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驚奇:吃伏羊風波(高福崗)

拍案驚奇:吃伏羊風波(高福崗)

小說以金恆順回老家吃伏羊為線索,講述丁田鎮改革開放前後幾十年間幾個人物的坎坷命運,特別是女主人公湯石英的個人遭際,大起大伏,悲歡離合,富有傳奇色彩,令人嘆惋,既是時代鉅變縮影,也揭示社會的詭譎莫測與人性的複雜矛盾,小說內涵容量很大,給人以諸多思考。情節曲折,跌宕起伏,環環相扣。結構謹嚴,多條線索,互相交織,懸念迭生,一氣呵成讀罷,餘味未盡且能令人回味不已。背景環境描寫極具地域風情色彩,人物刻劃個性鮮明而豐富多面,躍然紙上。對話生動,既是各人聲口,也多方言特色。

人老了,思鄉的情結也就愈加濃厚。聽說蘇北老家丁田鎮正在舉辦伏羊節,金恆順的心裡癢癢的。老伴兒看他想湊這個熱鬧,把乾癟的嘴撇得象一張簸箕:“在南京,你什麼湯沒喝過,羊肉湯也是隔三差五!”

“咳!……這別人摸我的手能和你摸的我手一樣嗎?”金恆順開著玩笑:“這兒的羊湯總喝不出家鄉的老味道!”

“行行行,你去,不怕折騰,不怕天熱你去!”老伴兒知道拗不過他,又趕忙把醜話說到了前頭:“不過,我是不跟你一塊兒回去!”

“你去?我還怕你礙事唻!”

“你敢!我再聽說你和過去的那個小賤蹄子在一起,我讓孩子們非打折你倆的腿不可!”

其實,金恆順早已沒了那份賊心,也沒有了往日的賊膽,他相邀前往老家丁田鎮的只不過是幾個平日裡的牌友、釣友而已。

丁田鎮,在蘇北東徐縣境內,是一座因大運河而生的袖珍小鎮。石板街道、商賈雲集,青磚黛瓦、錯落有致;古香古色,獨秀一方。但與古鎮齊名的還是街區上的各種特色小吃:蒲包豆腐、陸家狗肉、周家的糖糕、馬娘娘的朝牌……且尤以羊肉湯更為誘人。近幾年,家鄉的父母官聞龍蝦節、荷花節、狗肉節而動,竟鼓弄出一個“伏羊節”來,把羊肉湯當成了一張銅鑼敲得山響。

金恆順生在丁田,直到他被公社推薦去省城上了大學才離開丁田。此前,金恆順可是丁田鎮的風雲人物,憑著他金家在街巷中的戶族大,自己有文化,父親又給打淮海的解放軍隊伍當過嚮導,可謂根正苗紅。“群眾專政工作隊”一成立,公社裡就讓他當了隊長。他帶著一幫人開始在小鎮上興風作浪,為所欲為。他撬掉了牌坊上的幾隻石獅子,砸掉了街巷裡的十幾家“老字號”,一次,趙家人慢怠了他,他就藉機關了趙誠信的學習班,並將“誠信羊湯”的紅木匾額放在了火堆裡,接著又填平湯館院中的古井。讓街人們所不恥的是他還將一個外來戶的黃花閨女折騰得抬不起頭來……出於愧疚,金恆順十年八載也不回丁田鎮一趟。

在去丁田鎮吃伏羊的頭天晚上,金恆順專門給自己的侄兒金二貓打了個電話,要他預訂幾間上等的客房,找上一家湯鮮肉嫩環境好的羊肉館,千萬不能在他省城的這幾位要好的朋友跟前丟了面子。

前幾年,金二貓也經營著一家店面不錯的羊肉館,只因他在生意中摻假使水,又僱了幾個小姐作著幌子,把個羊肉湯館開得不倫不類,最終在競爭中倒閉關門,改成了百貨雜品店。他看駐地村的官兒吃香的喝辣的,就鼓動了戶族選民,在選舉中弄了個副主任。從此實現了他在丁田街上官商相融,有錢有勢的夢想。這會兒聽說多年沒回家的伯父要帶著省城的一幫老朋友回老家來過伏羊節,自然是喜上心頭。

