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是這樣吐槽「渣男」元稹的

一年一度暫相見,彼此隔河何事無。

古來寫牛郎織女的文學作品很多,元稹的《古絕詞》獨以他特別令人作嘔的思路引起了後人的注意。

元稹說:我有個異地的情人,已經有三年沒見了。她就像桃李當春花發,眾人必然競相攀折,而我則如白雲一般遠在天邊,怎能防止她不被他人染指?(“我自顧悠悠而若雲,又安能保君皚皚之如雪”)得了吧,幸運的是我早已捷足先登,難保的是她終將被別人佔了便宜(“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終不我奪”)。好比織女與牛郎相別,要等一年才見一次面。隔著銀河誰也瞧不見誰,什麼亂七八糟的事不會發生呢?(“一年一度暫相見,彼此隔河何事無”

“嗚呼,微之之薄情多疑,無待論矣。”元稹字微之,“薄情多疑”陳寅恪對他的評價。

陳寅恪是這樣吐槽“渣男”元稹的

關於元稹究竟是不是“渣男”的問題,其實有一些爭議。他的《鶯鶯傳》,雖用“我有一個朋友叫張生”的語氣寫成,但一般認為是元稹個人經歷的自敘。張生就是元稹,而崔鶯鶯呢,考諸元稹詩歌集,想必是他多次懷念的那個叫“雙文”的女子(所謂“雙文”,應該也是代稱,許是該女子名為疊字,如“鶯鶯”、“九九”)。

與後來元稹明媒正娶的名門閨秀韋氏不同,雙文的社會地位大概比較低微,與元稹也非結髮夫妻,多半是同居的關係。

《鶯鶯傳》中稱張生“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以是年二十三,未嘗近女色。”那元稹早年的成長環境與生活習慣如何呢?他八歲喪父,母親帶他兄弟二人投奔鳳翔舅族,生活過得十分清苦。這樣的家庭條件,似乎決定了他無從接觸聲色犬馬的誘惑。不過事實上,元稹並沒有因為貧窮而活得規矩。他的姨兄胡靈之等人,時常帶他參加遊宴,以至於他小小年紀便痛飲無節,自稱“九歲解賦詩,飲酒至鬥餘乃醉”。

陳寅恪是這樣吐槽“渣男”元稹的

《鶯鶯傳》中的張生是二十二、三歲時去到蒲州(即河中府),遇見了崔鶯鶯。於是陳寅恪先生猜測,元稹大概也是在甫逾弱冠之年遊歷河中府時,結識了高才絕豔的雙文姑娘。元稹後來寫的《夢遊春詩》,就是對這段經歷的回顧。

詩的前半段大肆鋪陳了遊春路上的清幽景緻,接著便是不厭辭繁地形容閣中女子的美貌。他“潛褰翡翠帷”,窺見一女子酣睡初醒,那香汗伴紅妝的情態,如桃花破春風,又似睡蓮帶清露……這是二人不可描述的初遇。

從相識到相知,元稹寫下了《贈雙文》、《白衣裳》、《恨妝成》等熱戀之作。直到分離時刻,還有一首《曉將別》,言:“行人帳中起,思婦枕前啼。”二人發展到何種程度自是不言而喻。

陳寅恪是這樣吐槽“渣男”元稹的

圖片來自遊戲《古劍奇譚》

這一字一句讓人想到什麼呢?在《鶯鶯傳》中,元稹以“張生好友”的身份續寫其詩,有“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汗流珠點點,發亂綠蔥蔥”之語。此作直白且具體,其香豔程度,高出《夢遊春詩》一大截。但儘管如此少兒不宜,它依然被選入了《才調集》,列在李白、王維的詩作之後,難怪清人沈德潛要感慨:“未免雅鄭同奏矣!”世謂“元輕白俗”,說元稹詩有輕佻的弊病,實在不是冤枉他。

陳寅恪是這樣吐槽“渣男”元稹的

圖片來自電視劇《太平公主秘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元稹的和雙文的故事無疾而終,一如張生與鶯鶯。恐怕是為了減輕始亂終棄的負罪感,他才寫出“彼此隔河何事無”這種對雙文的惡意揣測——或許這也側面反映了雙文實有傾城絕色,不然老元不會這麼又惦記又吃醋又灰心又放不下。如果說這段戀情有什麼積極的影響的話,那一定是催生了“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這樣欺騙後人的深情詩句。

《夢遊春詩》中雲:“覺來八九年,不向花回顧。”而白居易在《和夢遊春詩》中也順著元稹的話,說他“京洛八九春,未曾花裡宿”。也就是元稹告別雙文之後,來到京洛,因篤於舊情,八九年間不曾眠花宿柳——當真如此嗎?

