位凶煞的巨人站在一边,簌簌地抖,闭目等着和窝棚坠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去。墙缝中穿过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黑色半遮着苍白的脸。

出人意料的,外面的骚动渐渐平稳下来,树枝也在棚顶静息下去,只承受着大而稀的雨点的敲击。整个林带便清楚地响起了雨点的敲击,疏疏朗朗的。

牙齿“的的的”地磕碰。箫箫这才从死亡的幻想中转回身来,低头休息了一会儿。

又黑又冷。这窝棚。不像是瓜棚。

等她抬起头来,望着诱人的微寒的光,想着大约月亮出来了。她站起身,掏出火柴,小心地划了一下,两下,三下,着了。火苗摇晃了晃,重又灭了。她疼惜地将火柴梗丢在脚下,还望了眼这红色的星星在陨落前的灿烂。她重又抽出一根,加倍谨慎地一划,火苗燃起来,跳了两跳,变得高大了,用它引着了蜡烛。

她手持火焰歪向一边的蜡烛,照了照沉睡的罗班,低下身去,听见那僵硬的嘴里发出一句话:

“不,我不能走!”

她打了个激凌,差点儿忆起这句话。这句简短的话对于此时神智迷乱的罗班还另有一番真诚的含义。

她很没有想到除了他便只有他一个人了,她只凭着善良的本能区照料他,如护士,不去为他做会死的预料。

烛光落在罗班身上,胳膊伤处的衣服暗暗的一片血。箫箫拿起他的胳膊,小心地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它从破烂的衣袖中抽出来。粗大的胳膊在她手中沉重冰凉。伤口流出的血将那片内衣布的粉红色濡染得失去了光泽,黯淡,布满惨雾。包扎处又爬出几股清淡的血水,几乎与胳膊黄黑的肤色不差上下。伤口化脓了。箫箫用手轻轻擦了去,觉得粘稠腥臭。她把蜡烛放在一块平稳的小石头上,脱下身上的罩衣,盖在他身上。从内衣的破处,鼓出一截乳房。

她急忙将烛焰掐灭。

眼前特别黑暗,四周奇静,偶尔的从林中传来松果坠落的声音,猜想是松鼠在觅食吧。

这一夜太长了。

她双臂抱着倚在墙角,焦急地等待天明,却把夜等得更长更长,比哑母的棉线还要长,比他们逃亡之路还要长。

不知是什么时候,罗班胡乱地叫了起来。他发烧了。

箫箫顺着棚边,凭白日的记忆摸到草门。她听见水声从附件传过来,她的手在棚外的黑暗中,摸索着,会有一只野猪什么的雨后觅食来到这里,幸运寻到一双长着十指的手。她觉得这是太冒险的行动,但她还是如此做了,鼓足了勇气,终于抓到一股流动的水。接着,她从内衣上扯下一块布,送到流水中浸泡,湿透了,带近来,敷在罗班滚热的额头上。

她非常困倦。现在,她才注意到自己浑身无力,腹内空落落的,清淡淡的。好多天没见过一粒盐和一块面食。她昏昏沉沉地就要睡去——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汽笛声。那是从阿里河开往伊勒呼里山的小叉道上的火车。这汽笛声艰难地穿过夜幕,穿过层层树林,送进这座孤独的窝棚中,将兴奋由她木钝的神经末梢传到大脑。她猛仰起了头,惊奇地听着,是的,又隔了不长时间,却是听到又一声沉闷的底气不足的火车汽笛声穿过潮湿的空气传到她的耳中。

这使她意识到她还没有完全离开熟悉的人群。那嘈杂的似乎带着偏狭困惑的有点扭曲的人间,虽然离得他们远了,但并非完全将他们抛弃。那个人世间的声音依旧慈爱地来探听他们的消息。

于是,她忍禁不住啜泣起来。

森林、窝棚、她和他,竟是怎样地联系在一起。她的身边躺着正受死亡煎熬的罗班。

往事忙乱地一一出现在眼前。

他很爱她。她也很爱他。但是,这不行。

思绪终于在一个难解的症结上停顿下来。她太疲乏了,血液贫瘠,无法使她明晰地思索,——在这个症结还没有解开之前,她就睡着了。

当她醒来时,屋内已大亮。一小截流泪的蜡烛还安放在那块方平的石头上,如没有燃烧过一样,似连燃烧的希望都没有一样。

身上竟也温暖。她低头一看,见衣服盖在自己的胸前。罗班没在屋里。

箫箫张惶站起来,将衣服飞快拿下,三两下穿好,跑了出去。

她惊呆了。在距离他们的窝棚不过五六米的地方,留下了一条宽宽的满是树根的大沟。一些树木早已被泥石连根冲走,根基牢固的只有斜斜的树身狼狈地歪在那儿。沟底突露出来一些坚硬的石头。除此之外,森林依然青葱,如绿色的洁净的海面。她看见一只头顶红色翎毛的鸟,高叫着飞向蓝天。

大沟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罗班正坐在那儿。箫箫向他走过去,他转过脸来,微微笑了一笑,虽比往日少些生气,却更加真诚深沉。

于是,彷佛从没有过什么劫难,这两个侥幸生存下来的人又开始生活下去。

罗班已会使投枪扎中飞翔的火鸡和灌木丛中窜逃的野兔。这种工作是甜蜜和愉快的。箫箫依然作她的采集,而且她用罗班的斩刀劈下一片狍子硬实的骨头,把骨片琢磨成一根粗大的骨针,用自己不能再穿的内衣作为补丁,为自己和罗班缝缀。罗班的衣服也便不那么破烂了,骨针将狍爪和荆棘在他衣上留下的印记涂得不太清楚了,而箫箫的裤筒渐渐短下去,她从上面拆下许多长的纤维,去连接主要的衣衫。

