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原來我就是那柯達膠捲」 記錄者敬一丹退休後

“噢,原来我就是那柯达胶卷” 记录者敬一丹退休后

退休之後,敬一丹寫了三本書,分別關於職業生涯、工農兵學員經歷和家族歷史,構成“回望三部曲”。她出席籤售,與讀者交流,生活依然忙碌,母親常說她不像退休,她自己更願意稱之為“轉換”。(磨鐵圖書供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8年8月16日《南方週末》)

每天上午,敬一丹都去復興門看望92歲的父親。不久前,老人突然問她:“你叫啥?”她幾乎落淚。

父親高齡後曾骨折一次,敬一丹著急,但“相信他會好”;現在看父親一點點失去記憶,她“覺得不可逆,特別受不了”。她小心回答:爸,我的名字不是你給我起的嗎?意思不是一片丹心嗎?她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遞過去,“希望他以後能想起來”。

與父母相處,是敬一丹退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2015年4月,她告別主持了20年的《焦點訪談》。節目元老康平曾叮囑她,退休後得做計劃,“沒做計劃,十年就過去了”。三年下來,她發現自己終究不是善於謀劃的人,更多是在“順應”。

敬一丹寫了三本書,分別關於職業生涯、工農兵學員經歷和家族歷史,沒有計劃,卻構成了“回望三部曲”。2018年8月12日,在廣州的南國書香節上,一位中年讀者提著一摞書來見她,“他覺得這些書的作者都是一起的”。書在籤售臺上攤開,作者分別是敬一丹、白巖松、水均益等。果然,都是老同事。

從前在話筒前,敬一丹時刻提醒自己,每一句話都是“小我和大我的結合”。“話題是公共的,根本的把握是電視臺,但是你的表達是儘可能個人化的。”

在家裡,敬一丹有時會嚴肅地板起臉,丈夫就抱怨:你別給我來“焦點訪談”。父母年事已高,她又主動訪談他們。和父親聊天,她用手機錄音。2011年,她在給父親的生日賀信中附上“採訪提綱”,請他筆談人生過往。

父親的回答收錄在敬一丹的新書《那年 那信》裡,書中整理了1950年至今的1700多封家書。父母一同作序:“我們想象,面對這些信,年長的讀者會覺得熟悉,兒女的同齡人會有共鳴。年輕人呢?如果他們能從中看到一代一代的來路,我們就很欣慰了。”

“她不能對過去有很多空白點”

敬一丹的母親韓殿雲喜歡微信,她把家庭群的聊天記錄手抄下來,反覆回看。“我說媽你抄這個幹嘛,她就覺得白紙黑字很踏實。”敬一丹理解,這是母親的精神支柱。一直以來,韓殿雲保存所有家信、日記,重要日子的日曆頁,甚至孩子小時候的成績冊,“對一切有字的東西特別珍惜”。

多年前,韓殿雲工作的黑龍江省公安廳被“造反團”接管。她連夜回家翻看,“把談情說愛內容多的,工作情況寫得多的,對形勢有看法的,內容有可能犯禁的信件,全部挑出來”。她和丈夫商量,把這些信件連帶著年輕時的日記和老照片,一併燒燬了。

韓殿雲留下了永久的遺憾。餘下一千多封家信,她丟掉信封,只留信紙,妥善保存在床底的木箱裡。家人把它們選編成冊,作為家庭讀物。

剛加入央視評論部時,敬一丹接受媒體人朱偉採訪,無意中聊起少年時的信。朱偉對這些信件饒有興致,內容都是日常瑣事。

如1972年春節,敬一丹12歲的弟弟寫信,列舉憑票配給的年貨,半斤雞蛋、半斤大魚、半斤花生等等,“一個一個都是’半’”。敬一丹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接著說道:“小心翼翼的生怕失去,今天有明天可能就沒有了。沒有安全感,這是我成年以後意識到的。”

有一天,孫輩見到韓殿雲寫字,驚訝地問:奶奶你還會寫字啊?“你奶奶豈止會寫字啊,你奶奶是個老公安啊,她所經歷的事情,後代不知道。”敬一丹回想。

敬一丹在河北錄製節目,一位嘉賓說,經常不知道該和家裡老人說什麼,只能沉默以對。爺爺忽然問他,是否知道家裡過去是做什麼的。他原以為自己知道,聽爺爺講了上幾代的故事,才發現不瞭解的事情太多了。