元稹生活的年代,最貴進士一科。他十五歲以明經擢第,二十八歲舉制科,等於改明經為進士,成了風頭最勁的一類人。當時士人分為兩派,一者是北朝遺留下來的高姓舊家,一者是科舉出身的寒門子弟。元稹本該屬於前者,但因為家門沉淪,實際上早已被後者同化。

進士者,所擅長的是文采詞賦,比較不看重儒家的禮法。“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他們,或許可以套用時髦名詞“鳳凰男”,有著輕躁浮薄的特性。其放浪不羈的生活方式,直接促成了倡伎文學的蓬勃發展。

陳寅恪是這樣吐槽“渣男”元稹的

元稹在與雙文分手之後,究竟有沒有眠花宿柳,筆者無意臆測。或許如陳寅恪先生所言,那時社會上新舊道德標準並存雜用,元稹初出茅廬、愛惜羽毛,為博清名而孤潔自守,是完全有可能的。他三十一歲時寫下

“牆外花枝壓短牆,月明還照半張床。無人會得此時意,一夜獨眠西畔廊”。比照《鶯鶯傳》中崔鶯鶯以“待月西廂下,近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招張生爬樹翻牆幽會的情節,不難看出元稹這是在懷念多年前與雙文的風流韻事。但要說他真對雙文情深不渝,那就誇大了——畢竟這時候他早已娶了韋氏之女。

“一夢何足雲,良時事婚娶。……韋門正全盛,出入多歡裕。”(《夢遊春詩》)

與雙文的交匯不過如春夢一場,做人還是要回歸現實——與高門結成姻親,才符合進士的身份,也對混跡官場更有助益。

白居易亦在和詩中說道:“韋門女清貴,裴氏甥賢淑”、“劉阮心漸忘,潘楊意方睦”。“劉阮”指的是《幽明錄》中劉、阮二人迷途遇仙的典故,借喻元稹與雙文的巫山一夢。“潘楊”即美男潘岳(即潘安)與妻子楊氏,用來指代元稹與韋氏伉儷情深。在白居易看來,拋棄雙文之事無可厚非,誰年輕時不拈個花惹個草?只要娶了正經老婆後夫妻和睦,迴歸正軌,元稹就還是個好男人嘛。何況元稹在韋氏死後,還寫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悼亡詩。如

“怪來醒後旁人泣,醉裡時時錯問君”……元稹喝得醉醺醺時,脫口而出仍是亡妻的名字,惹得旁觀者都因之泣下。

聽起來真的很感人。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於是陳寅恪先生又不同意了,他揪出一句“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展開批判。什麼“終夜長開眼”?不要以為是晚上睜著眼睛不睡覺。陳大師告訴我們,這是元稹把自己比作閉不上眼睛的“鰥魚”。(筆者疑問:有能閉上眼睛的魚嗎?)自比鰥魚即表明“終鰥之義”,也就是終身不復娶。

唐制,妻子死後,丈夫三年內不得再娶,但是可以買妾。元稹三十一歲喪妻,三十三歲即納妾安氏。三十六歲時,為元稹生育了一子二女的安氏亦卒。約三十七歲時,元稹娶裴氏。這算什麼鰥居?

“……夫唐世士大夫之不可一日無妾媵之侍,乃關於時代之習俗,自不可以今日之標準為苛刻之評論。

但微之本人與韋氏情感之關係,決不似其自言之永久篤摯,則可以推知。然則其於韋氏,亦如於雙文,兩者俱受一時情感之激動,言行必不能始終相符,則無疑也。”(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

其實以今人的眼光來衡量,元稹的事蹟說不上有多“渣”。畢竟他那也不算是婚內出軌。妻子死了之後再娶,好像也理所當然。壞就壞在他的情詩寫得太好——“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讓人真以為他是千古情聖;外加自我標榜春夢醒來不看花,好像他確是痴情種一般。這不能不讓後來知道真相的讀者心生厭惡,元稹的名聲也就隨之而臭了。

陳寅恪是這樣吐槽“渣男”元稹的

至於陳寅恪先生,他這麼專業的樸學家,在考證元白詩歌的時候,為什麼總是忍不住吐槽元稹感情生活呢?

“綜其一生行跡,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為可惡也。豈其多情哉?實多詐而已矣。”(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

首先,可能是因為元稹的“無節操”不只表現在男女之事上,他為官的經歷也很受非議。或許人的道德水平表現在生活各方面大抵恆定,踏實的人處處都踏實,而一事無操守的往往事事都無操守?陳寅恪認為元稹自私自利的情品與他急於仕進、投機取巧的官品(此處有爭議)都是低劣人格的體現,所以非抨擊之不可。

其次,就不得不提陳寅恪先生的愛情觀了。網傳他在未婚時就談到過自己的“五等愛情論”:

第一,情之最上者,世無其人,懸空設想,而甘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麗娘是也;

第二,與其人交識有素,而未嘗共衾枕者次之,如寶、黛是也;

第三,曾一度枕蓆而永久紀念不忘,如司棋與潘又安;

第四,又次之,則為夫婦終身而無外遇者;

第五,最下者,隨處接合,惟欲是圖,而無所謂情矣。

據此標準,陳寅恪自己也不過做到了“第四等愛情”。四等以下的,均是“無所謂情矣”。言行一致的陳寅恪有資格批評元稹寡情薄倖,但很多人是不行的。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這首詩,有人認為是元稹為悼念亡妻韋叢所作,但筆者比較傾向於是“懷念雙文”。具體原因不贅述。想到李宗盛在演唱會上唱《愛的代價》時一度哽咽,網友評論:不知道他這是想到誰了呢?

詩人寫詩都是自傷,想誰何曾重要。


注:本文提到的元稹生平經歷,多取自《元稹年譜新編》(周相錄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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