这也是自得安谧的日子。可以唱和跳的。可是,那夜的汽笛声却时时来干扰她,使她在劳作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望着远处出神。

离他们窝棚不远,有一块耸立的大石,仰视时,能够想像出石顶还是平的。大石向阴的一侧斑斑点点,残残缺缺,似乎阶梯的样子。箫箫压不住登高的愿望,小心翼翼地爬上去,等到她将近爬上平顶,通亮的阳光迎接了她,令她眩目。放眼一望,茫茫无际的树林,树林,山丘,树林,而自己就如浮在林海上一般,所以一下子就要晕倒。更主要的是,如各处潜藏的人们的眼睛一齐向她投射,发觉了她一般。她匆匆爬下来。心突突地跳着,畏惧地望了下高耸的大石,逃去了。

但是,这大石有意昂高了头,作出了傲气。不屑和蔑视的模样,时时吸引着箫箫走近它,产生爬上平顶的愿望。终于没有爬,如四周布满了向这发射的枪口,将有大的危险,而箫箫还是能够明白自己的某些故事的。

雨夜的汽笛声使她再想起大石,于是,她最终爬了上去。刚坐上平顶,她的心剧烈地摇动了起来。为着罗班呢?该是如此吗?枪口和诸类形色的人群向她逼来,从森林各处……箫箫几乎叫出声来。但是,眼前依旧是森林,如海面,此起彼伏,阳光也如家乡的太阳一般皓皓地照着,安静、空旷。她终于叹息了,舒畅了,莹莹的两眼泪。

至于那条新生出的大沟,原本是林中的一片高地,较多的松土和杂石,水来的那个方向,大体是倾斜的地势,所以就造出了那骇人心魄的地形。虽然宽却不太长,不出多远就隐没了,那地方出现了一道小河湾,长了大片大片高茂的水草。原先就有一条河,他们来到林中不久就发现了这条河,并有一时,箫箫盼望里面游出一两条红鲤鱼,跳出一两只绿蛙。

河边布满了圆白的石,大多数嵌在乒坛的沙里,有不少的野兽粪便遗落在这里。设若伊甸园的夏娃亚当未食知识的苹果之前,那兽类全如绵羊,这儿大约可以作为罗班箫箫的乐园了。但因为这儿在别人又可能作为乐园,而他们还没有能够将它作为乐园,此地便不为他们的乐园。他们是每晚便早早躲进黑暗的窝棚的,连营火都没造过。他们可以做得比这聪明些,但没有做。

罗班忽然从小河省悟到什么。沿着这条小河,一定能够找到人家,或者城镇!只要它不半路消失。这是多么大的希望!自从他们盲目闯入这片森林,便在张惶之际忘记了所来的道路,所以一直迷惑着,困在里面,将生命苟延到今天。他们必须找到人群!罗班和箫箫都已呕吐过了,而且愈感到无力乏顿,即使他们的胃口能消化石头也不行。

总的来说,对于出林的行动,他们是有必须冒险的准备的,在他和她都是如此。

在一个天气好的早晨,罗班出发了。

他是偷偷地钻进她的房子的。

她伸手拉开电灯,看见干瘦的丈夫满身是血,被罗班勾住头。丈夫的大腿跟处已被他手中的折刀所伤。

那把折刀的刃凝成了一条僵硬的火苗,他的手上沥沥鲜血。

箫箫惊叫一声,缩向墙壁。她看见一双野兽般的嗜血的眼睛,凶光和血腥搅成一团扑向她。

她永远忘不了那眼神。复仇的眼神。残忍的眼神。

他把那瘦弱的血的身子随手一搡,一步步地逼向她。她害怕极了,想喊,但喊不出声。他逼到跟前,伸手将她从被子里拉到床下,一把撕掉她腰间的布。

雪亮的灯光惨惨地照着她赤裸着的下体。

箫箫无地可容,跪在地上,用可怜的目光乞求他。她看见他慢慢一笑,那把折刀抛在倒下的血人的胸上。从那新创的伤口,又一股血喷涌过来,使房子浸泡在血泊中。

他站立在血身子和她之间,魔鬼似的,充满复仇的兴奋。

箫箫的脸苍白一片,嘴唇翕翕地抖。

她能够说话了。

“不是,不是他,他不行。”

罗班恶狠狠地盯了她一眼,用脚踢翻那瘦弱的人儿,真的看见两股间只有蚕状的一点东西和萎缩的一块皱皮。是一个废人!他疑惑了,更加愤怒,转身用沾满鲜血的手抓住箫箫淡红色的内衣,发狠地摇晃着,叫道:

“说!说!有谁!”

“百斗村长,他……”箫箫颤抖地说。

这时,罗班怔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只眼球就要暴出,弹丸一般欲射向那个阴险卑劣的范百斗……罗班忽然有了这样一个幻觉:凌乱的床上躺着一个蜡黄脸色的男人,痴痴地笑。他熟悉这个人,范村长的儿子,似乎永远是单薄的矮的身材,凄然地笑,躲着人走落。——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身膀圆阔的范百斗,这大板牙的畜生蛮横地将儿子搡开,公然猥亵糟蹋身下名义上属于儿子的凄艳的女人。

“灰货!”他狠狠地骂了一句,弯腰捡起刀子,在身上拭了拭,拔腿就向门口走去。“杀了他!”

箫箫从地上窜起,死死地拖住罗班。

“不!”她哀求着,“你不要!”

“放开我!”

“不!”