給研究生布置作業,白巖松經常讓他們畫出自己往上數兩代人的家譜。他曾說,如今十個年輕人裡,九個寫不全祖輩的名字。

種種見聞促使敬一丹決定出版家信,傳給下一代。原信年代久遠,零零散散,她加以整理,添上背景介紹,以“信中信”方式,每篇挑選一位後輩,以給其寫信的方式敘述。“都寫他名字了,他會看的吧?”敬一丹說,“這又不是教科書,何況我們教科書有很多都不講。”

“她要知道了,一定會更好,她知道了,就知道來路,也知道這個路上會有什麼樣的坑坑窪窪。”敬一丹也怕女兒忘記,她在書裡寫了饑荒,家中被搜查的往事,“我不希望她再遇到那些情景,她不能對過去有很多空白點吧。”

當年要刊登信件,經過一番勸說,韓殿雲才答應。她嘀咕:“別弄得滿世界都那個,誰家沒有啊。”這次敬一丹把信件編成書,她不再反對。寫一段給她看一段,她還會做些糾正。

敬一丹身邊也有不少同輩人背過身,不願再回望過去。她知道自己是知青中的幸運者,比她年長些的,“十幾年沒回來的那種人”,對過往的感受會大相徑庭。有次談起家中被搜查的往事,旁邊一位同齡人說,自己家被搜了17次。

“他怎麼會很輕地說這句話呢?如果更痛的那種呢?”敬一丹還願意記錄和回憶,“跟程度有關嗎?我也不太清楚。”

“如果有一天我看這些信麻木了”

在央視復興路老臺東門,北邊曾有個窗口,專門收取來信。臺裡規定,主持人不能在門口接待來訪者。某年除夕前一晚,敬一丹下班經過,看見寒風裡站著幾個人,巴望著窗口。

莊永志2003至2009年擔任《焦點訪談》主編,隔幾天去趟收發室,用小推車把給欄目組的信拉回去,每次都是滿滿一個大塑料袋。信無論寫給編輯部、記者還是主持人,所有工作人員都可以拆。

莊永志敬佩敬一丹,原因簡單:她願意採訪,經常看片,是看信最多的主持人,“說起來都是常識,但是很多人根本做不到”。

只要寫著“敬一丹收”,敬一丹就覺得自己有義務看。一度,她的辦公桌上每天有幾十上百封信。信封大多皺皺巴巴,郵票被粘得髒兮兮。有些信抬頭寫“焦點訪談青天”,落款留“信任你的人”。寄出地址越長,大約來自越偏遠的角落。“某省某市某縣某鄉某村村民小組,到底了,再也沒有了。越中心地帶字越少,比如說中央電視臺五個字,不寫郵政編碼都能收到。”敬一丹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敬一丹想象,有些信的主人不會寫字,託人寫信;有些信從異地寄出,也許為了避開當地人,或是讓在外上學的孩子幫忙寄出。

早期《焦點訪談》和《實話實說》在同一個樓道里辦公。敬一丹看信,常拍案而起,到《實話實說》主持人崔永元那兒一看,都是快樂、有趣的話題。“大家都把有趣的話題告訴小崔,把頭疼的話題告訴我,我不是更應該抑鬱嗎?”她幾年前接受南方週末採訪時說。

母親勸敬一丹:世界這麼大,哪能沒有一點壞事呢?“看看我收到的信,再看看小崔收到的信,再把平常的日子加進來,把《感動中國》加進來,這才是接近真實生活的。如果我總是面對著《焦點訪談》,我太有可能抑鬱了。”敬一丹說。

這些信起初讓敬一丹感到被信任,久而久之產生了無力感。“我當時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看這些信麻木了的話,就不幹這個了。”敬一丹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即使無力,你也有感,那就說明我還配在這個位置上。”

同事李玉強建議敬一丹,不如把這些信編成一本書。1998年,敬一丹出版了這本書,起名為《聲音》,選登大約180封觀眾來信,她評論分析。出版社做版權登記,主管部門猶豫不定:這本書算什麼類別?以前沒有這樣的書,它最後歸為“新聞評論類”。

去各地書店籤書,讀者隊伍裡總有人送來新的信,裡頭總是投訴材料或採訪線索。

敬一丹連續多年和新入臺同事交流,她會告訴他們,這份職業裡不僅有享受,更有承受甚至忍受。“這樣的信成年累月地收,真的需要一種承受力。”

