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那麼那麼圓，圓圓一邊給媽媽的手臂做彎曲運動，一邊看著月亮。
就在剛才，她咂咂嘴：“爸爸做的月餅越來越好吃了。”
劉建華露出淺淺的微笑，但他覺得圓圓似乎並不喜歡他的笑，可能，真的很不好看。
他給美珊捶腿，月光並不能把他的表情照得亮一些，只是聽見女兒問：“媽媽真的還會醒來嗎？”
劉建華低聲回答：“每年這個時候你都會問一遍啊？當然會，我們約好的，要一家人好好的吃頓月餅。”
圓圓就笑了起來，一臉愉悅地搭在媽媽的耳邊：“媽媽，你趕快醒來吧。我也期盼咱們一家人的中秋團圓，我都準備好了。”
劉建華永遠也不會知道女兒竟然聰明到那個程度。
圓圓自己都知道，比同齡人，自己簡直就是神童，可這些都是被逼出來的。
自從7歲那年從櫃子裡翻出媽媽和另一個男人的合影照，圓圓似乎就洞悉了劉建華的陰謀與兇殘。也是那時，圓圓再也不敢天真浪漫、哪怕她不得不裝得天真浪漫。
劉建華說攢了些錢，過幾天又可以送你媽媽住院了。圓圓就歡呼了起來，她知道這是真的，這個男人的確是下了血本，她看過那麼多變態殺人狂，哪個不是對自己也窮兇極惡？劉建華為了湊醫療費，能賣的全賣了，掙起錢來也像不要命，別人不願乾的活，他都敢幹。所以圓圓就越明白自己的不足，一定，一定不能讓他發現。
但她還是常常在深夜驚醒，然後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夢裡太可怕了，無論自己多麼假裝親熱地喊爸爸，劉建華還是一臉青筋、灰暗著臉、充血的雙眼、曲張的身形、醜陋如魔鬼，然後突然把自己推入穿梭的車流。劉建華說媽媽是為了把他推開、造成自己被撞成植物人的，圓圓臉上一副心痛、感動，心裡卻驚慌但冷笑。
每當夢醒，圓圓都誤以為現實並不是噩夢，但清醒一會兒她就會明白，現實就是噩夢，青筋暴凸的灰暗的臉、血眼、猙獰、所有的醜陋，都是真實的，每天都要面對的。這樣的一個老男人，就在這間屋裡，呼吸聲都那麼清晰。圓圓不想守著絕望，所以總要想起照片中年輕媽媽身邊那個帥氣的大男孩，那個把天使般面孔遺傳給自己的陌生人，“爸爸……”圓圓總是止不住輕輕呼喚。
圓圓那麼聰明，6歲時就看偵探故事，所以他不會不知道那個帥氣的男子必然死去許久，“也許在自己出生前吧，”圓圓一臉豔羨，媽媽還是幸福的，遭遇魔鬼前，曾有天使守候。而自己……9歲的圓圓無比淒涼，從擁有靈魂那一天，就賣給了魔鬼。
媽媽被送到醫院，圓圓放學後就會去醫院照顧，人們都會驚訝於小小年紀的女孩，手腳那麼利索，待人那麼乖巧懂事。
給媽媽喂流食、按摩、擦藥，然後一臉小天使地趴在媽媽耳邊說著小女孩家家的悄悄話：“我爸爸那麼帥，名字一定也很好聽吧？我猜劉建華一定連名字都忌妒得要死，心理變態的人，一個好看的髮型都是毀滅的理由。媽媽你和我說說話嘛——對了，中午我們班長陳虹又發朋友圈了，他爸爸媽媽又帶她去迪士尼了，"然後圓圓眼睛就溼了，“媽媽我也想去迪士尼玩，劉建華說要帶我去，我不敢，我每天都怕得要死，怕他失去耐心，怕他不要再等到你醒來就動手——他太可怕了，要當著你的面毀滅我，要讓你愛的人都下地獄，要把團圓的節日當成對我們一家的報復。”
劉建華昨晚背了3個白喜，碰上大戶，紅包鼓鼓的，午飯的時候，拎著一袋肯德基守在校門口。之前短信跟圓圓說了，沒多會兒圓圓就一蹦一跳地過來了，先是高興地給了劉建華一個擁抱，“謝謝爸爸！”喜氣洋洋地接過美食。
劉建華也開心，忘了圓圓並不喜歡他的笑，於是陽光下眉放眼開。圓圓強忍著害怕，目光喜色的回應對面的“善意”，也許是驕陽流華，往日那扭異滲人的笑，竟似乎帶些風采。但，稍縱即逝，那魔鬼般的毀滅氣息、如夢魘的窮極行容，一下闖入那張似乎有些生氣的笑臉。
