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冰箱裡的剩飯剩菜成了雞湯

我出生在農村,長大在農村。記得小的時候,每餐的飯菜,都吃得乾乾淨淨——就連稍有油膩的菜碗,都搶著用飯去刮擦——即使這樣“光盤”了,洗碗的水,還都拿來餵豬,所以根本上談不上什麼剩飯剩菜。

這些年,冰箱裡的剩飯剩菜成了雞湯

老家在農村,對很多人來說,老家漸去漸遠

剛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也就是剛剛拿起“鐵飯碗”的時候。工資雖然不高,但吃飯問題是不用擔心的,於是餐桌上開始有了剩飯剩菜。有了剩飯剩菜,自然要買一個大冰箱來存放,以便他餐再吃。其實也曾想過,煮少一些,剛好吃飽最好。但好像每次做飯都擔心自己和他人吃不飽,尤其是來客人的時候,好菜總要擺滿一大桌——這樣便顯得富足與大氣,這樣也好讓自己有面子而心安。吃不完,反正有大冰箱。堆在冰箱裡,連續幾天吃剩餘飯菜——我所知道的家庭都如此。

後來,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害怕剩飯剩菜。聞說:隔夜飯菜有毒,毒若砒霜。此後對剩餘飯菜便小心翼翼了。每一餐吃不完的,直接就倒掉。雖然心痛,但就不想讓自己的肚子成為垃圾桶,自己的小命被毒害。

這樣的做法,一直持續幾年。自從母親進城與我一起過日子,剩飯剩菜的命運也有了改變。

每餐吃完飯的時候,母親是不會把吃剩下的菜倒掉的,她總是在收拾飯碗之前,先把剩菜收拾到冰箱裡——如果原先是大碟子裝的,把它們換成小碟;如果是幾樣菜,每樣只剩下一點兒的,她往往把它們混合在一起的;然後全部用保鮮袋套住。總之,母親是不會浪費的,一粒米都不會浪費。

母親剛到城裡的時候,每次洗碗前總要嘆息:這洗碗水能餵豬就好,太可惜了! 我理解母親,也許,從她嫁到我們家之前,她已經習慣這麼做了——在她的世界裡,豬如何長大,她的孩子如何長大,她都懂。

開始,我很反對母親這樣做,畢竟這年頭肯定是不缺飯菜的,況且是那些隔夜飯菜是有毒的。家裡的冰箱從母親來了以後,又恢復了原來製作隔夜飯菜的功能,同時也成了裝垃圾的收納櫃。我自然很不滿,但每次我用嘮叨或埋怨的態度對她說的時候,她總是平和地說:冰箱這麼大,不礙位置;你們不吃,我吃。我無言以對,只能讓母親任性。

確實,母親留下的剩飯剩菜,都是她自己吃的,而且一般是用來做早餐的。本來,我做蛋炒飯的時候,一直都用冰箱裡的隔夜飯的,因為隔夜飯軟硬幹溼適合,但現在都不敢用了,只用熱乎乎的、香噴噴的新飯。

這些年,冰箱裡的剩飯剩菜成了雞湯

我一直用隔夜剩飯來做蛋炒飯

吃炒剩飯曾經是我的獨享特權。記得我念小學的時候,學校離家有六七里遠,每天得起得很早,中午也不可能回家。那時候,每天天還沒亮,母親便早早起來炒剩飯——在鐵鍋裡裝點水,倒入剩飯,飯熱了,成團的飯散了,加點豬板油和鹽,有時偶爾有剩菜加入,那自然很期待——炒飯出鍋後便一分為二,一半是我的早餐,一半用旱藕葉或芭蕉葉包好,作為我的午餐。那時候的早餐只有我能享受,母親給我包好飯後便空腹切豬菜或挑水去了。現在想來,母親那時一定也餓,她一定在我吃得津津有味時嚥著口水,但母親從未動過我早餐的一粒米,也從未讓我的早餐缺席過。

這些年,冰箱裡的剩飯剩菜成了雞湯

記憶裡,芭蕉葉曾經用來包做午餐的炒剩飯

現在應該是我照顧母親的早餐了,但母親還是自己熱剩飯吃。我曾經嘗試給母親買來全城最好吃的蒸餃、小籠包和牛奶,但母親一見便皺著眉頭說:“有那麼多剩飯,浪費這個錢幹嘛?留你們明早吃,我熱剩飯吃。”母親在對待剩飯剩菜態度上真的是很固執。

為我炒剩飯多年的母親,在我長大成人後,她又重新熱剩飯,只不過是原來她看著我吃,這一回是她自己吃。母親天天吃剩飯,對於一位老人家,這是習慣或是彌補?如果是習慣,應該是飲食的陋習;如果這是彌補,這其中該有我多少的慚愧和內疚呢?

