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达与天鹅
音乐只有两种
一种是好的音乐
另一种是让人烦闷的音乐
——焦阿奇诺·罗西尼
六首弦乐奏鸣曲之一：G大调
图 | 塞浦路斯古镶嵌画：丽达与天鹅
1792年2月29日下午，从意大利佩萨罗港口的一栋简陋的小房子里，传出阵阵哀号，一位叫安娜的面包师女儿，正在几个产婆的帮助下，艰难地想把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的老公——镇上的小号手、宰牲场监查员朱塞佩·罗西尼第一次当爸爸，显得格外紧张，为了祈求老婆生产顺利，他不知从哪里的地摊上，请回了一大堆陶瓷的圣徒像，据说是用来祈求老婆顺利生产。每当兼职女高音的安娜，发出疼痛的哀号声，几乎要冲破屋顶的时候，他就大声咒骂着摔烂一个圣像，直到他准备出手“攻击”圣詹姆斯像时，终于听到了婴儿响亮的哭声，他喜极而泣地跪下来，感谢上天的保佑。
焦阿基诺·罗西尼，这对小夫妻俩唯一的宝贝儿子，出生于那年闰二月的最后一天。他是妈妈的甜心，爸爸的宝贝，虽然四年才能过一次生日，虽然从小家境贫寒，不过童年对小罗西尼而言，依然充满了甜蜜的滋味。在宰牲场上班的爸爸，隔三差五会顺点新鲜的牛排和鹅肝回来。妈妈不仅有美妙的女高音，还是料理女神，罗西尼特别喜欢妈妈煎的牛排鹅肝，他总抓着妈妈的围裙，焦急地等待着一块块牛排，在美妙的滋滋声和满室的肉香中，滑进自己的盘子里，也许还有一首明丽优美的拿波里民歌。
音乐与美食，成了罗西尼童年生活最重要的记忆。
1798年，法国的拿破仑铁骑，高擎着自由与共和的旗帜，杀入意大利。听说自由来了，罗西尼那不安份的老爸格外兴奋。他不知从哪里搞了一面法国三色旗，跑到街上去欢迎入侵的法国军队。结果法军一退走，可怜的朱塞佩·罗西尼就因为叛国罪被关进了监狱。妈妈安娜，只能带着6岁的小罗西尼，去了博罗尼亚的娘家。为了养活儿子，安娜成了一个流浪剧团的首席女高音，到处演出。小罗西尼则被送到一位博罗尼亚当地的古钢琴老师家，学了三年乱弹琴。
这个可不是夸张，这位老师是罗西尼老爸不学无术的亲戚，他有两大绝活：一个是用两根手指弹琴，一个是站着睡觉，你说他能教侄子什么？当老爸从监狱里回来，发现儿子啥也没学会，只能把儿子送进教会跟一位马太神父重新学习钢琴、作曲和唱歌。显然，因为妈妈优秀的歌唱基因，小家伙唱得很好，不久就在博罗尼亚当地教堂合唱团出任了首席独唱。大家还送了这位乖巧的小朋友一个很捧的外号：佩萨罗的天鹅。
意大利人最爱唱歌，天鹅是对歌手的极高赞美。只不过有句中国老话叫：人怕出名，猪怕壮，小罗西尼的歌声出名时已经13岁了，这个年纪男孩很快就会变音。于是被教会买通的罗西尼的舅舅，跑到罗西尼家里，游说罗西尼那位没出息的老爸，给儿子做一个去势的小手术——这样就能保住小罗西尼天鹅般的嗓音。日后一定会成为像法里内利一样赚大钱的顶级阉伶歌手。
六首弦乐奏鸣曲之六：D大调
绝代妖姬、著名的意大利阉伶歌手法里内利，当时已经过世了近20年，在整个欧洲仍余韵未消。穷得叮当响的罗西尼老爸，竟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小罗西尼当然还不懂什么叫去势，也不知道当阉伶歌手那难言的苦衷。幸好，就在老爸和舅舅忙活着联系医生做手术时，妈妈安娜愤怒地冲回了家，和老公大吵了一架。
