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自己的命運之中——《大先生》魯迅一生的最後一分鐘

坐在自己的命運之中——《大先生》魯迅一生的最後一分鐘

昨天和施雨華、Stella、高叔叔一起去看李靜的《大先生》話劇。

《大先生》講魯迅。編劇李靜是溫雅美女,衣袂飄飄,長髮如柳。此前是文學評論家,第一次創作,用了三年時間,寫了《大先生》,然後得了老舍文學獎。

之後,陳向宏支持,這個當年的烏鎮鎮委書記,把烏鎮從一個自然村鎮變成度假名勝。80後帥哥王翀導演,趙立新主演。如今在國家話劇院演出。

去年初,《大先生》的劇本在《新劇本》雜誌刊出的時候,我就讀了。

原因是聽說切入點,覺得不同。

劇本是講,在魯迅瀕死的最後一瞬,他人生中的所有重要人物,都來到他的身邊,與他訣別、與他清算。

首先登場的,是三個女人:他那被嫌棄閒置了一輩子的髮妻朱安,給了他“魯”這個姓和朱安這個女人的他的他媽媽,還有。。女學生徐廣平。

朱安問:你要走了,最後一面,能不能給我一樣你的東西?

魯迅說:但凡我所有,你都可以拿走。

朱安說:請對我笑一下。

朱安說:此後,我要把你對我笑的臉,掛在牆上,取暖。

多麼可悲,每個人都被困在自己的邊界裡。那就是人與人沒辦法達到深度關係的界限。

這個家庭、這個屋子,就是朱安的邊界。牽動她悲喜的事情,無非屋中人的溫飽與康健。她對魯迅的認知,只能是他就是父母之命安排的這一生的夫君,她能夠為他提供的,只有她的準備的餐飯。

而魯迅的痛苦,來自他不能移開視線的羸弱民族,來自遍地的阿Q和祥林嫂,來自大夥沉沉熟睡的鐵屋子。女人的本身,還是熱乎乎的飯,並慰籍不了他的痛苦。

不能懂得,無力慈悲。只好辜負。

三個女人之後,魯迅生命中重要的男人來到他面前:胡適、周作人,還有……閏土……

閏土曾是魯迅童年的朋友,魯迅心中的另外一個自己。那個自己不是在書房裡背不知所云的古文,而是生活在海邊的明月下、瓜田裡,身邊有角雞、跳魚兒、貝殼還有神奇的猹……

再見閏土,是1921年,在《故鄉》。閏土已經成為了一個灰黃瑟縮的中年人。魯迅看著這個,“覺得苦,卻形容不出,只能默默吸菸”的漢子,如同看著另外一個自己。

1921年,魯迅與胞弟周作人尚形影不理,與胡適也有著比較一致的思想觀點與共同主張:反對舊道德、舊禮教,提倡科學與民主;反對文言文,提倡白話文。

接著的1923年,周樹人與周作人,兩個已年逾40的親兄弟,在這一年:東有啟明,西有長庚,公開決裂,永不相見。

再之後的,1925年,魯迅由官場走向民間,而胡適,則由書齋走上議政之路。兩人分道揚鑣,站在了對立面上。

再之後,符號化的左聯登場。

對革命文學的認同,也許還包括為了擺脫 “兩間餘一卒 ,荷戟獨彷徨”的處境。1930年,魯迅作為左聯發起人,在左聯的成立大會上發表講話,之後,又與左聯決裂,把周揚罵到狗血噴頭。

