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中風後的自贖:墨點的啓示

布衣天涯按

北島:中國當代著名詩人、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代表作品《回答》,著有詩集《陌生的海灘》《北島詩選》《在天涯》等,北島是詩人,內心有著別人不曾有的東西,帶著批判眼光看著現狀。而結果就是北島和他心中的追求只能浪跡天涯。

北島中風後的自贖:墨點的啟示

文 | 北島

2012 年 4 月 8 日下午,我在香港馬鞍山的沙灘上患中風,就近在私人醫院搶救,一切尚好,除了語言功能受到嚴重的損傷。經過一個多月的訓練,從看圖識字開始,說話有很大的進步。沒多久,由一位香港的語言障礙專家對我進行各種 “考試”,最後確診:我的語言程度只相當於百分之三十左右,也就是說,不可能有根本性的變化。我對他半開玩笑地說,送披薩的這份兒工作比較適合我,專家首肯。

我終於意識到,作為以語言為生的人,面臨的是前所未有的危機——我的寫作中斷了,將會終生報廢。在中風後初期,連日常生活的口語都難以溝通,我不想多說話。

那狀態猶如籠中困獸。中風後住院,家人送來紙張筆墨,我練字塗鴉,消磨時光。回家後開始畫畫,我在潛意識中試圖尋找另一條通道。

北島中風後的自贖:墨點的啟示

眾所周知,漢語是來自象形文字的表意文字,和拼音文字完全不同。簡言之, 所謂字畫同源——宣紙、毛筆和墨汁三元素,是中國書法與繪畫的根本。

三十多年前,我畫過一幅小畫,隨意塗抹,此後再沒嘗試過。老子言:“禍兮福之所依,福兮禍之所伏。”(《道德經》第五十八章)。這是東方古老文化的辯證原理。中風是禍,卻引發了我作畫的慾望,突破重圍,尋找一種文字以外的新的語言。

起初我試著用線條畫畫。書法與線條皆為中國造型藝術,對我來說,沒練過基本功,到了這歲數,幾乎是不可能的。我發現,墨點是中國畫最基本的元素, 相當於攝影的像素,我開始試驗,用無數的墨點組成一幅畫。比如修拉的點彩畫, 顯而易見,西方油彩與東方墨點有天壤之別。所謂墨分五色,包括色調肌理,一 定是和宣紙及毛筆互為一體,不可分開。作為西方藝術的他者,東方藝術中的格 調與境界,包括獨特的帶有抒情性的抽象因素會突顯出來。在創作過程中,全部 是由墨點構成——聚散、依附、多變而流動,富於節奏感和抒情性,反之亦然, 所謂空間也是時間——與宇宙對稱。

一旦進入星雲般的墨點中,我會感到某種狂喜,或得到內心的寧靜與心緒的舒展,與畫畫勾連補綴,甚至融合在一起。在某種意義上,時間停止了,在宣紙 上留下的是情緒的變化與軌跡。在早期作品中,畫面多少與湧動的波浪或漂移的 山峰相關,到後來,畫面往往與情緒狀態的關聯更直接,甚至超越自我,進入某 種宇宙的混沌狀態之中。

對我來說,根本不存在構想及草圖。墨點是“自由的元素”(引自普希金的詩句),來自水分干與溼的色調互相滲透,互相轉化。總體而言,我並不需要造型 訓練,只是隨心緒的變化而變化。當然也嘗試過各種試驗。比如用日本的青墨(冷色)和褐墨(暖色),墨點交疊錯落,造成某種動盪感。後來常用宿墨,其色調 更深沉,層次更多變。在墨汁水分蒸發的過程中,色調變化不能完全控制,造成 意外的效果。

北島中風後的自贖:墨點的啟示

自 1989 年到 2012 年,我總共在海外居留 23 年,最終回到中國大陸。先感謝西醫的及時搶救,我獲得了第二次生命,然後我開始得到中醫的護佑。這是我的命運,這是我的直覺以及東方血液,於是開始踏上中醫的朝聖之旅,從香港到南寧上海杭州北京等地,前後有八位中醫大夫為我治療,效果日益顯著。簡單地說,所謂《黃帝內經》的陰陽五行的辯證原理,追溯到東方文化的源流。在冥冥之中,我的治療與作畫不謀而合。我往往一邊進行中醫治療,一邊靜養畫畫,對我來說是一種身體與精神的特殊體驗。

北島中風後的自贖:墨點的啟示

奇蹟發生了。從中風到 2016 年,除了身體已基本康復,主要是在語言的能力上日趨接近病前的程度,以那位香港語言障礙專家的判斷作為參考,相當於恢復到百分之八十以上。儘管散文隨筆的寫作還存在明顯的區別,卻在詩歌創作的中斷四年後,重新開始寫詩。不僅是自信,也包括寫作狀態和力度並未退減。

顯而易見,我的詩歌元素尤其是隱喻,與墨點非常接近,但媒介不同,往往 難以互相辨認。在某種意義上,墨點遠在文字以前,尚未命名而已。而詩歌有另 一條河流,所有的詩歌元素共同指向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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