伯父對他不薄,他上學的吃飯穿衣,甚至結婚彩禮,都是金恆順接濟。這次,伯父回鄉當然不可懈怠。金恆順下榻的地方,很快被金二貓安排在鎮子北頭圩河邊上的“四季春”賓館。可選擇吃伏羊、喝羊湯的地點卻讓金二貓斟酌再三,舉棋不定:街面上有幾十家湯館,要麼肉不爛、湯不鮮,要麼菜餚單一、設施簡易;有幾家湯好菜全的卻又是環境太差、蚊蠅橫飛。萬般無奈,他還是把伯父就餐的地點選在了湯怪古的“誠信羊湯”館。

金二貓從心底忌恨著湯怪古,他總以為在自己的這條街上是湯怪古擠垮了他的湯館生意。這個半老的徐娘雖然平日裡表情冷漠、不苟言笑,可骨子裡卻散發著一種凝財聚氣的特質,街上人拐彎抹巷到她的湯館喝湯,縣城的食客慕名而來,趨之若鶩;就連那些推大姜的沂蒙大漢,一來到街上把獨輪車一紮,就攜著一疊煎餅直奔她的“誠信羊湯”。湯怪古臉本得象塊磨刀石,可推姜的漢子也默不作聲,只顧買上半碗肉,卻三碗五碗地添著空湯。湯怪古不厭不煩,就象照顧孃家兄弟一樣的周到而默契。

千里之外的甘南桑科大草原和大夏河,養育了這個叫湯石英的女人。高中二年級的那個暑假,家住縣城的她,應了自己一位女同學之邀,到蘭州城裡走親戚、看風景。不料,她倆剛到蘭州城南的七道嶺,就被一對中年男女哄下了長途汽車。從此,她的命運開始走向磨難與傳奇。

湯石英被賣到了蘇北東徐縣的一個偏僻小鄉村。一家姓柳的老光棍和兩個年過三十的小光棍,用積攢多年的三千塊錢買下了她。在柳家,湯石英被迫和柳大圓了房。三十多歲的童男壯漢,象只飢餓的獅子,幾乎將她撕碎。每日裡,奮力反抗的她被扒光了衣服,豐滿地乳頭和潔白的玉體留下柳大殘暴的傷痕。而心存善良又有幾分妒嫉大哥的柳二卻憤憤不平,並在一個暴雨如柱的夜晚,趁著父親和大哥到河溝堵魚的機會,將尋死覓活的湯石英偷偷地送出了村頭。

第二天的午後,躲在荒郊野地裡的湯石英沒有直奔火車站,而是稍作妝扮繞道來到了丁田鎮。她飢腸轆轆可又不敢貿然行動,是“誠信羊湯”這塊招牌,解除了她的戒備之心,而此時這裡已是鍋幹湯盡。但湯石英飢渴難耐,在她的再三懇求下,好心的女店主衡氏才在骨頭鍋里加水續湯給她湊合了一頓。不曾想,她得這一湊和,竟又讓衡氏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誠信羊湯”館,自民國趙誠信開館以來,一直沿襲與恪守著一個鐵規:原鍋原湯,乾鍋即停,絕不加水續湯。否則,就是不誠不信,欺騙食客;而今天的衡氏正是讓湯石英花錢喝了假湯。男主人趙仁義,也就是趙誠信之子從外面

回到湯館看到衣衫襤褸的湯石英正在喝湯吃飯,就大發雷霆,他訓斥著著自己的老婆,並當著湯石英的面狠狠地扇了她兩個耳光,這樣事情還沒有完了,又逼著妻子為湯石英跪頭賠禮。這樣衡氏羞愧難當,竟一頭撞在了砂缸上……

衡氏死了,似乎為了“誠信羊湯”這塊匾額而殉貞守潔。湯石英無地自容,她縮在湯館一角,欲哭無淚,在一陣自責與悔恨之後,就再也不想走出這個“誠信羊湯”館的大門了。

湯石英留下了,並心甘情願地嫁給了店主趙仁義和衡氏的一個患有小兒麻痺症的獨生兒子。大她三五歲的丈夫,對湯石英恩愛有加,在此後的幾年中,她為趙家接連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爭氣長大成人上了大學,畢業後還考上了公務員,現在在鄰邊縣還做了縣長的秘書。

