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報曹林:很多地方開始嘗到輿論監督凋零的惡果

原標題:很多地方開始嚐到輿論監督凋零的惡果

摘要:出一點問題就會被曝光,民眾不會有這樣的焦慮,新聞也不會是“爆炸性”的,“日常順暢的曝光”會讓人放心。前段時間一句話在網上被廣為傳播,代表了一種人心:報紙乾淨了,社會就髒了;反之,報紙上髒,社會反而讓人放心。說的也是這個意思。讓公眾知道的真相越多,人心就越有安全感,這就是輿論監督的最大意義。

中青報曹林:很多地方開始嚐到輿論監督凋零的惡果

中青報曹林:很多地方開始嚐到輿論監督凋零的惡果

吐槽青年出品曹林|文

前幾天,山東要求省級新聞單位要加大輿論監督力度,要求媒體要對涉及人民群眾切身利益問題不聞不問,不擔當不作為甚至違法亂紀的行為堅決予以曝光。——竟然發文要求媒體加大輿論監督力度,這個聽起來怪怪的要求,受到了一些網友的譏笑。輿論監督是媒體的第一本能,就像貓捉老鼠、啄木鳥抓蟲、老虎吃肉一樣,不捉老鼠的貓,那還叫貓嗎?那叫寵物貓。“媒體本能”竟還要發文去要求,這是對媒體的羞辱嗎?當然不是。

很多人懷疑山東官方“求媒體加大輿論監督力度”的誠意,說實話,我倒不懷疑,而覺得這是一種清醒的認知,很多地方已經漸漸品嚐到了輿論監督凋零的苦果和惡果。對“調查報道黃金時代”的集體懷舊,懷念調查記者之類文章的刷屏,是民間輿論場的反思;而像山東這樣要求官媒加大輿論監督力度,則是來自官方的反思。

想到幾年前類似的“求輿論監督”,四川紀委書記王雁飛跟當地媒體座談時坦言:“主旋律不是說只大唱讚歌,批評報道有利於我們改進,批評報道同樣是主旋律。”他說:自己在四川工作了四個月,還沒有讀到有關的批評報道,感覺媒體的思想還不夠開放。他希望媒體加強監督,“包括針對我們的隊伍,搞一些批評報道,沒有問題”。

相信這些“求輿論監督”的態度都不是裝出來媚眾的公關之術,而是真正看到了輿論監督缺失帶來的種種苦果,背後是對種種問題的憂患和危機意識。毫不誇張地說,輿論監督就是一個社會的YI苗,媒體通過批評報道給社會種牛痘,在暴露問題中給社會排毒,在釋放壓力中完成“減壓閥”功能,在客觀報道中給國人一面正確看待自我和他者的鏡子,避免自上而下的認知失調。輿論監督的調零和缺失,帶來了很多嚴重的社會問題。

中青報曹林:很多地方開始嚐到輿論監督凋零的惡果

一失去減壓閥門,輿情呈現無規律且爆炸式

不少地方官員都跟我過聊過一個話題,他們覺得越來越怕輿情,因為現在很多輿情越來越“無規律化”,一篇自媒體報道就能點燃一個爆炸式的輿情,一間之間形成病毒式的傳播,迅速發酵,迅速升級,迅速敏感化,迅速不可控,官方既有回應系統根本來不及啟動,輿情好像就決堤了。不是不想“及時回應”,根本就來不及啊。黃金24小時,黃金12小時,黃金8小時,黃金4小時,紙上談兵,根本沒有用。此次YI苗輿情就是如此,一夜之間,像決堤的洪水一樣蔓延成一片焦慮的汪洋。

這就是輿論監督凋零帶來的惡果啊!

