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問西東》背後的聯大先生們

《無問西東》在全國放映後,好評如潮。電影截取了四段故事,其中一段發生在西南聯大時期,青年學子或徒步穿行於湘黔滇,或在簡陋的教室靜坐聽雨,或於炮火中輾轉昆明郊外——即使山河破碎,烽火遍野,文脈依然不絕,薪火仍舊相傳。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這些學子身後,有一群風骨、氣節和學問並存的大師身影。梅貽琦、陳寅恪、聞一多、朱自清、錢穆、吳宓、劉文典、金嶽霖、馮友蘭、沈從文,每一個名字都如雷貫耳,每一個名字都是教科書上的常客。這些大師的道德學問,成就了西南聯大,也讓聯大所在的昆明成為抗戰時期中國最具國際影響的文化中心。

湘黔滇旅行團

抗戰全面爆發後,北大、清華和南開三校南遷,在長沙組成臨時大學。不久戰火南延,臨時大學分三路再遷昆明,其中兩路乘車乘船赴滇,第三路則從長沙經益陽、常德、桃園、芷江、貴陽、安南、鎮寧等地,徒步穿越湘黔滇抵達昆明,這支隊伍就是抗戰初期有名的西南聯大湘黔滇旅行團。

旅行團共有學生244人,國民政府軍委會派黃師嶽中將擔任團長;另有教師11人組成輔導團,聞一多、黃鈺生、曾昭掄、李繼侗和袁復禮等5名教授組成指導委員會,由黃鈺生擔任主席,後來黃鈺生和袁復禮因個人原因退出了旅行團。

《無問西東》背後的聯大先生們

湘黔滇旅行團輔導團的先生們

1938年2月19日,旅行團舉行開拔儀式,第二天正式出發。一艘小火輪拖著兩條大木船,載著全體人員從湘江直下洞庭。抵達益陽附近時,旅行團師生即棄舟登岸,開始步行。

湘黔滇旅行團是中國知識分子第一次大規模走出校門與社會接觸,師生對西南一帶的民風民俗及人文歷史瞭解甚少,學校便將從北平帶出的許多關於西南地區的圖書資料拆箱,讓有興趣的老師和學生普及這方面的知識。旅行途中或宿營休息時,輔導團的教授便結合當地山川地理、風土人情進行現場教學,聞一多指導學生收集民歌、研究地方方言;李繼侗介紹雲南鄉村的情況;袁復禮則在湘黔一帶講述河流、地貌的構造和演變。同學們邊走邊學,興趣盎然,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既學到了許多在課本上無法學到的新知識,又領略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真正內涵。

《無問西東》背後的聯大先生們

西南聯大西遷示意圖

3月25日,旅行團到達貴州爐山(今凱里),訪問苗寨。苗民生活極儉樸,也極勤勞,均自耕自織,自給自足。第二天舉行漢苗聯歡會,苗民吹蘆笙跳舞歡迎,同學們唱歌道謝,李繼侗教授舞興大發,和旅行團醫官徐行敏跳了一曲華爾茲;團長黃師嶽也舞了一回手杖助興;曾昭掄教授則和苗民斗酒,大醉而歸。

4月28日,旅行團全體人員抵達昆明,聯大常委梅貽琦、蔣夢麟和潘光旦、馬約翰等教授及先期到達的學生佇立歡迎。歡迎會後,黃師嶽在海棠春飯館擺下數十桌酒席大宴全團,據說醉者過半。

到學校後,據好事同學總結,曾昭掄先生走路一絲不苟,途中每遇上下坡必沿公路走之字形,被評為全團走路走路最多的團員。而聞一多、李繼侗經過這幾個月風餐露宿,鬍子已經留得很長,二人約定抗戰勝利後再剃掉,但李繼侗“晚節”不保,到昆明不久就剃掉了。

《無問西東》背後的聯大先生們

聯大時期的聞一多先生

聞一多是個浪漫的詩人,當時雖然還不到40歲,但面容老相,所以出發時大家都勸他坐車去昆明。聞一多的好友楊振聲開玩笑說:“一多加入旅行團,應該帶一具棺材走。”但聞一多一路飽覽奇絕的山水風光,非常興奮,身體也比原來好多了,還拾起了荒廢多年的畫筆,一連畫了幾十張素描。此間,聞一多在致妻子的家書中說:“現在是滿面紅光,能吃能睡,走起路來,舉步如飛。”到昆明後,精神煥發的聞一多一見到楊振聲就說:“假使這次真帶了棺材,現在就可以送給你了。”說完兩人撫掌大笑。

跑警報

西南聯大到昆明的頭幾年,日本飛機經常來騷擾,空襲頻繁。就像電影裡的場景那樣,師生們聽到空襲警報就躲到郊外去,一去就是好幾個小時,這在當時叫跑警報。當然,聯大同學也有不跑警報的,據中文系的汪曾祺回憶,有一位廣東同學,一有警報,就用一個大漱口缸到鍋爐火口上去煮蓮子,警報解除了,他的蓮子也爛了。有一次日本飛機炸了聯大,這位同學聽著炸彈在不遠處爆炸,照舊神色淡定地煮他的冰糖蓮子——後來這段細節被電影《無問西東》採用,用到了沈光耀身上。

空襲警報有三種:預行警報、空襲警報和緊急警報。所謂預行警報就是在昆明的制高點五華山掛三個紅球,表示日本飛機已經起飛;空襲警報是表示日本飛機已進入雲南省境,但不一定到昆明來;直到緊急警報響起,這才確定飛機是到昆明來的。