她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他终于无力了,两人一起摔倒在地,缠成一团。

他丢掉折刀,抱住她,没有动,两人浸在血泊中。

窗外没有狗声。平原上的村庄宁静地睡着。从远处的小工厂隐隐地传来机器的声音。夜幕笼罩着。

血正在变黑。那血躯微微地动了动。

她推开他,爬起来,扑过去,揸住那双在痛苦中颤抖的手,回头说:“你走吧。”

天似乎要亮了。狗们也断断续续叫了起来。

“不,我不走。”他说。

“快走吧。”

“不。”

“走吧。”她几乎是哀求他了,低下头流出眼泪,双手捂着那流血的伤口。

罗班把她拉住,重重地说L

“咱们——要走一起走。”

她摇了摇头。这太突然了。

他扔给她一件衣服,看她为那血身子擦拭着。他坐下来,样子很坚定,也很冷静。

外面传来唰唰溺尿声,接着听见脚步踢踏踢踏地向这边走来。在窗台前,脚步声停止了,听见一个人酸溜溜地说话:“闹了这么长时间,闹成了没有?”

就是这双脚,只要他站在院子里跳上两跳,四里五里的都动弹。他的儿子在他身边提心吊胆生活了已经二十年,并且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罗班腾地站起,箫箫一把捂住他的嘴。

范百斗嘻嘻笑着离开窗户,进自己的屋了。

箫箫终于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送着,紧随着罗班,冒着危险,一直走入这座北方的老林中。当她静思的时候,她才明白,那股力量就是从未泯灭的爱,为着他别的一切便如儿戏,一切便是虚设,可是,她不能够从她的记忆中消除那个残忍的血的印象,她全身已被那血液濡染遍了。

所以,对于她所爱的人,她是多么害怕。她似乎不能够在这密林中再看到另一个健康的纯洁的人。

……

只要她乐意,罗班就会麻利地窜上那棵枣树最高的一枝上,使劲地摇动,红色的枣儿如雨点般落下……他的手指上冒出一点点的血,那么晶莹,灿烂似火。她看着心疼了,拿过来用嘴吮着,含着他的手指,品味着那血的味道。她幸福极了。——令人陶醉的事。现在,那只如一个梦了,被搁置在一个遥远的仙境中。

她在这里也是见过那血的。但是,那血的气氛充满着残酷的意义,野性的红黑色的召唤,她只有热烈地接受。再无柔情的明丽的爱怜。

尽管往日有着一段愤怨和凄切的回忆,对于罗班,她还是一往情深,时时都在告诫自己——使自己相信那人正是她的全部所爱和为了她成熟极大苦难的所爱。她像坠向一个黝暗的深深的湖里,往下沉,湖水在不住地涨落;似乎湖底闪烁着一个光辉的健康的新的形象。她就一点点地往下沉,历经黑暗,重新去获得在往日那没有开花反而酿成罪恶的情感的土地上的茁壮的爱情。

当她目送罗班沿着小河走下去,拐向一片树林后面时,她多么鲜明地感觉到自己跟随他千里迢迢隐没山林中的目的。这全是被无形的线将她牵引到这儿的。她突然想起谷场罗雀的情景,罗班就如那灰色的雀儿,就要撞到林外那张满大无比的公正的残酷无情的罗网上了。

她晕晕乎乎地站在那儿,心底一阵阵的担忧,将往事一一地整理,难以平息心底的骚动慌乱,只以圆满的幻想填补长长的等待的时间,把虚幻无稽系在高空的台商完成了心灵的一段艰苦的旅程。

又一个傍晚来到了,罗班并没有回来。箫箫提心吊胆地企盼着,一夜之间从未停止对自己的谴责。难道不是他不爱她吗?难道不是她不想和他在一起吗?看到罗班沉默寡言,心中积淀着深深的悲哀,这一切不就是她造成的吗?她为什么不能答应他,主动地消除他的忧郁烦恼?这一切,一切,全为自己的私心,为自己的懦弱。真不如死了好。他们摆脱不掉一种罪过。

死,她那么容易想到它!她的瘦小的丈夫不止一次想到过死,要为了自己的痛苦和箫箫的痛苦求得解脱。名义上他是一位丈夫,但在丈夫的眼里,却是无尽的对自己的侮辱损害,而那人,收罗天下罪恶的人却正是自己应该报答的亲人!(他要报答那人的养育之恩么?笞打,威胁,要挟,这就是他从亲人范百斗那儿所获得的一切恩情。)真正受苦受难的并非她自己,夜深人静时,当她为自己的萎枯而伤心时,经常听到瘦弱善良的丈夫在梦中的啜泣!但是,她没有想到要把死亡送给他的却是一个凶恶的复仇的人。不应该是他的手——罗班的手使他的身躯放射出血的涌泉。罗班为此永远做了罪人,他为了箫箫。——他,也为了箫箫,……在血泊中,他没有痛苦。他们都是为了她……她不知从中如何决断。

有一刻间,她胡乱地思想,假如罗班不逃跑就好了,应该这两个男人一起死去,世间留下她一个人可不算得残酷,况且,渐渐地将习惯了呢。

“不!他不能死!”另一个想法立刻跳进来,像伸出一只手似的捂住她的嘴。想到这里,箫箫觉得,将有一切恶运和幸福,也便理所当然了。

清早不太久,罗班回来了。

他回来了!