母親收拾剩飯剩菜是很徹底的。每餐的新菜,母親吃得很少,她總一個人默默吃剩菜,母親難道真不懂這一餐的新菜將是下一餐的舊菜?我也曾經跟母親講過吃爛蘋果和爛雪梨之類的故事,但母親就是聽不懂。也許母親早已懂,但吃剩餘飯菜已經成習性,改不掉了,就任由我指責和埋怨了。

對於剩飯,母親有個做法一定成了絕版。剩飯實在吃不完的,母親會拿來強凍。冰箱裡大袋小袋的,塞得滿滿的。母親的做法真觸及了我的孝道底線,我很生氣地對母親吼:“強凍這些垃圾幹嘛!保鮮袋的錢和電費還多呢!”母親沒說話,依舊慈祥。

陽光很強烈的一天,我躲在開著空調的客廳,用手機休閒地瀏覽著新聞。母親在小窗外來回走動的身影轉移了我的視線,我決定上去看個究竟。

離開空調製冷的環境,一股熱浪把我緊緊包圍。在刺眼的強光世界裡,我被眼前的情景震住:在空調外機前,擺著兩個簸箕,其中佈滿母親強凍的剩飯,有的還是一團一團的。灼心烈日下,母親來回翻動著剩飯糰;有的剩飯糰開始解凍,母親把它們攆散。顯然,母親是在利用空調外機的風和強烈日光,讓剩飯快些幹起來。

“媽,你不是說這些剩飯是拿回老家餵豬嗎,曬著幹嘛?”

“曬乾了好收起來,不用放冰箱,免得浪費電費。這麼熱你到上面幹嘛?”

母親這話好像話中有話,但她的表情卻依舊溫和,看不出任何惡意。我自然更加後悔那天講的帶有攻擊情緒的話。

“進去午睡吧,這陽光毒辣,曬出病來可就麻煩了!”我真擔心母親會曬出病來,為這點剩飯,那自然就更加不值得了。

“現在正是夏收夏種的時候,如在老家,這種天收稻穀插秧苗,很累很苦的。每一粒米都來之不易,我們應該珍惜它。”

母親種了一輩子的田,她知道米是我們的命根子。她養育我們幾個兄弟姐妹,其中的艱辛她懂。我沉默了。母親沒有文化,但母親一直堅持用她的行動告訴我,要尊重勞動果實,更要尊重創造勞動果實的人;一粒米雖小,如得到尊重,這便是勞動果實和創造勞動果實的人獲得尊嚴的開始。

這些年,冰箱裡的剩飯剩菜成了雞湯

老家的每一粒米都是用籮筐挑回來的

那天晚上,母親去超市買了四筒保鮮袋,和我們平時用的一模一樣。我想,放暑假了,母親是買回老家用吧。於是便問母親,她的回答淡如水:賣掉你們丟掉的網購包裝盒得到的錢,這麼好的保鮮袋老家用不著,留在這裡打包剩飯剩菜。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回答,這回答直扎我心臟,讓我更內疚,讓我頓覺無地自容。

自從我成為母親的兒子之後,我可能已經用無數次言行傷害她,讓她遍體鱗傷。但母親始終保持著溫和淡定,從來不用惡言惡行來還擊。而在母親遍體傷口的癒合處,所長出的新肉較先前的更為堅韌,竟讓我們有了更踏實的依靠。

已是暑假,沒過幾天,母親便回老家。那天,母親一手提著她曬乾的剩飯,一手扶著欄杆,邁開患有風溼病的疼痛的雙腿,吃力地下樓。轉彎處,母親的背影又一次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這些年,冰箱裡的剩飯剩菜成了雞湯

母親曾經抱過和撫摸過她兒女的手

我想,如果有一天母親走得很遠,遠得再也回不來。從此,冰冷的冰箱裡還會有剩飯剩菜嗎?強烈的陽光下還會有暴曬著強凍過的剩飯嗎?也許這一些都會遠去,就如那些炒剩飯的早晨,那些用旱藕葉或芭蕉葉包好的午餐,也如自己的來處。那將是母親最後的無情,也是唯一的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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