警報響起後,師生們大都躲進郊外的山溝裡,那裡相對安全些。學生都是20多歲的年輕人,十幾分鍾就能翻過幾個山頭;先生們就不行了,一是年齡較大,再說常年在書齋裡靜坐,翻山越嶺非其所長。在這種危急情況下,很能看出一個人的修養,聯大常委、清華校長梅貽琦極具紳士風度,即使跑警報也穿戴得整整齊齊,手裡拿一把張伯倫式的彎把雨傘,在亂哄哄的人群裡安步當車,不疾不徐,非常穩重,還不時疏導、指揮學生們。驚慌失措的師生只要看到梅校長鎮定的樣子,也就不再慌亂了,秩序也好了許多。

《無問西東》背後的聯大先生們

聯大常委、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先生

關於西南聯大的跑警報,坊間媒體和流傳著許多段子,最有名的是劉文典和沈從文的故事。

《無問西東》背後的聯大先生們

聯大中國系教授劉文典(右)和兒子劉平章

劉文典是研究莊子的,沈從文是作家,在聯大講創作實習和中國小說史,劉文典輕視新文化,認為沈從文沒學問,所以看不起他。據說沈從文評教授時,劉文典認為他資格和學問都不夠:“陳寅恪是真正的教授,他該拿400塊錢,我該拿40塊錢,朱自清該拿4塊錢,沈從文也就4毛錢。”曾經讀過一篇文章,說有一次警報響起,劉文典與大夥一道跑出校園,途中突然想起陳寅恪,於是跑回去找到眼睛不好的陳寅恪,扶著他向外跑,一邊跑還一邊喊:“保存國粹要緊!”劉文典看到沈從文也在人群裡,便呵斥道:“陳先生跑是為了保存國粹,我跑是為了保存《莊子》,你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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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和妻子張兆和

這段文字寫得繪聲繪色,非常形象,讓人不可不信。但劉文典公子劉平章卻提出了不同意見,他在在《我的父親劉文典》中回憶,當時劉文典住在昆明龍翔街,為了跑警報方便,專門讓人在郊外虹山挖了一個小防空洞,劉文典和家人、學生在洞裡躲避,有時還和學生讀讀書、談談學問什麼的。而沈從文住在丁字坡,跑警報一般是到英國花園一帶,與劉文典所在的虹山相距甚遠,兩人是不會遇到一起的。劉平章在文章中氣憤地說:“我覺得那時敵機要來了,大家都是慌慌張張地跑,一個人遇到另一個人還能說出‘你跑什麼?我跑是為……’這樣的話,估計那已經不是一個正常人了。不知道是誰編出來的這個故事。而且沈從文評教授的時候,父親已經離開聯大到了雲大,所以並不存在這個問題。”

課堂上的教授

西南聯大的學術風氣非常自由,教授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和學生的需要編寫教材和講義,他們講課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門,非常有趣。曾在聯大就讀的歷史學家何宗武在《上學記》中寫道:“比如中國通史,那是全校的公共必修課,聽課的人多,錢穆、雷海宗兩位先生各教一班,各有一套自己的理論體系,內容也大不相同。”

聞一多先生講授中國古代神話非常“叫座”,不只是文學院的學生來聽,就連工學院、理學院的同學都來搶座。聞一多講課圖文並茂,他會繪畫,常用毛邊紙畫出伏羲、女媧等各路神仙,釘在黑板上,口講指畫,有聲有色,引人入勝。聞先生講課還有一個特點,上課時先生先點上菸斗,同學們也相繼拿出香菸,互相讓煙,課堂上下煙霧繚繞,其樂融融,一派神仙景象。

《無問西東》背後的聯大先生們

聞一多治印

金嶽霖是教邏輯學的,人們都叫他老金。邏輯學是大一新生的必修課,學生很多,上課在大教室。金先生有時要提問,但那麼多的學生不可能都叫上名字,所以他有時一上課就宣佈:“今天,穿紅毛衣的女同學回答問題。”於是所有穿紅毛衣的女同學都有點緊張,也有點興奮。

金先生開了一門“符號邏輯學”的選修課,晦澀難懂,教室裡學生不多,其中最突出的是一個叫王浩的同學,經常向金先生請教。金先生講著課,有時也會突然停下來問:“王浩,你以為如何?”王浩也不客氣,站起來講一通,其他學生插不上話,整堂課幾乎成了師生二人的專場。

金嶽霖喜歡讀通俗小說,他和沈從文私交很好。有一次沈從文拉他去給學生講一講小說和哲學的關係,大家都很期待,以為金先生一定會有高論。不料金嶽霖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任何關係,讓沈從文和同學們大失所望。

陳寅恪在聯大講隋唐史和魏晉南北朝史,陳先生名氣大,是清華四大導師之一,所以很多同學趴在窗子外面聽他講課。陳先生上課時夾著一個布包袱,裡面包著書,但他基本不看,開口就是哪本書中的哪一段,原話是什麼。陳寅恪講的東西太專門,引用的資料同學們也都沒見過,所以基礎差的一般聽不懂。陳先生在聯大待的時間不長,後來去歐洲治病,恰逢歐戰爆發,便滯留在了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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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先生

而陳寅恪密友吳宓教授講課又是另一番景象,吳宓是中國比較文學的開拓者,又是紅學專家,經常為同學們開《紅樓夢》講座。吳宓留學出身,非常紳士,對女士特別尊重,開講座時看到有女生站著,就馬上出門,去別的教室搬椅子,直到所有女生都坐下方才開講。聽過吳宓講課的汪曾祺回憶說:“吳先生講課內容如何,不得而知。但是他的行動,很能體現‘賈寶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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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有“賈寶玉精神”的吳宓先生

幾十年過去,西南聯大那些大師的身影,今天已成為絕響和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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