带回许多日常的生活用品。那是一个很令人振奋的人啊。箫箫从他的神情中发觉出一点兴奋之余的疲惫。

罗班的太阳穴还在跳动。

他遇到的还是一个不小的镇子。他当时沿着小河走,走了很远并不见村子,忍不住失望;同时,他却在河边的树林中发觉了人迹,况且,河面也逐渐宽阔了。一直地走,这就遇到了一个小镇。原来这条小河是流向嫩江的一条小支流。他在那儿办完了所有亟需办的事,没有谁来注意这位外乡人。

于是,继续生活下去,而且,渐渐多起了生气。罗班照例三日两日从镇上购买许多物品。他本来还带着不少钱,起初因为无法和树木交易,便放在一个石缝中,那时不敢想到还有重返人群的希望。第一次出林时还有些忐忑,后来,便视若坦然了,——小镇并不如他们在老林想的那样森然可怖,处处挂满通缉令。官服的人很少,大多是些本地人,穿了些与中原的农村和城镇稍有不同的衣服,讲些不能全明其义的语言。

罗班和箫箫之间的话便多了起来,也有了笑和争论。

那块平顶大石是箫箫经常的去处,而且在上面仰卧着看了一回飞机。

飞机是从南边的树林飞来的,声音很响。飞机飞得很低,几乎揸着树梢,带起的风把树枝都扑向一边,但竟没有发觉石上的人,呆呆傻傻地飞向远处去了。

从这,箫箫开始觉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和形象向她靠近。她几乎想不出是什么野兽,大约很胆怯的东西,不然就会从树后奔来的。她不止一次地注意到,而且将自己的担忧告诉给罗班。罗班却满不在乎地说,如果他碰见,就会给它一杈子一石块。多么吓人!箫箫明白他是讥笑自己的胆小和多疑。而后来,她发觉罗班自己也忧虑起来。他从林中看到一支队伍沿着小河走,大约十几个人,扛着一些工具。

有一天,她清楚地看见一张人的脸。她吓得甩下篮子就跑,跌跌撞撞地跑回窝棚,急忙把自己所见告诉了罗班。

“是人吗?”罗班问。

“对,没错的。”她想没错的。

罗班回忆起在镇上的情景,并没有人对他太注意。他开始时觉得处处都有危险,而后来,证明多虑,不认为有也便没有了。不过,真实的情况,很可能有人对他怀疑起来,那只怨自己粗心做事出了破绽。最坏的,不应该到镇东边那座小木楼去,那真不该去。可是,他去了,没办法,他不得不去,而且在那里他将自己的名字都泄露给人家。不过,他很需要,在林中,他闷得难受,对于箫箫,他能说什么?只有走到那小木楼去,经过一个放荡的夜晚,才觉得舒畅一些,而结果,只使他心中更加苦闷,更加不能将小楼忘却。这一切,决不能向箫箫流露出来。

他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一定有人跟踪!

“你不该直着往这儿跑。”他埋怨箫箫,话一出口,又后悔起来,最好还是什么也不说的。

箫箫感到了将临的危险,眼里充满因自己的冒失而悔恨涌出的泪水。

大沟里冒出一个人头。蹬落石块时的响动。

他们一起向那儿看去,战战兢兢的,不知怎么办才好。最后,罗班站起来,沉静地注视着那人。

“扎格。”他晃动了一下背后的双筒猎枪,说了一句,随着把几只野鸡和篮子丢在地下。

说完,这奇怪的人走了。

罗班一直望着那黑色的猎枪和扎格猎人走过大沟,走向林子深处,不见了。

在箫箫还没有从恐惧与慌张中醒来之前,罗班确定扎格绝非刑警便衣或对他们怀有监视意图的人。从他的行动、神色、语言,罗班就觉得这是个出色的鄂伦春猎手,而箫箫正是这人所以做出这种行为的最根本的原因。他不由自主地望一望箫箫,她正看着地上的野味不知怎么办。她就是他爱的女人。

罗班离开箫箫,一步步地走开,心里不住地说:“我再不能这样下去,应该要她说出心里话。”

但是,他负疚的心时他做不出任何残暴的事。他已经粗暴野蛮地做过一次,将她从人群之中带到这满是树木石头、寂寞偏僻的地方,毁掉了她的正常的生活,他再也不能了,他只是焦急地盼望着能够以心灵默默地向她传递这全部炽热的情感。

他在一棵高大的栎树下面站住了。太阳步伐蹒跚着向西走去。

夜晚就要来到森林。罗班对夜晚林中野兽的呼叫已经不能忍受下去,但总是怀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在黑暗中经受苦痛。于是,他离开大栎树,踏着灌木丛,摇摇晃晃地走向小河……

这一夜,箫箫很担心罗班出了什么事。站在棚外轻声叫了几声“罗班”,除去栖在树头的夜鸟和草里什么昆虫的动静,便没有什么辉映。于是,她试着放大了声音,声音在林间回荡,异常空灵超脱。

罗班没有走出来,她只好一个人回到窝棚里躺下了。这时候,她才觉出只有自己一个人,于是,她脱下衣服,夜气好凉哟。

一个裸体的女人。

往日,她喜欢一个人扒了衣服跪在床上,在自己身上用手抚来抚去,满脸的羞赧。曾几何时,她非常怕自己的身体,特别在她为一个可恶的人强占了去之后,而为另一个可怜的身躯作为陪伴时。现在,一片静谧的夜色中,她又可以自由地袒露自己了,彷佛又回到了早逝的往日。她无法不想念他,盼望有一双温情有力的手代替了自己,在她身上任何一个地方,随意地如波涛滚过。

可是,外面太静了,有几片微弱朦胧的光从棚顶的缝隙中透近来,多了几点饰缀,更使棚内沉静如深水的底。

是有一个硕大的身躯在成夜翻动,是有一种沉重的不住的叹息。这都已经没有了,他又走了。

罗班有心事。他经常到外面过夜。她从他身上嗅出了另外的女人的气味,本来,她可以使他安静舒畅,使他拜托苦难,可是她不能做。她是多么怕那个血的夜晚,一个伤心的恐怖的残忍的夜晚。