她告诉老罗西尼：你儿子是大有前途的音乐家，而不是歌手。家里再穷，也不能毁了儿子的幸福。为了证明儿子的音乐天赋，妈妈找出了儿子12岁时写的几支弦乐奏鸣曲，给老罗西尼看——你看，你儿子才12岁就能写出这么出色的曲子，你呢？
潦倒的老罗西尼哑口无言。那轻盈而丝滑的旋律，仿佛来自遥远的岁月，诉说着青春永恒不变的美好与明丽。多亏了母亲的坚持，意大利的音乐史上，少了一位阉伶歌手，却多了一位歌剧之王。
六首弦乐奏鸣曲之四：降B大调
六首弦乐奏鸣曲，大约是大歌剧家罗西尼不太多的纯室内乐作品，也是少年初试啼音的华美咏叹。据说很小，罗西尼就从海顿和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中吸收了灵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作曲。虽然罗西尼自己对12岁时的处女作评价并不高，但这六首曲子，却深受后世的喜爱。特别是第一首G大调、第四首降B大调和第六首D大调，那穿透人心的旋律，悄悄带走了生活所有的忧伤。
后人评价这六首弦乐奏鸣曲，经常用”天鹅绒“般的丝滑柔美来形容它优美的旋律，在透明晶莹的和弦里藏不住一丝忧伤，就像是回忆中的初恋，脱去了青涩的苦味，只留下春风拂柳般的温暖抚摸。就像天鹅妈妈带着小天鹅，滑行在春天湖水——那细细的波纹之上。
这六支曲子，也是我年轻时爱上古典音乐的入门曲。每次听到它们，不知为何我都会不自觉地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幅2000年前从塞浦路斯爱神庙出土的著名镶嵌画——《丽达与天鹅》。画面上的丽达侧身站立，体态袅娜温柔，一只可爱的天鹅正扯着她轻薄的纱裙。
哭笑不得
我一生只哭过三次
第一次是《理发师》首演失败
第二次是听帕格尼尼演奏
第三次则是野餐时不小心把一只烤鹅掉进河里
——焦阿奇诺·罗西尼
歌剧奥赛罗选曲：她坐在杨柳下
19世纪初，意大利人最乐衷的只有两件事：吃和听歌剧。1816年年底，年轻的罗西尼来到意大利名城拿波里（即纳不勒斯），阉人名伶法里内利成名的圣地，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尝一尝当地著名的拿破仑酥皮蛋糕，他应当地著名的圣卡罗歌剧院的经理巴里巴亚之邀，来到这里为歌剧院的头牌女神、超级女高音、老板的秘密情人——伊莎贝拉·柯布兰，创作全新的歌剧《奥赛罗》。这位被当时狂热的歌剧粉丝们称为拿波里女王的柯布兰，将在剧中出演悲情的女主角——苔丝德蒙娜。
那年罗西尼才24岁，刚刚小有名气，他那欢乐而温柔的旋律，正渐渐地征服着浪漫的意大利人。不过在优秀的歌剧作曲家多如牛毛的意大利，当年的罗西尼实在没有什么资历。抠门的剧院经理巴里巴亚，给小罗开的工资只有可怜的200里拉，要求还一大堆。更让罗西尼抓鸡的是，老板要求歌剧必须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为了让小罗专心快速的写曲，蛮横的巴里巴亚将罗西尼反锁在一间简陋的旅馆房间里，强迫他没日没夜地写曲。
这些倒也算了，巴里巴亚每天提供给罗西尼的食物只是一大碗清水煮意面，面条上连片罗勒叶子都见不到。更不要说他喜欢的大虾与青口。巴里巴亚还恶狠狠地威胁罗西尼：“如果不把最后一个音符写完，甭想活着出去!”