這家公司的問題,以及公眾在網上的訴求,不是一天兩天了,如果日常輿論監督暢通,媒體對這種涉及重大民生的企業和領域的監督沒有障礙,出一點問題就會被曝光,民眾不會有這樣的焦慮,新聞也不會是“爆炸性”的。一方面,日常的輿論監督會對企業形成約束,更重要的是,“日常順暢的曝光”會讓人放心。前段時間一句話在網上被廣為傳播,代表了一種人心:報紙乾淨了,社會就髒了;反之,報紙上髒,社會反而讓人放心。說的也是這個意思。

讓公眾知道的真相越多,人心就越有安全感,這就是輿論監督的最大意義。否則,平常看起來“歲月靜好”,突然在食品或藥品安全上曝出一個大新聞,對公眾的衝擊將是爆炸式的。人們會懷疑平常的那些“好消息”是不是假的,即使問題並不嚴重,但缺乏輿論監督報道的日常鋪墊,人們會把問題想象得嚴重得多。――這種輿論黑箱下的一種心理補償機制,也是信息不對稱下本能的心理防衛,對“突發負面”的報復性反彈。

如果日常的輿論監督順暢,人們一方面會覺得“負面無法遮掩”,對信息透明有信心,另一方面,日常的監督報道提高了公眾的心理閾值,對問題會有一個穩定和理性的判斷,不至於動輒被那些消費公眾焦慮感的爆款網文帶節奏,不至於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就是“大新聞”。

輿論監督順暢的傳播語境中,輿情是有規律的,這個規律就是新聞規律,日常點滴的釋放成為問題的閥門,傳遞了常態的信號,很多“公眾反應”是可以預期和預判的——日常零星的報道,給了官方窺見公眾反應的機會,也讓公眾窺見政務、理解官方,信息對稱之下保持良性的輿論互動和良性的輿情基本面。而輿論監督的缺失,打破了這種平衡,兩個輿論場無法打通,輿情變得越來越沒有規律,動不動就是失控的爆炸式,互動模式變成彼此充滿敵意的“互相傷害”,而不是良性互動。這種互相傷害的狀態中,官方既有的應對系統被爆炸式的輿情所碾壓。

中青報曹林:很多地方開始嚐到輿論監督凋零的惡果

二失去了輿論監督,輿論引導越來越無力

在過去的評論中,我經常談到這個理念:輿論監督和輿論引導是媒體的一體兩面,不能指望沒有輿論監督的輿論引導。一些地方領導,只希望媒體能在地方陷入某個醜聞、捲入某個輿論麻煩時,能幫著政府部門去引導輿論,讓公眾相信官方。——卻不歡迎媒體日常的輿論監督,甚至以軟性或硬性的方式抵制媒體的監督,聽不進批評,看不得“負面報道”。媒體如果沒有輿論監督所積累的公信力,根本不會有輿論引導力,說什麼公眾都不會信。

輿論引導,不是想引導就能引導,引導是需要“資本”的,這個“資本”就是公信力。公信力的本質在於,說了別人會信,讓別人相信自己的能力。對於媒體來說,就是通過日常報道證明自己是一個說真話、報道事實、捍衛公共利益、負責任的媒體。——而這種公共性,很大程度上是通過輿論監督報道所形塑,激濁揚清,鞭撻醜惡,揭露腐敗,追問真相,回應民眾的訴求,尊重公眾的知情渴求,與民眾有著良好的互動。權力是依賴的函數,公眾充分依賴一個機構,遇到問題去尋求曝光,有疑惑時向其尋求確定並權威的解讀,這個機構就擁有了公信力。

當然,媒體要報道這個社會的方方面面,不只是批評和監督,也有陽光、溫暖、柔情和歲月靜好,總之,要客觀地反映這個真實的世界。在媒體公共性和公信力的塑造中,輿論監督報道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沒有監督,沒有批評,沒有問題,媒體呈現的肯定不是一個真實的社會――批評不自由,則讚美無意義,這話說得有點兒極端,但現實是,當人們從媒體報道中讀不到真實、真誠和真相時,對媒體說的所有話都會持一種保留態度,媒體也就沒有了公信力。