湯石英生活在大草原,對殺牛宰羊燒湯烤肉並不生疏。她在融入趙家的同時,也就很快地讓“誠信羊湯”館恢復了往日的生機。她煮湯做菜,特講究食材、原料的選擇:羊,她要得是北山地啃食百草的小山羊,浸肉煮湯講究水質,她就讓公爹找人將院中多年前被金恆順帶人填平的那口古井重新深挖細淘,直至冒出一股清澈的甘泉來。

湯石英逐漸顯露出她獨特而又精湛的烹飪技藝和料理能力來。她蒸煮出來的羊肉湯色如奶汁、湯濃如脂,出鍋的羊肉也轟透如泥,香味粘口;她還變著法兒的將羊肝、羊腸、羊肺、羊肚、羊球、羊腦、羊眼做成涼拼、熱炒,紅燒清燉,而一道羊肉包子、羊肉水餃,又為“誠信羊湯”館添加了誘人的食譜。一時間湯館的門前、小巷內外如蟻附羶,門庭若市。他的公爹趙仁義自然也就把經營大權全部交給了兒媳湯石英。

而讓湯石英變成一個面無表情、冷漠深沉的“怪古”的,卻是在不久以後的那個春節。她在給甘南老家爸媽再一次寄去錢物的同時,想念家鄉、想念親人的心緒也是與日俱增。除夕的晚上,她喝了許多白酒。無論殘疾的丈夫怎樣地勸說,她依舊喝著、哭著,漸漸的竟形象地再現著婆母衡氏在世時的言談舉止來。她說她不該在徑鍋裡添水續湯,壞了湯館的規矩,更不該連累了石英這個好閨女......街坊四鄰聞訊而來,親身見證著湯石英婆魂附體的神奇視聽。

從此,湯石英俊雅的面容再也沒有往日的歡愉和靈秀,她的眼神開始呆滯,她的話語失去了熱情與溫柔;和吃飯的客人說話交流也總是頭也不抬,就象是在順口答曰。時間久了,常客們就喊起了:“湯怪古”。

當然湯怪古在她的湯館經營中,並不懈怠,她沒有向食客們打著折扣,也沒有半句荒唐謬悠之言,更無絲毫詭譎怪誕之舉,在以後的幾十年中“誠信羊湯”依然是生意興隆。客朋滿座、經久不衰。

金恆順一行如期而至,他走在丁田鎮熟悉而又陌生的石板街上,地上的腳步聲彷彿是一個個內疚與羞愧在擊打著他的心頭。侄兒金二貓在前頭領著路,象往日接待上頭領導一樣的莊重:白褂、青褲、皮鞋、亮發,儼然彰顯著他在省城客人和街民面前的風度與尊貴。金二貓談笑風生,不時地講述著這些年鎮子上所發生的奇聞軼事,而他的伯父金恆順似乎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來到“誠信羊湯”館的門口,金恆順抬頭看了看那高懸在門頭上的匾額,突然象被蜂蟄貓咬一樣地不安起來:“這就是誠信羊湯館?”

“咳,廢話!這牌匾紅底金字,不是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嗎。”一個隨行的朋友與金恆順逗著趣兒。

“不不不”金恆順連連擺著右手:“你們不明白,我是想問侄兒,這個誠信湯館,就是從前趙仁義和他父親所開的那個......”沒等伯父說完,金二貓就回答道:“是的,是的,哪有第二家!”

金恆順的腳步變得沉重起來,他仔細端詳著那塊匾額,又上下打量著這處裝飾不俗的仿古建築。金二貓並不解其義,卻又有些顯擺似的自詡道:“我和村鎮的領導,要給他們在街外換一塊大點的地勢去發展,可趙仁義和他的這個湯怪古兒媳子死活不肯,非賴在這兒翻建不可!”

