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你還認得我嗎?」

我的老家有個小小的村子,也不過四十戶人家,離我的老屋只有二三百米。五一那天返鄉,溜達著就到了這個小村子邊上了。整個村子乾淨,闃靜,沒有雞鴨,沒有犬吠,甚至乾淨得連個農村常見的蒼蠅都沒有。

我正陶醉在這份幽靜中,突然傳來牲口蹄子踢在石板路上的噠噠聲。抬眼望去,一個精瘦的中年人停在我的眼前。“兄弟,你好,你還認識我嗎?”我愣住,雖然相鄰,卻不相識。“兄弟,你不是誰誰誰的兒子嗎?你是老幾?”

“老三。”

“哦,三兄啊,我是你二哥啊,我們是親戚。”膠東話,兄即是弟的意思,“鍋”才是哥的意思。

“兄弟,你還認得我嗎?”

“二鍋”熱情地喊住了我。

“兄弟,你還認得我嗎?”

“四鍋”和他的老夥計

“兄弟,你還認得我嗎?”

“四鍋”開門把我讓進家。

我真地不認識這位遠房親戚二哥。他說我們是怎麼個親戚關係,我也沒聽懂,因為我在看他。他肩上扛了一副鐵犁,手裡拿著鞭子。上身穿一件破了洞的淺色秋衣,腳上是一雙回收橡膠壓制的綠色的防水膠鞋,腳脖子上的血管有小手指粗,虯曲著。“你腿怎麼了?”我問他。“修水利那年冬天,被涼水激的。”他答。我明白了,靜脈曲張。一般人這樣估計都不能走了。


“兄弟,你還認得我嗎?”

“二鍋”的腳

“兄弟,你還認得我嗎?”

“四鍋”把驢拴在槽子上,喂上,才來跟我說話。

旁邊站著另一位中年男人,一樣的破了洞的秋衣,牽著驢,憨憨地笑。驢身上馱著農家肥。“這是老四。”二哥說。

我問他能不能上他家坐坐,他說,好啊,可是我怕你嫌棄。說話間打開了街門。我邁步走進去。院子裡倒乾淨,只是東邊一豬圈,西邊一驢棚,南角上一茅房,還有一照壁,所以狹窄到只有一青石板鋪的通道了。家裡特別亂,中間一間兩個灶,灶邊堆滿了柴草。正房地上堆滿了長芽的蘿蔔。西邊地上全是收來的塑料瓶子,裡面裝滿了不明液體,空中掛著七七八八的籃子,裡面放著大棗,玉米棒子什麼的。我知道這是防老鼠的,因為老鼠沒有翅膀,飛不到空中。四哥要拿滿是塵土的大棗招待我,被我謝絕了。

“兄弟,你還認得我嗎?”

“四鍋”在他掛在空中的寶物袋裡給我找吃的。

“兄弟,你還認得我嗎?”

“二鍋”坐在炕頭上,讓我幫他辦五保。

“兄弟,你還認得我嗎?”

“四鍋”要燒火做飯招待我。

“兄弟,你還認得我嗎?”

“二鍋”和“四鍋”的鍋。

“兄弟,你還認得我嗎?”

家。

“兄弟,你還認得我嗎?”

灶。夕陽。

傳統的膠東民居只有三間。東屋是主臥,一架木梯通向被油煙燻得黑亮的天棚上,棚子是草編的,上面是儲藏室,放著地瓜,以及各種雜物。牆上掛著一個老相框,裡面是一些老照片,是一些軍裝照,七八十年代特流行的那種。

“這是我舅,在臨沂當大官。”他指著一個軍裝男說。

“當什麼大官?”我問。

搖頭。“多年失去聯繫了,也不知道還在不在。”

他坐在炕上,跟我說:“三兄,你得幫哥哥個忙。我今年七十二,你四哥六十四,我們無兒無女沒有老婆,能不能給我們辦個五保?”

我這才知道他們不是中年人了。我對農村五保體系不甚瞭解。“你們夠條件嗎?有沒有找過政府?”

“我們夠條件啊,政府答應給辦,可是村幹部不給辦。”

“村幹部不什麼不給辦?”

“不公正唄。”

“咋不公正了?”

他撓頭。“咱不是人家親戚唄。

“兄弟,你還認得我嗎?”

說到四萬多存款,“四鍋”有點不好意思。

他撓頭。“咱不是人家親戚唄。”

我看著熱切的眼神,很不忍,答應給他問問。四哥馬上生火,要給我做飯吃,攔都攔不住,我趕緊往外走。二哥拉住我,指著西屋那些瓶瓶罐罐說:“三兄,你不是記者嗎?能不能幫助我宣傳宣傳我的藥?不管什麼病,腰腿疼,關節炎,風溼病,骨質增生,喝上半年就好。”他消息挺準,我的確持有新聞記者證。我問他:“你這是弄了些啥?藥可不是隨便造的,更不能隨便賣,我不能替你宣傳。”他說:“這是我媽傳給我的祖傳秘方,多少人都喝好的病的。如果沒有這藥酒,我和老四早完了。”他說他是在山裡刨的中草藥,回來泡的藥酒。孩童時代我可沒少刨過藥材,認識上百種草藥,對藥性也略知一二。我知道這些藥對鄉下的百姓來說意味著什麼。“這藥酒你自己喝喝就算了,不能賣哈,更不能宣傳。”我對他說。“我又不坑人不騙人,咋不能賣了?”我問我我怎麼給他解釋呢?他還生活在一百年前的農耕時代裡。

“兄弟,你還認得我嗎?”

“二鍋”沒事就去山裡挖藥材泡酒。

“兄弟,你幫幫我吧,我這輩子不會忘了你的。”我往走,他苦苦哀求。反覆就是這幾句。“只要我酒賣好了,我不要五保,不要國家負擔。”我苦笑,搖頭。

第二天,我讓村裡的劉書記陪我又去了他家。劉書記當著我的面給他們村的書記打電話,問為什麼不給他們辦五保,他們村書記說他們有錢,不符合低保條件。劉書記問二哥:“你們有多少錢,為什麼不符合低保條件?”四哥訕訕地笑著說:“前些年出去打工,攢了四萬來塊錢,怕長病,一分不敢花。”“這點錢我們得防老啊!”二哥說,“我們現在就幹不動了。”劉書記說,雖然離得勁,可畢竟不是一個村子,他會好好和村幹部說說,但畢竟管不了他們村的事。

“兄弟,你還認得我嗎?”

兄弟倆一直把我送到大門外。

我們往外走的時候二哥又說他的藥酒,後來看我不表態,就跟我說:“兄弟你能不能跟劉書記要兩包水泥,我打打院子。”我說:“你青石板鋪的院子多好,為什麼要用水泥?”他說:“石板鋪的不好,水泥的好。”我低頭看磨得發亮的石板,上百年的腳步,已是踏石有痕,可是,可是,他想要個水泥的。

“兄弟,幫幫我啊!我這輩子不會忘了你的。“我走出去老遠,他在呆呆地望著,衝我喃喃自語。

“兄弟,你還認得我嗎?”

走出去老遠了,兩個人還在門口目送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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