做完《聲音》以後,敬一丹舒了一口氣,彷彿寫了封回信。不久後,她又收到一位大別山年輕人的信:“書中的來信,只是部分農民能夠反映的。”

敬一丹曾設想,每隔五年或十年,可以出版《聲音2》《聲音3》……“連續下來,它不就是一種社會記錄嗎”。但她沒有繼續下去,信裡反映的種種問題還在。

信件也明顯減少了,言路變得多樣,“有了那麼多的網民,他們有了自我表達的可能,我們原來的代言意識,和人家對我們的代言期待就發生變化了,他自己發言了。”敬一丹說。央視東門的收信窗口後來也關閉了。

“噢,原来我就是那柯达胶卷” 记录者敬一丹退休后

敬一丹與同事白巖松、方宏進。他們都曾主持過《焦點訪談》,這檔電視節目創辦於1994年,以“用事實說話”為方針推動社會進步。(資料圖/圖)

“這兩種忘記我都不喜歡,所以我要記錄”

儘管對傳統信件有特殊感受,敬一丹對新出現的媒介形式也不排斥。

職業生涯尾聲,敬一丹趕上了新媒體興起。第一次在節目裡說“請觀眾朋友關注我們的微博微信客戶端”時,“有點新鮮和興奮。”敬一丹對媒體回憶,“雖然我失去一點踏實和安全感,但是增加了‘後有來者’的那種興奮。”

央視新媒體找主持人讀詩,敬一丹主動說自己可以讀節氣。她選讀了《微讀節氣》,書裡是朱偉在微博中隨節氣變化發佈的生活隨筆。配音在央視老臺一間機房裡,責編李偉用手機錄音,沒有話筒、調音臺。敬一丹反覆問:行嗎,真行嗎?李偉只是笑笑,她分析那笑裡的意思是:“大姐呀,這就是今天的話筒啊。”

去大學講座,敬一丹不解地問在場學生:既然你們不怎麼看電視,都撲向新媒體了,為什麼還願意和一個曾經的電視人交流呢?一個新聞系男生回答:我們現在是都用數碼了,可是我們要看到柯達膠捲的話,也會覺得很親切的。“噢,原來我就是那柯達膠捲。”她說起這件事就樂。

剛退休那陣,總有人問敬一丹怎麼應對新媒體。她一律回答:這事留給白巖松、勞春燕他們去操心吧。她說自己不拒絕其他表達方式,它們之間“不是非此即彼的關係”。

每年記者節,北京大學電視研究中心都召開論壇,敬一丹和白巖松常作為特聘研究員參加。2015年的論題是“風動心不動”。“這一聽就是‘白氏’語言,白巖松的語言。‘風動’,媒體急劇變化,然後我們內心不動。”敬一丹解讀道,“但是這個不動也得動。”

三年來,出版社安排的新書宣傳裡,敬一丹發現開始還有很多“傳統媒體”,“短短三年,新媒體(變得)特別多”。近期,她錄製了於地鐵口播放的音頻,參加了網絡視頻節目“一席”的演講。“我原來孤陋寡聞,不知道‘一席’的讀者是買票的。其實那是一種互相尊重的空間,臺上人和臺下人都特別專注。”她望著黑壓壓的觀眾,與面對話筒和鏡頭的感覺截然不同。

敬一丹一口氣背出了自己在演講中的一段話:

人會忘記的,記憶是自然的,它也會減退的。還有一種忘記是主動地忘,看到那些鬱悶的事,痛感的事,有的人就會說:哎呀,過去就過去了,記它幹嗎?這兩種忘記我都不喜歡,所以我要記錄。

演講從新聞實踐談到自己的家書,敬一丹認為有些事情從未改變。標題原先叫“記者的記”,自她的職業開頭,最後改為“我就是想記錄”。

在敬一丹的微博底下,仍有不少評論是伸冤投訴,“把這當成《焦點訪談》投訴站了。”不過,她退休後很少再用微博。

“還有很多抱怨是嗎?”敬一丹向南方週末記者確認了兩遍,她坦承現在感覺“不像當年那麼強烈”,“手寫的信就是不一樣,讓人更有面對面的氣息的感覺;(網絡)就是更加的嘈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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