“戀土難移啊!”金恆順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

在湯館過道一側,湯石英窩在筐頭大小的吧檯裡,好象聽到金二貓在門口的說話聲,可她只翻了下眼皮,頭也不抬地繼續理著帳單。金恆順朝她呶了呶嘴:“這個娘們是誰?”

“噢,她呀,趙仁義的兒媳婦,湯怪古!”

“嗯,看面相,倒有點象她婆母哩,真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吶!”金恆順說完,突然又問:“噯,她的婆母還在

嗎?”

“噫唏,死有三十多年啦,就是為了她,為了多賣給她一碗空湯,被趙仁義這個老頭子給活活罵死啦!”說到這裡,金二貓已是心不在焉,他趕忙把眼前的客人領到了院子裡。

湯館裡已是食客滿座,推杯問盞、猜拳劃令,不絕於耳。金二貓預定的包間在後堂樓的206。

窗外的圩河內碧波盪漾,岸邊垂柳依依。“大有春在秦淮兩岸邊,家家粉影照嬋娟”之感。金恆順讓著幾位剛落座,一個服務小夥就將一壺開水和幾盤口味碟送到了桌上。

“去去去,抓緊上菜!”金二貓一邊從提袋裡取著白酒,一邊顯著他一街之主的威風。

“嘿嘿,老闆娘說哩,按規矩上菜,先來後到。”小夥子滿臉堆著笑容。

“彈子大的店,哪這麼大的規矩,去,不行叫她湯怪古來一趟!”

“老闆娘不得閒!”

“什麼得閒不得閒”金二貓有些心煩:“就說我金主任叫喚她!”

按照湯石英的脾氣,她一般不會到包間來的,聽說是金二貓非要她來,知道他官小僚大,在眾人面前好擺譜使性,也怕他別再出什麼么蛾子。去年伏羊節,他和鎮子上的人陪著縣食監局的幾個頭頭腦腦來到湯館,曾當眾出過她的洋相,一個領導戲虐著誠信羊湯尚佳的秘訣是:“一淨鍋,二打沫,三把骨頭煮脫結,”而金二貓偏偏來個狗尾續貂:“四再加點大煙殼!”加大煙殼?這可是湯館之大忌,違法之事喲。當場,湯石英就與她翻了臉。把個加大煙殼是誰?是什麼意思?鬧了個翻江倒海、不亦樂乎。這次,金二貓又能出她什麼洋相、找她什麼難堪呢?

湯石英推門而進,雖沒有可人的微笑倒也是彬彬有禮,她問:“金主任,要額來麼事?”

“你要按我點的菜單親自下廚,還得快一點兒。”金二貓說完得意地朝她遞著眼色:“這幾位可是從省城南京來的!”

“北京來得也額不稀罕,額可是按規矩來麼!”湯石英不卑不亢,此言一出,滿屋子尷尬。還是金恆順老道城府,他抹了抹滿頭的白髮,微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叫金恆順,原來也住在這條街上,按老親世誼,您得管我叫表叔哩。”

“額,早有耳聞。不過,凡是來這裡喝湯吃飯的沒有遠近厚薄麼!”

“行啦,行啦,我看你到底是個怪古。”金二貓說這話時已有些生氣,手中的茶杯猛地一推:“就不怕我壞了你得規矩,砸了你的招牌!”湯石英聽後頓覺頭皮亂炸,尊嚴盡失,可她不動聲色,顯得坦然而又淡定,然後悄然離去。

金二貓有些得意:“不給她點顏色看看,她還不知馬王爺幾隻眼嘞。”金恆順和幾位朋友不禁把佩服的眼神一齊投向了金二貓。

很快,那位小男生小心翼翼地端著一隻木托盤上來了。但諾大的托盤裡放得不是涼拼,也不是熱炒,而是一大碗空湯和一盤拆淨羊肉的骨頭,幾張鈔票也夾在中間。

“怎麼?……”

“老闆娘說了,206包間的湯菜上齊了,那250塊錢,是她給金主任砸招牌的小費的!”

大家面面相覷。

“這……這……這個湯怪古,竟來這一套!”金二貓猛然起身向樓下奔去,一不留神竟“砰”的一聲放了響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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