她的心细碎地急速跳动,身上没有一点力气,两只手软绵绵地搭在身上。

但是,静夜的帷幕又出现了一个扎格。

箫箫敢肯定扎格不会将他们告发出去,她想起前几天她听到的那种在远处徘徊的声音,断定那人的善良和对他们来历的一无所知。

扎格。

她记得好像是这个名字。一个陌生的崭新的名字。

第二天,她起来,万万没有想到那奇怪的扎格正坐在窝棚附近的地方等待她。

她一看见他,就想躲回去。

扎格叫住了她。

她很惊恐,低下头,等他把脚边的一块小石头踢到一边去时,才抬起头,看到他身上都湿了,背后的猎枪的枪筒上不住往下滑着晶亮的露珠。

“你不要走,我不怕人。”扎格向箫箫道,“我很早就发现了你们,你放心,你们太小心了。”

箫箫终于镇定下来,觉得扎格的声音亲切爽直。

“你漂亮。”

扎格摇动着背后的猎枪。

箫箫又开始慌乱了,把眼睛看向周围的树木,在一株挺直的红松的身影上停下来。眼前的这个男人,与那个血的夜晚是相关的。这是个林神。驾御着雷电和黑云,惊心动魄地降临在她眼前。但是,她却不是森林生的女儿,她的血管里流的还是家乡平原上那清淡的温顺的河水。

她跑开了。

扎格呆呆着站立着,神情庄重。

他回转身,一眼望见罗班站在身后,如被欺侮了一般。两双眼睛暴怒地对着,目光如交汇的波涛,冲撞,摇撼,颤栗。

扎格长舒了一口气,向森林中走去了。罗班阴沉地紧紧跟上。两个人不说一句话,在林中走。北方森林粗壮的古老的树木丛他们身边肃立着擦过,静寂冷漠。

罗班疾走两步,把手搭在扎格的宽宽的肩膀上。扎格有力地甩开他的手,转过身用眼死死地盯住他。

“你来干什么?”罗班恶狠狠地问。

扎格仰起头,没有回答。

“那是我的箫箫!”罗班激怒了,狂叫一生,张开五指抓住身旁的一棵老松龟裂的树皮,一字一顿地说:

“是我的箫箫,她被人夺走了,受欺侮。为了她,我几乎……我杀了人!逃到这里,有多少罪,我都要为她受!可是,别人,别想再夺走她!”

罗班的眼睛血染了似的发着凶光。

扎格仍然盯着他,冷冷地说:

“可是,你并没有得到她。你为什么到阿瓦我很清楚,你得不到她碰巧遇上了一个轻薄的女人。她会使你永远受苦,而你只能玩阿瓦的野窠子。”

罗班垮下来。放荡了一夜,他太疲劳了,又经扎格的一击,无法支撑,慢慢弯下身子,坐在一截腐断的桦木上。

“她需要男人,可不是你。你已经失去了做她的男人、做她的神的机会了。”扎格望着罗班的头,继续说,“可是,你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会找到你的幸福的,相信森林吧,它把我们应得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只是没有马上发还给我们。”

罗班怔怔地望着他,思考着他的话眼前像出现了一株雄壮的树。脚边有一丛脆弱的纷乱的灌木,几片叶子梦似的柔软地挂着。

“给!”

扎格从背上卸下猎枪,朝罗班丢去。他想,正如爱人一样,我的枪享有我的心,可是,别人,我要帮助一个软弱的人。

猎枪向罗班抛去。他吃了一惊,怀中已重重地挨了一下。猎枪已经好好地在那儿了。

扎格笑了一笑,说道:“枪是帮助你站起来的腿。”他说着,解下弹药袋,丢在罗班的脚边,扬长而去了。

罗班发疯似的站起来,用猎枪敲击着四周的树木。树皮翻飞,震落下来的树叶连同鸟粪一起簌簌落下来。他只是欺凌一些较小的树木,而那傲然的大树依然傲然,终于他倒下来,嘤嘤地哭了。

他感到自己已经死去了,尽管费了多么大的努力还是死去了。早知如此,便随天的便罢了,不必为人生的挫折烦扰操心,用去精力和体力,便不必为一颗自私的心去犯罪,为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千里迢迢的奔波,去伤害林中更多自由的生命。

但是,他想死,临死之前,他还想弄清的只有一件事。

死过之后,他又爬起来。

太阳光透过树枝了。那是个富有魅力的球体,不可思议的球体。

他这就去找她。

她正在采地上的榛实,罗班走到眼前来了。她吓了一跳,直起身,看着罗班,彷佛不认识他了。他太狼狈了。

“箫箫。”

罗班轻声叫她。

“你告诉我,我们将怎么样?”

箫箫没料到他会提这样的问题,一时间疑惑起来。

“我要问你,你还爱不爱我?还有当初,你爱不爱我?”

箫箫还没来得及回答,罗班已扑过去,踹翻了地上的藤篮,抓住箫箫的胳膊,拉在怀里。“你要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我杀了人,为了你,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把你领到这鬼地方来。可是,只为了这心,为我,也要说,你爱不爱我?”