再穷也可以作乐，再苦也可以忍受，意大利音乐界老前辈们对他发起的群嘲，也可以当成耳边风，但对年青的罗西尼而言，难吃的光面才是人生最令人发指的虐待。拿波里的冬天，又冷又湿，凄苦的小罗，写下了剧中著名的咏叹《她坐在杨柳下》（杨柳之歌），那是苔丝德蒙娜死前绝望的咏叹。在竖琴清冷滑音的伴奏下，柯布兰抒情的女高音，从深沉的低音部缓缓升起，最后在高音区留下一串明亮的悲伤。
你可以在每一句歌词的尾巴上，听到那悲伤而华丽的纤巧颤音，那是苔丝德蒙娜的心在滴血，那也是罗西尼空洞的肠胃在痛苦中倾诉。罗西尼被后人称为意大利喜歌剧之王，不过当他伤感的时候，星星也会落泪。
幸好，巴里巴亚的无情虐待，不仅成就了罗西尼一生最伟大的咏叹。也暗中将罗西尼的心与女主角伊莎贝拉·柯布兰系在了一起。巴里巴亚大约没有想到，他最宝贝的摇钱树，他最迷恋的情人，如今已一曲倾情，芳心暗许。
塞维利亚的理发师选曲：快给大忙人让路
1816年对小伙子罗西尼而言，是个重要的年份。
就在他为抠门的巴里巴亚完成正剧《奥赛罗》的大半年前，他的喜歌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轰动了罗马，甚至将年青人的名字传遍了整个欧洲。法国大文豪司汤达甚至夸张地描述说：拿破仑已经去世，但新的征服者已降临。从莫斯科到拿波里，从伦敦到维也纳，从巴黎到加尔各答，他的名字挂在每一个人的嘴上，这位英雄的声名无远弗届，直到文明的疆界。
当时还从来没出过国的罗西尼，大约不知道加尔各答是什么地方。不过罗马歌剧院为这部歌剧支付给罗西尼的1200里拉的报酬，让他乐开了花。要知道他写这部歌剧才花了13天的时间。要知道罗西尼老爸吹一天的法国号也只能赚2.5个里拉。剧院经理为了感谢这部欢乐到极致的歌剧杰作，甚至派人送了一件缝着纯金纽扣的、金边绣花礼服给年青的音乐家。
如果早知道《理发师》会这么成功，何必跑到恶人巴里巴亚那里去受罪呢？
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序曲
问题是，罗西尼自己也没想到。
虽然后来大热，但那年2月4日《理发师》首演时，场面却惨不忍睹。第一幕刚开演，就口哨声四起，垃圾满天飞。演出时，男低音一上台就踩在一坨可疑的垃圾上，摔了一个狗啃屎，不得不流着鼻血唱完了著名的《诽谤之歌》。当女主角正和男一号商量一起私奔时，一只更可疑的猫，旁若无人地窜上了舞台，搞得听众轰堂大笑。观众席上有人恶意地学着猫叫，气得罗西尼最后实在受不了，提前退场了。
这一切乱子，其实都要拜另一位意大利音乐家帕谢罗所赐，帕谢罗在罗西尼之前，曾写过一个版本的《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为了表示对帕氏的尊重，在创作自己的《理发师》之前，罗西尼还特地征求过前辈的意见，甚至将自己的《理发师》改名为《徒劳的防范》。没想到自己的歌剧一上演，帕氏还是派人来捣蛋，防不胜防。
我不知道罗西尼当时是否真的为《理发师》首演失败哭过，不过在那个悲剧般的首演之夜，美丽的女主角罗西娜曾特地赶到罗西尼下榻的旅馆，想安慰一下悲情的小罗，却发现小罗在床上睡得正香。他也许还在做梦吃着老妈刚刚烤好的烧鹅呢。
先甜后苦的爱
先甜后苦的爱
那是意式咖啡
泡沫上浮着甜蜜的糖
泡沫下藏着浓浓的苦水
——拈花一笑提记
伊丽莎白女王选曲：优美高贵的心灵
我不知道圣卡罗歌剧院老板巴里巴亚，到底更看中伊莎贝拉的星光与市场号召力，还是更爱她本人。他为伊莎贝拉找来年青才俊罗西尼的第二年，就自己策划了一个拙劣的本子，讲诉了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与雷斯特伯爵的一段三角爱情故事。女王爱着雷斯特伯爵，却发现伯爵心有所属，愤怒之下将情人与情敌都打入监狱。甚至要将伯爵处死。然而最后，伯爵的爱情感动了女王，女王不仅宽恕了伯爵，有情人还在女王的祝福终成连理。
这种三角恋的情节，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老套故事，大约是意大利最热衷的题材。问题不是这个故事本身，而是出演英国女王的是“拿波里女王”——伊莎贝拉·柯布兰。作曲自然又是罗西尼。剧中那首优美的咏叹——《有高贵优美心灵的人们啊》，仿佛是拂过亚德里亚海上的微风，你仿佛能听到，缥缈的爱情从水手高高扬起的船帆上吹落，飘向苍茫的大海。
从1815年起，罗西尼每年都要为圣卡罗歌剧院和大美女伊莎贝拉·柯布兰，度身定制抒情的歌剧，这些歌剧本身其实算不上什么杰作，但剧中总有一两首优美的咏叹，柔情蜜意地诉说着，那种意大利式的爱情。
意大利女郎在阿尔及尔：说，你爱我