圓圓一整個下午都無法專心聽課，害怕極了，瑟瑟發抖，從未如此。是不是？他沒耐心了，他要動手了？不行，不可以！
劉建華坐在病床前，他破例沒有做任何事情，就只是靜靜地看著病人，嘴唇蠕動一下，卻並沒有說什麼。然後他良久地抱著美珊，似乎還喃喃地說一句：快10年了，你還要我等嗎？對不起了。
然後他坐回椅子，要給圓圓發短信。
可美珊醒了。
一個下午緊張的確診後，確定美珊正在從深度昏迷中恢復過來，意識正在漸漸甦醒。劉建華這個下午忙壞了，跑前跑後地張羅，竟忘了通知圓圓。圓圓傍晚來醫院時，高興壞了，哇哇大哭。
意識恢復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迷迷糊糊間，總還是有很多樂趣或傷感。
圓圓很久才讓媽媽認領了自己這個女兒，這到底是鬱悶還是愉快呢？
美珊和劉建華的關係越看越融洽，這裡面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圓圓老想提醒迷迷糊糊的媽媽、事實真相的一二三四，但始終未遂。
直到馬上就要中秋了，美珊可以拄著柺杖下地了，那天圓圓突然來了一句：“你們以前是不是約定好，咱們一家，要好好過箇中秋、吃頓月餅。”
美珊一臉緋紅：“是啊，你爸爸做的月餅可好吃了。”
圓圓不禁吹葉飄零，吃貨的世界，無關失落十年。
這個中秋，候之艱深，十年之約，物換人遷。美珊坐在輪椅上，一臉幸福地看著忙碌的父女，可笑容之下，如立蒼茫。腦海還是一層層濃霧，她努力追憶過往，以及十年間，點點滴滴淺淺的感受、和焦灼的召喚。
到底是什麼？讓自己那時寧死也要衝破阻撓、甦醒過來，那種痛徹心扉的疼、害怕、絕望……
真是一對能幹的父女，在月亮最圓的時候，將一桌花前月餅美食招呼完畢。
三人圍坐，誓盟般的濃意氣氛。美珊望著圓圓、無盡溺愛；她端詳劉建華，唏噓愛憐。
“爸爸媽媽，中秋快樂！”圓圓歡歡喜喜地給美珊、劉建華、自己都分了一塊大月餅。然後離桌去冰箱拿飲料。
在打開冰箱之際，圓圓目光偷瞥一眼，頓時冷汗，只見美珊把劉建華面前的月餅拿開，重新放了塊月餅在劉建華的盤裡。
劉建華拿起盤中月餅，一臉竟然萬般柔情的笑臉。
那塊月餅只吃了幾口，劉建華的微笑就定格了。
是定格了，定格在微笑的那一刻，不生、不滅。
美珊微微哽咽，然後眼淚就簌簌下落。
風和日麗。
在劉建華的墓前，美珊已經能站起來了，但還是需要圓圓攙扶，她娓娓敘說：
那年我懷孕，你爸爸卻查出了癌症晚期。醫生說只有幾個月的生命了。
我們兩人都很絕望，你爸爸為了寬慰我，就和我做了一個約定，你的預產期是中秋前半個月，他說他一定可以堅持到你出生，然後我們三人一起好好過箇中秋，一家人嘗他做的月餅。
那年中秋前一個月，我最後一次做產檢，我們要穿過馬路去醫院，我看到你爸爸魂不守舍忘了紅燈，而當時有一部大車開過來，我以為他要自殺，嚇得趕緊跑上去推開他，我覺得肚子可能要被車撞上了，情急之下主動用頭去撞，後面，就是你和你爸爸的故事了。
“老公，你很守約，等了我十年，咱們一家，還是一起吃了一頓月餅……”
墓碑上，正鑲嵌著那張圓圓覺得俊帥無比的照片，長髮飄逸，膚白氣貴，尤其那天使般的笑容。他正從照片中走出、走來，走到跟前，已分不清他是印象中的哪一個，都那麼光華動人，他伸出手，和圓圓擊掌慶賀。
“爸爸，我本來以為你只是帥得沒有朋友，原來你竟然酷得慘絕人寰。”
打小智慧和經歷過人的圓圓並沒有哭，只是眼淚如暴雨，溼滿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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