怀中那可怜的人儿望着发了疯似的男人,伤心地说不出话来。可是,不行,她不能答应他,她想到一个干瘦的躯体躺在一片血泊中,想到这只抓住自己的手曾在一个无辜的身体上发泄私忿,狂胞地挖掘一处处血的矿藏。于是,她挣脱了他,一溜烟儿跑掉了。

冲天而起的黑色树木如高扬的欲望,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仍然能够感到那欲望喷射的轨迹,来得多么壮阔,伟岸。

绝望的罗班仰躺在地下的树叶和细枝上,想起自己当初要成为一棵树的冲动,心搐动着,脸却麻木不堪。他沉静地躺着,油黑发亮的枪筒压在他的胸前。一些小虫子爬到他的身上,探索着一块新的陆地。

他的目光呆滞,挺立的树木已经模糊,可它们傲然的神态再也从他的心中祛散不去。他一个劲地想自己的故事,从很早以前,他就尝试了做男子的味道,但是,他从没有真正变成一个男子,他只记得自己不仅一次成为一只残暴疯狂的猛兽,但没有做过人。他明白,他的一切,包括做人的权力已紧紧攥在一个女人的手中,因为他爱她,才把自己完全交给她了。可是,她没有给他复归的机会,无形中逼迫他一次又一次地做出野兽的行为,加重自己的痛苦和罪孽。如果,他可以作为一个完全的人的话,只有永远以树的样子,在这森林中默默无言,威凛凛地生活,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呼唤歌唱生命。但是,他不可能摆脱的是自己身上与冷静的树木完全异样的热血,所以注定他命运的苦难深重。

头上的树枝发出一阵抖动,罗班并没有注意到,接着,更大的响声出现在树木之间。这是一株老桦树垂死前的呻吟——呼啸,附近的树枝被倾倒的桦木压断,一阵纷杂的断裂声,夹着树枝和树叶簌簌落下,如一场雨。有一道影子斜斜地扑来,像战场上中箭的巨人倒下,沉重威武壮烈。罗班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那株老桦劈开枝柯,重重地压在不远处一株矮柏的粗枝上,震得林中起了好长一阵轰鸣。

白桦仆倒的黑影在罗班眼前停下来了。他并没有惊慌逃避,他等着从苦难中解救出来,可是命定劫数未尽,那棵慈悲的老桦给他的生存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自己就像这棵庞大的腐朽的桦树,他这么想着,就如真的是一棵滑鼠了。于是,他试着抽动了一下腿,树叶在他腿下发着神秘的声响。

他要回去。

森林中的家。人啊,我不能离开你!

可是,死神已经向他逼近了。当他正侧身努力站起的时候,腿上被牙齿狠狠地撕咬了一下。有力的反射,他将腿猛地一甩,双肘撑住地,弯身看到黑暗中闪着老道绿莹莹的凶光。

狼!这才是他最凶恶的敌人。注定的一次殊死搏斗姗姗来迟,在他疲乏的时候来到了。

他的全副神经立时紧张起来,作出了应战的准备。

森林的黑夜早已拉开了大幕,自古以来最残忍的嗜血的斗争是在不被人发觉的黑暗中进行的。

狼被罗班一脚甩到一边,掉转头准备再次扑上去,可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它,对它造成了不可克服的威胁。它疑惑的是,那枪口并没有马上喷出火红的神奇的火将灿烂的乐曲推向高潮,而是慢慢向后移动,最后枪口往下倾斜。

等到背靠上了一株粗大的松树干,罗班把枪口放下,和狼对峙。他的神经紧张地寻找对策,调动所有的机智准备从死的怀抱中逃脱。

狼终于窜上去,压下猎枪,扑向罗班。

罗班随手将没有弹药的猎枪一丢,抓住伸到眼前的恶狼的两颊,而狼的两只前腿已经扒在罗班的双肩。狼爪抓进了皮肉,血从伤口流过肩窝,又泼撒下来,粘满前胸。

人和狼一动也不能动。罗班粗喘着,狼口里一种热浊的气浪伴随着暴怒的喉管的抽动喷到罗班脸上。

他的手抓的地方不注意使恶狼毙命,而这种僵持将耗费尽他仅有的气力。还有更多的狼来对他进行轮番较量,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将狼掀得远远的。

狼重重地摔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向森林深处跑去。

罗班趁机舒了一口气,仰头望望清凉的夜空,被刚才那白桦划出的树枝的沟壑展现了一大群璀璨的星体。他望了望,弯下身子,拨过来一堆干燥的树叶。

与此同时,森林中回荡着一声声长长的震颤的狼嗥。恐怖在林海上掀起巨大的暴怒的波涛,将夜空也给撕成了碎片。

于是,罗班沦陷于狼群的包围之中。

正当为一个种族执行公道和正义、为一个残暴野蛮的种族洗刷耻辱的愤怒者把包围圈缩小在一个很小的范围的时候,有一个微弱的火苗亮起来。

黑暗中出现了光明,黑暗被驱赶出光明的领地,而残酷的战斗将在光明之外却步。

那个摇动的火柴的火苗,又引来一大片树枝和树叶的火焰。

绿眼睛们能够看清那只血的食物,可是尽管这食物对它们充满巨大的诱惑,对于那火焰的恐惧疑虑却远远超过诱惑,使它们失去冲上去的力量。现在可以明白千百万年以前,人类怎样从阴暗的森林中走出来,甚至成了全世界的主宰,而野兽们为什么依旧聚散在洞穴林莽荒原之中了。带着血的涎滴的狼们虽然敢窥视这火的灿烂与壮丽,却不敢去触去衔起一团燃烧的火苗。也有冒险者壮着胆子走向前去,可是脚下忽然一个惊奇的树枝的抽动,它跳起来,张慌退回狼群。