就在罗西尼见到自己的命中星伊莎贝拉·柯布兰的两年前，他曾在威尼斯完成过一部自己非常得意的歌剧《意大利女郎在阿尔及尔》，这个揉和正剧与喜剧，浪漫爱情点缀着异国风情的流行剧，女主角正好也叫伊莎贝拉。那首女主角在剧中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演唱的抒情短歌《说，你爱我》，风情万种。仿佛欲说还休的美人，在东方曼妙的轻纱后，对着爱人浅浅微笑。
一向喜欢把自己的作品，东拼西凑、改头换面的罗西尼，这回干脆把这部自己为威尼斯歌剧院创作的杰作，换了一个标题，拿来给他崇拜的"拿波里女王”——伊莎贝拉·柯布兰亲自演唱。女王唱女王，伊莎贝拉演伊莎贝拉，真真假假，都是诉不尽的郎情妾意。终于在1822年，俩人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激情。决定模仿当年罗西尼《理发师》中的情节，趁夜私奔。那年三月，伊莎贝拉·柯布兰跟随罗西尼来到罗西尼妈妈的老家——博罗尼亚，在罗西尼老师的教堂里火速成婚。还记得《理发师》中最欢快经典的唱段——快给大忙人让路吧！换成罗西尼自己的故事，这首名曲大约可以改成《快给爱情让路》。
巴里巴亚勃然大怒，却也拿他的情人无可奈何，毕竟情人关系说白了什么约束力也没有，爱情的生米已经在乡下神父的祝福下，煮成了熟饭，自己一手捧红的巨星，自己最信任的作曲家，同一天消失了，实在是人财两空。
赛密拉米德序曲
一代红星，乐迷心目中的歌剧女王——伊莎贝拉身价惊人。不仅爽快地为歌剧之王的老公买下一幢豪华别墅，还将自己一半的财产分给了罗西尼。伊莎贝拉比罗西尼大七岁，大家都在背后指指点点，很多人公开讥讽罗西尼是贪图老婆钱财的人。其实当时的罗西尼自己也很有钱。爱情，其实和钱不算是敌人。爱情真正的敌人是时间，是你的耐心。
对伊莎贝拉而言，最难的是继续做歌星，还是退休了专心做老婆，这件事，她一开始就没想好。1823年，婚后罗西尼为老婆大人写的第一部歌剧，又是关于女王的传奇——《赛密拉米德》，不过这一次，老婆大人不断退化的嗓子真的不行了，偏偏这部剧对女高音演唱的要求还特别高，威尼斯的首演几乎就是一场杯具。但这次没人捣蛋。只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唱砸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幸好，罗西尼还为这部歌剧写了一个超长的10多分钟序曲，高潮跌起，动力十足，让人听了直呼过瘾。都说罗西尼的歌剧序曲是要骑着马听的，那是一匹看不见的战马，快马踏清秋，在马上你能看到一派大好河山，风吹草低现牛羊。《赛密拉米德》是罗西尼完成的最后一部意大利歌剧。紧接着，他终于可以乘着自己如日中天的声望，踏出国门，拥抱世界了。伊莎贝拉也想一起去，但是关键问题是，到底她要以歌星的身份，还是老婆的身份呢？有时这的确是个问题，有时这算不上问题。1824年，在英国，昔日女王般的伊莎贝拉再次唱砸了老公的歌剧，面对媒体的体无完肤的指摘，她羞愧难当，发誓再也不登台，再也不出来露脸。她要马上回家，但是玩得正嗨的老公，此时已心如野马。
六首弦乐奏鸣曲之二：A大调
花红易衰似郎意，流水无限是侬愁。
昔日的歌剧女王，此时已经39岁，渐渐风姿不再。很少有人可以忍受从闪耀的明星到暗淡平民间的巨大落差，多数女人也无法接受从女王到老婆、再到媳妇的角色转换。她和婆婆的关系闹得满城风雨。在老公外出巡游自己新的音乐疆界时，她又百无聊赖。年轻时染上的赌博恶习，重新冒出芽来，还变本加厉，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成名前，你艰辛地一步一步向上爬，然而盛名之下，你坠落的速度却快得令人咂舌。赌着赌着把自己的豪华别墅输掉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赌债。不久罗西尼深爱的母亲过世，公公给海外浪子罗西尼写信，声称：你妈妈都是被你老婆气死的。
沉闷的日子需要娱乐，平淡的生活需要爱情，寂寞的时光需要音乐，但是当你乐完了，爱过了，你的歌剧落幕了，寂寞的日子还是要一天天地过，无聊的生活还是要一年年地熬，漫长的时光还是要一寸寸地打发，爱都是先甜后苦，你尝不了苦味的咖啡，又怎么能品出生活的真味？
欢愉嫌夜短，寂寞恨更长。昔日的杨柳树下啊，是否还有心爱的人儿在等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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