1936年,魯迅去世。左聯解散。

這就是《大先生》這出戏,2小時,魯迅一生的撕裂。3萬多字,李靜寫了3年,改了十稿,字字內傷。

我很喜歡這個劇本。曾經一個人在家裡,花3個小時,把它朗讀了一遍。

孤獨的人,總有相似。

魯迅一生厭惡孤獨寂寞,總是試圖招待人,幫人忙,對人好,交朋友。但卻宿命地,又一次次與最親近的人決裂。傷人傷己。

一代宗師也罷,文壇領袖也好,死亡來臨之際,不論是誰,也只能一個人孤獨面對。

人生最後一刻,這個征戰一生的鬥士,面對與他一生糾纏人欠欠人的人。他依然不能改變——繼續決裂——繼續孤獨。

大師抑或文豪是別人的稱謂。在孤獨中慘淡奮鬥,才是他的冠冕。

2300年前的屈原說:吾不能變心以從俗乎,故將愁苦而終窮。

80後的帥哥導演,把這個我在讀的時候,覺得不可能演出的戲,搬到了舞臺上。

趙立新飾演魯迅,舞臺上的魯迅沒有鬍子,沒有紹興口音,一頭自來卷,白襯衫,牛仔褲。Why not ?

如果李世民穿越到了今天,他不會英語,不會開車,不懂互聯網+。但我相信,他依然會英雄再起,以某種形式成為當代霸主。這就是靈魂的力量。人的肉體並沒有20%的區別,靈魂卻千差萬別、且百轉千回也無法改變。

趙立新背下了近3萬字的臺詞,在2個小時的時間,從未離開舞臺,幾乎一個人從始至終撐起了全場的演出。我坐在第二排,看著汗水從他鼻尖滴下。

我知道這個話劇的經費是何等有限。臺上十幾個演員,幕後一堆工作人員,臺上的道具與效果。,排演十餘個月……所有的經費加在一起,不夠某O2O為了推廣,一天燒的錢。

演出甫一結束,Stella第一句話,是:它是怎麼通過審查的?

革命變成搶椅子,抱著獻身偉大信仰而犧牲的青年,被當作垃圾一樣丟棄處理。

人的個體邊界消失,融入一個偉大的集體之中,那些曾活生生的,魯迅愛過的人們:閏土、劉和珍……都變成了一個數字,一個沒有意義的0……

那我們追求的是什麼?對初心的執著到底,為何卻到了初心的反面。

讓我們感受到幸福的,是自由,還是麵包?

所有的問題與碰撞,魯迅不原諒,不妥協。不論對敵、對友,對親人,對自己。

這些反覆撕裂魯迅,和魯迅所有社會關係的問題,一字一句,在舞臺上唸誦出來。

全場鴉雀無聲。

Stella第二個問題:這些演員,他們是否理解自己念出的句子?他們參演這樣的作品,將會怎樣改變自己的思想,而又如何融回原來的生活?

我則比較俗氣地憂心:

趙立新背下了三萬字的臺詞,所有人,這樣幾乎不拿報酬地排演11個月......種種付出

不知道能夠演幾場,不知道能被多少人看到。

沒有人問,能賺多少錢。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賺不到錢。

舞臺上,舞臺後,看到的,看不到的,頂著壓力,拼命投入的人,都知道賺不到錢,也沒有這個打算。

上個月,去看了徐浩峰的《箭士柳白猿》。這個電影,全國票房320萬。

我去看的時候,放映廳加我3個人。我想,看完後,應該和那兩個哥們交流一下。劇終,我回頭,那兩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場了。

徐浩峰說,製片人帶著他找投資人談投資的時候,投資人說:現在喜劇比較賺錢,你能不能拍成喜劇啊?

事情就是這樣啊。人只能坐在自己的命運之中。

《大先生》還有3場。2016年的4月1日,4月2日,4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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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並不是一臺討人喜歡,令人愉悅的節目。

王力扶說:藝術的力量,帶給人高質量的痛苦。

《大先生》是一個難以進入、也許令你不適,甚至略微痛苦的作品。

那些甜美如棉花糖的喜劇網劇就在網絡上,你任何一個閒暇的時候,都可以像吃薯片一樣容易地得到它們,消遣它們。

而《大先生》這苦如初茶的舞臺劇,一期一會。

再見真的不知什麼時候。

最後,抄幾句北島的句子吧,from不同的詩:

三月在門外

我坐在自己的命運中

人民在古老的壁畫上 默默地永生

你和風暴一起轉身

不朽的傳說

重建星空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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