罗班不住地拢聚枝叶投向火堆。火越烧越旺,树枝在火中哔啵爆响,于是,像有欢快的歌声从火焰中升起。

在火里燃烧的,有许多松枝、木实和枯草,火光和一种奇妙的香味一起向四方飘散。罗班在火光和那种香味中回忆起家乡的地灶和中学时代的营火晚会,猛然产生一种温馨的幻觉,宛如与朋友坐在一起,忘记了火圈之外的威胁。

燃料是很充沛的,陈年的枯枝枯叶和新断落的枝叶足以使大火堆保持着火红的亮度。罗班在火焰热情的烤炙之中,体会出一股生命的惬意。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他却渐渐发觉腹中空空,这天的事又一幕幕浮到眼前。

狼们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从火堆旁退却,意味着永远背负上一段耻辱的历史。起先那只怀着私忿的狼在狼群中穿走,鼓动着伙伴们不顾一切冲过去复仇。它的双颊还在隐隐作痛。这痛感永世也消磨不掉,它之所以要牢牢记住它,是因为那块血食近在嘴边却不被啖噬,这是天大的遗憾和耻辱。它的耻辱应是整个狼群的耻辱,如果单靠自己还不能战胜那人的话,集体的力量是应该将他毁灭的。

可是,没有一只狼敢靠近可恶的火堆。

狼群愤怒到了极点,但也恐怖到了极点。

它们慢慢地向后退。

起先那只狼也长嗥一声,最后逃向密林。它无法理解个体的狼们所深怀的古怪自私的心理,也无法理解自己凶残中的懦弱。

亮光透进林中。

“好了。”

从夜的深处,经过长长的距离泛上来的声音,将世界推向和平,推向统一,结束了对完美无缺的塑像的雕塑。如月光下的小舟在玉田似的湖面上漂动,世界静谧绮丽。

她用手碰了碰罗班硬朗朗的肩头,止不住又在他身上缓缓摸索下去,一路散播着温情。这是个多么沉重有利的身体,为她纤弱的生命的白花点上了芳香绚烂的蕊。似乎从来就是如此完满,其中实现过程中的一切纷扰苦恼都不曾存在,或许不曾出现过。她沉醉在快乐之中,热情地承受着身上的重负。

前天夜里,一声声凄厉的狼嗥不住地传到她的耳中,她为一个为自己遭难的人伤心地哭了一夜。天一亮,她就急忙出门钻入森林寻找呼唤。残肢断体的惨状在她的脑中来来去区地不住闪动。可是,在一株倾倒的白桦一旁,她看到了疲惫不堪的罗班从闪着火星的灰烬边站起。她惊喜地呼叫一声,扑过去,两人拥抱成一块。她嘤嘤地哭了,再也不能离开他,尽管他身上沾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无辜的血液。

两个人的生命终于在森林中以千古不变的方式紧紧连结在一起。生命走向高潮,如烈火般的灿烂光辉。

他不想动一动,一泓春水将他浮起,那么惬意。他的鼻孔下面是另一个人的温柔如梦的呼吸。这呼吸几乎将他融化,也几乎将他吹散,悠悠地向蓝色的星空飘扬去。

经过了多少磨难,自然安排的幸福依然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他接受它,全身心地捍卫这种幸福。

林风在棚顶呜呜响起,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莽撞的声音。后来,有一只野猪溜到窝棚跟前,用长牙的大嘴把棚边的石块翻得哗哗响动。

他没有被这种声音引去注意力。他只顾品味自己的幸福,连那多情的扎格都没有去想。

“再来!”他又一次振作。

幸福来得太不容易了,他不能一刻间将幸福流逝分毫。

棚内一阵剧烈的响动。不太长时间,又沉寂下来。

“不要睡去。”从好远好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哟。

他没有回答。

她已经得到了满足,现在可以和他憧憬那美妙的未来了。

罗班含糊地咕哝一声。一片芳香的棕色的烟雾将他包围住,将他推向沉睡与梦幻之乡。

她并不感到孤单,这样的时辰流逝得太快了。她耐心地等待他的话,从这张近在眼前的嘴里。他翻下去,一只胳膊压在她的胸上。

“箫箫。”他用幻想一样的语气呼唤她。

“我们是在一起。不管再有什么意外,你是爱我的,你已经回答了我。从今以后,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了。我们受了那么多苦,还是得到了今夜,我们什么也不怕了。我们将永远在这儿生活下去,扎格是我们的朋友。”

“这就行了。”箫箫说着,把潮乎乎的嘴唇按在他的面颊上,对着他的耳朵:

“我们还有回去的时候吗?”

黑暗中,他的脸色马上沉下来,这将引起一些不痛快的两人理应回避的回忆。他真的觉得自己还没有偿还清负箫箫的债。语气沉稳,他问:“你有这种想法?”停了一下,“我虽然不能忘掉自己的过失,也不是我胆怯,害怕法律惩罚,——我愿永远留在这里。森林可以容纳我,在它没有发出号令驱逐我之前,我不会离开的。我似乎听到一种声音在呼唤我,真的,箫箫,也许应得的惩罚将在这儿完成,克是我是幸福的。你,箫箫,你再不说走了,陪着我吧,一直到死。”

他说着,兴奋地坐起来,胸脯伏动得很厉害。他望着漆黑的棚顶,正巧有一线微薄的光漏进来,慈祥地照着,如新生活的目光一样。

“罗班!”箫箫叫道,眼中不知怎的涌出了泪水。她后悔刚才问的那句话,可是,要她不那么想,是不可能的,故乡的平原在她心中的印记太深了。她愧疚地又叫了一声,酸酸的,“罗班,我陪你到死!”