公信力是引導力的前提,失去了公信力,說的話沒人信,那媒體怎麼去進行輿論引導呢?可能很多地方幹部已經嚐到了“媒體缺乏公信力”帶來的惡果,出事後,通過本地媒體發通稿,藉助地方媒體發聲,可媒體說什麼老百姓都不信,人們把媒體當成官方“附庸”。

中國當下在公共管理中最缺的資源也許是“第三方資源”——即讓誰去說公眾才會相信。“第三方”是一個社會最重要的公信資源,也就是站在中間,利益無涉,切蛋糕的不分蛋糕,踢球的不當裁判員。如果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身陷利益之中,老子兒子關係,上級下級關係,有著千絲萬縷盤根錯節的利益輸送勾連,不是利益無涉的第三方,說話當然沒法讓人信。所以,輿情當前,很多地方常會陷入“誰說都沒人信”的陷阱中,這個部門說,沒人信,因為面子相連;那個部門說,沒人信,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另一個相關方說,也不行,會包庇下級。無論誰說,公眾都覺得不是客觀中立的第三方,都有某種利益和權力關係。

第三方在哪裡呢?一個健康的社會中,法院和媒體應該是最主要的“第三方資源”,權利受到侵犯,普通人起碼有兩個渠道可以尋求救濟,一是法院,一是媒體――也就是法治社會人們掛在嘴上的兩句話:到法院告你去,到媒體曝光你!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由法官做出裁決。可現實是,我們的司法存在不少問題,有時候判決缺乏公信力,維權者常去尋求媒體報道的救濟。媒體應該成為另一種可依賴的“第三方資源”,站在客觀中立角度,用符合新聞專業規範的報道,以事實和真相去“澄清謬誤”和“明辨是非”。――可如果一個媒體平常看不到輿論監督,都是正面報道,都是歌頌讚美,人們怎麼會把媒體看成是可信的“第三方”?

“塔西陀陷阱”這詞這段時間很火,說的是公眾對一些地方政府部門失去信任,無論官方說什麼,公眾都不信——即使說的是真相,公眾也覺得是政府在“洗地”,辯解就是掩飾,掩飾就是事實,老百姓成為“老不信”。其實,最怕的不是官方落入“塔西陀陷阱”,而是媒體也跟著一起掉進這個陷阱,媒體的報道也沒人信了,人們覺得媒體跟官方“站一起”,那是最糟糕的。熱點事件中,媒體應該能成為客觀的第三方,用客觀報道去還原真相,用事實和常識驅逐謠言,用理性驅散情緒,可當媒體因為失去輿論監督能力和批評功能,都是正面消息,都是點贊鼓掌叫好,跟政府綁得太緊,甚至完全成為地方傳聲筒,怎麼能讓公眾相信“輿論引導”中所言是事實和真相呢?

中青報曹林:很多地方開始嚐到輿論監督凋零的惡果

三輿論失壓下,輿情回應能力的退化

我曾經寫過一篇評論,批評某地是“一個沒有新聞的城市”。——據說後來當地一個領導很不滿地說:我們怎麼可能沒有新聞呢?我們只是沒有負面新聞,而多是正面新聞。怎麼可能呢?正和負是相對存在的,你能找到一張只有正面沒有反面的紙嗎?我說的“沒有新聞”,當然不是指報紙上沒有報道,而是指沒有輿論監督類的新聞。沒有新聞,權力和治理缺乏輿論監督的“修理”,一個地方的社會生態和官場生態肯定好不到哪裡去。