他激动地拉她起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吻着她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他捧起箫箫的脸,庄重地说:“我们会过得好好的,像最初的人一样,只要你不怕。”在他的想像中,原始人生活的图景非常清晰。初中学习历史时,他就对课本前面的那一章节的充满魅力的叙述感到有趣。他幻想自己浑身披毛,狂呼乱叫,手持了箭追赶荒野中疾驰的黄羊。那是个自然纯朴的时代,体现着人类最旺盛最坚韧的生命力。野蛮已经远离了文明。那幻想也只是在当时那个特定年龄阶段常见的冒险精神所产生的东西。可是,如今真的仅两个异性的人过着狩猎采集的生活,尽管还有扎格,有阿瓦的村镇,有森林上空巡视的飞机和雨后的汽笛,也仍如人类那个与自然谋求谐合的应用探索的时代一般了。他这么想过,便不觉得渺茫孤独,因为人类曾经辉煌地胜利过,他也会胜利的。

“我也信,罗班,咱们会过得好好的。”箫箫在他胸前的肌峰上狂吻着。

那吻渐渐地稀落下来,终于化为一个水泡的形式停止了。棚顶仍是那线微弱的淡蓝色的光线,模模糊糊的,像欲睡的眼睛。

“箫箫,我要告诉你。”罗班在沉静的夜色中猛然激动地说,“太可耻了。我想到以往许多事,这些事不能使我安宁,看到你爱我,我就觉得我卑下,请你为许多事恨我!”是的,箫箫的吻几乎使他窒息,这些真情的吻将以往自己的一切在他心中认为对不起她的事情勾引出来,以巨大的漓江令他窒息欲死,又使他的激情复发,流出滚烫的眼泪。他的心多么需要大吼一声。它一直背负起一座巨大的坟墓。

“为什么我要恨你?”闪亮的箫箫仰起头,在暗中看到他的诚挚的眼泪。

“要恨我!只有死了才对得起你。”

“不要说了。”

“我占有过两个女工,在你爱我的时候。”他痛悔地说。

“别提了。”她恳求他。

好几个女人爱着她们英俊的工头,而且甘愿以身相许。他狂热地恋着箫箫,却接受了其中的两位。这个罪犯,他狂暴地接受了她们的赠物,并尽情地耻笑侮辱她们,结果,她们谁也没有第二次重复自己的行为。他使她们受不了。

我究竟算作什么?禽兽,犯了滔天大罪,却坦然地拥抱纯洁的箫箫送来的幸福。他的脑际翻卷着无数的自责和悔恨,他就要吼叫一声,走向毁灭。

这时,一阵挟裹着野兽尸体焦味的热风钻进黑暗的窝棚中来。那淡蓝色的光线似乎早就变成了红黑。他们一起听到猛烈的风声,栎树、桦木、油松的断裂和爆破声,与猛兽奔逃的呼啸交织在一起,一张大网似的扑来。这可怕的声音持续了好长时间了,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当他们确实听到和感到森林壮烈的声浪和振动,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森林的血液沸腾了,燃烧了。

罗班冲出窝棚,将门咣的一声带倒,就站在空地上了。

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浓烟狂卷。森林巨人挥舞着一面宽大的旗帜,在树木的吹奏下昂扬地舞蹈、欢跳。这面红色大旗被风抽动,被风撕裂。森林号叫,震颤了山岳大地,热情倡导万物狂欢。狂欢的热情,在大旗上燃起轰轰烈烈的火苗和黑烟,淹没了大半个森林。大火蔓延着。欢乐的树木在大火中为一种奇特的幸福而被逐渐毁灭。

罗班明白了一切。他也被召唤着,听到了从火中传来的声音,他就要奔驰过去,张开双臂投向森林热情的怀中。他向火光跑去。

箫箫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死死抱住罗班的腿,大声哀求他:

“你别去!”

罗班扳开她的手指,使劲将她往后一推。

箫箫被甩在一旁。没等他迈步子,箫箫飞快地跳起来,扑倒在他的腿边,又拉住了他,再次哀求他:“别去!”

巨人以更猛烈的速度挥舞大旗。

罗班拼命抽动自己的腿,宛如被吸在地上,没有走开。他抬起另一只脚,朝那人恶狠狠地踢去。一声痛苦的叫唤。他又一次朝她踢去。

脚下的黑暗中蠕动着一个哭号的东西。她的鼻孔和嘴里流出了热乎乎的血,可是她死不松手。

罗班不小心摔倒在地,箫箫的手一松,他的那条腿自由了,腾地站起,发疯似的向前跑去。他踩过她的身体,迎着森林的呼唤跑去。她提高水平在地上,几乎要死了,但她挣扎着爬起来,抓住一根小栎树干,艰难地站起来,恐惧地望着罗班在大火中黑色的背影,低声叫着:“罗班。”

忽然那背影没有了。眼前只剩下愈来愈亮的火。

他又出现了。从那条大沟里钻出来,愈走愈高大。那天傍晚在他的心中涌动着一个声音,他一直被这个声音折磨着。他走向大火,终于疯狂地呼叫了一声长长的“啊——”

这声音和大旗在风中的嘶叫混合在一起,向四野蔓延。

他走向大火。张开了双臂,高高地张开了双臂,成了红色的简练的一株大树。

这株大树变得通红通红,烧去了所有的阴浊潮湿,是最神异的火树。

是一个满是火树的光辉的森林,充满热情的世界。

箫箫彷佛看到一株红色的树在大火中茁壮地成长起来,长成一株高大的粗壮雄伟的树,一直冲天欢乐地长去。

他获得了他的愿望,向幸福去了。森林的神案上供奉上了一具焦黑的祭品,带着人类对森林的热情崇敬。

箫箫望着火光,顺着摇动的小栎树滑下去,滑下去……

王方晨:林祭

王方晨:林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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