沒有新聞的地方,尤其是官員,一定缺乏面對媒體和公眾訴求時的回應能力。對於官員與媒體的關係,著名新聞發言人武和平先生有個很妙的比喻,他說官媒關係就好像合作開一輛車,官方是踩剎車的,媒體是踩油門的。車要穩穩往前開,需要剎車和油門的精妙配合,媒體通過曝光推動問題的治理,官方通過回應避免輿情爆炸,就是剎車的功能。沒有新聞,缺乏輿論監督的推動,一個地方平常死氣沉沉,一旦出事,往往是爆炸式。而官方由於平常缺乏輿論監督的“修理”,輿情面對往往呈現出“不敢說、不會說、不願說”的傻白甜狀態。

說實話,如果我們的官員在日常沒有面對一個真實的媒介環境,給他們營造了一種“出事反正會有上邊給擦屁股”的預期,沒有日常輿論監督的壓力,回應公眾的能力會越來越退化,這是課堂上那些所謂的“模擬演練”無法補救的。沒有一般性的輿論監督報道的磨練,有些官員對輿情的心理閾值極低,一點小事也會如臨大敵,一點小批評也會惱羞成怒,過度的“應對”只會刺激更強烈的反應,小事“應對”成大事。

中青報曹林:很多地方開始嚐到輿論監督凋零的惡果

四馬屁體下形成對已對人的戰略性誤判

前段時間上上下下反思了這兩年盛行的嚇尿體哭暈體,這些浮誇的文風不僅形成了輿論場上的膨脹,傳播了浮躁、盲從和自大,更大的惡果是,造成了我們對自己、對他國的戰略性誤判。

整天被那些文章燻,眼中都是這厲害了那厲害了,美國人每天在中國社交媒體上起碼尿10多次,歐洲人動不動就為中國的成就震驚流淚,印度日本動不動就跪就暈。——眼中都是這些浮誇風式的放衛星,都是各種馬屁精的表白,久而久之,正像科技日報總編輯劉亞東所言,忽悠了自己,忽悠了領導。――反正別人是忽悠不了的。整天燻在這些文章裡,能理性嗎?能冷靜嗎?能客觀看待自己嗎?如此扭曲了世界扭曲了自己,能有一個健康的世界觀價值觀嗎?

整天活在這種文章中,越來越走向心靈的封閉,誤判了別人,覺得別人都是紙糊的,害怕中國,動不動就跪。誤判了自己,覺得自己是老大,能主宰世界了。――可真相併非如此,沒有對真相的揭示,沒有讓人冷靜的涼水,都是讓人狂躁的雞湯,真打起來,不知己知彼,怎能作出準確的判斷。

輿論需要平衡,信息應該儘可能地充分,不能失真。假如輿論場上多是那種嚇尿體、馬屁體、自拍美顏體,沒有正常輿論監督的平衡,沒有批評報道,傳播就會形成扭曲的哈哈鏡效果,失去了通過媒體客觀報道塑造理性價值觀和健康世界觀的框架功能。

還有,輿論監督的凋零,也使當下傳統媒體面臨的最大危機,很多新聞在傳統媒體上看不到,人們只會進一步拋棄媒體,塔西陀陷阱進一步加深。

輿論監督凋零,理性的負責任的報道跟不上,而碎片化的網絡表達又呈爆炸之勢,自媒體太多,調查記者太少,事實報道跟不上,事實缺席下情緒爆炸。

輿論監督凋零,沒有日常輿論監督報道的脫敏,很多問題都會“敏感化”。――脫敏是最好的輿情減壓方式,而缺乏日常脫敏,寄望突發事件的輿情壓力下去脫敏,很難做到。

聽得見最尖銳的批評,提高對批評和監督的耐受力,尊重新聞專業主義,尊重媒體的輿論監督,尊重媒體累積公信資源的公共性實踐,而不能用過於工具化和功利性的心態看待媒體的輿論監督功能。迴歸常識,尊重媒體成為有公信力的、讓公眾依賴的第三方,是媒體之幸,公眾之幸,也是政府之幸,國家之幸。願山東“鼓勵輿論監督”之舉真能落到實處!

責編:建花 (電話:010—65420087)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