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毅坠楼处。（南方周末记者 王宇/图）
（本文首发于2018年7月31日《南方周末》）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王宇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左异
“杨玉忠，杨老四，我在地狱里等着你。”2018年1月27日，距离北京城区不过50公里处，河北廊坊城南医院院长张毅写下绝笔书，从淮鑫饭店9层办公室的窗口纵身跃下。
6个月零3天后，7月30日早上7点52分，张毅的女儿张清（化名）等到了河北省纪委监委网站发布的一则消息：廊坊市安次区政协原主席杨广恒等充当杨玉忠涉黑团伙“保护伞”案，成为河北扫黑除恶两起典型案例中的头一起。
“杨玉忠涉黑团伙长期把持农村基层政权，采取非法手段当选人大代表，实施故意伤害、故意毁坏财物、敲诈勒索、强迫交易、暴力拆迁、伪造印章等犯罪行为，攫取非法利益。”河北纪监委消息显示，杨玉忠涉黑团伙一案背后牵出国家工作人员31名，其中有5名被移送司法机关，其余26名人员受到的党内处分从“作出检查”到“开除党籍”不等。
半年前，张毅离世时，张清刚刚成为一名母亲。“家里还好，大家都努力撑着，希望等到正义来临的那天。”7月30日上午11点30分，张清告诉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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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坠楼，绝笔书直指区人大代表
2018年1月27日早上11点20分，兰州大学医学院79级4班和北京校友群里，张毅发出绝笔书《一个优秀医生和优秀教师家庭的毁灭》。同学和校友看到消息时，张毅已在自己创办的廊坊城南医院自杀身亡。
“我不善于写作，但是，这是我人生的最后一个夜晚，我无法面对我的爱人，所以，晚上我和她通了最后一个电话。”
不到1400字的绝笔书，张毅在开头用300字表达对爱妻的不舍，用450字回忆自己在廊坊创办民营医院的历程。余下的一半篇幅，张毅直指安次区第八届人大代表、城南医院合伙人、宏昇地产实际控制人杨玉忠插手医院财务、医疗管理，打乱医院正常秩序。
为了摆脱乱局，张毅开始自筹资金、寻找场地，以组建新医院。但在此期间，2017年10月18日，在张毅父母位于师范学院院内的家属楼下，张毅被4名驾驶无牌照黑色越野车的蒙面人打断双腿。X光片显示，被打后，张毅的两根胫骨和两根腓骨断成几截。尽管事发8天后，安次警方抓获4名犯罪嫌疑人，但此后在张毅住院治疗期间，其仍持续受到骚扰威胁。他称杨玉忠曾指使会计在未履行任何财务手续的情况下从医院挪用现金1100万元，又从自己的儿媳赵楠卡中转走500万元。
张毅双腿小腿粉碎性骨折。（南方周末记者 王宇/图）
上述情况发生后，张毅已向医院所在地廊坊市安次区刑警队和廊坊市公安局报案。“至今致我伤残和挪用医院资金幕后指使依然逍遥法外。”在绝笔书的末尾，张毅写下“我在地狱里等着你。”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张毅坠楼前所在的办公室窗户窄小，只能向外推开60度。坠楼前，其双腿粉碎性骨折并未痊愈。
事发时，廊坊安次区北小营村人杨玉忠是5家公司的实际控制人，除了前述宏昇地产，他同时掌控2家物业、1家粮油和1家纺织公司。北小营村属于安次区杨税务乡，在北小营村，杨玉忠安次区第八届人大代表的身份为人熟知。
城南医院多名医生告诉南方周末，杨玉忠在城南医院挂任副院长，在插手医院运营管理前，并不常出现在院内。
1月28日，安次区人大常委会发布公告称：杨玉忠涉嫌刑事犯罪，安次区第八届人大代表资格被暂停。同一天，安次区公安分局通报称指使四名带图围殴张毅的主犯赵某某，“迫于压力”，于当日凌晨投案。
1月31日凌晨，杨玉忠向安次警方投案。2月1日，廊坊市公安局以涉嫌挪用资金罪，将其刑事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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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时值新院开业
张毅1993年开始创办医院。起初，根据当时的业务能力和可调动的资源，张毅成立廊坊市人民医院整形分院。工商登记信息中，张毅作为法定代表人的医院最早可追溯到成立于2009年2月9日的廊坊整形外科医院。2012年9月12日，这家医院更名为“廊坊城南骨科医院”，3年半的时间里，医院的注册资本始终为50万元。
变化发生在2013年底，“鉴于规范和市场发展需要”，张毅开始与杨玉忠合作，医院迁址到廊霸路97号。据张毅称，按照双方协议，张毅的城南骨科医院以1300万元现金、300万元资产和200万元的品牌估值占医院股比60%，医院大楼由杨玉忠的宏昇地产建设，建设所需按揭贷款由宏昇办理。2014年7月8日，城南骨科医院正式迁址，注册资本由50万元飙升至3200万元。
工商注册信息显示，次年4月23日，“廊坊城南骨科医院”更名为“廊坊城南医院”，由一家骨科专科医院迅速转变为二级综合医院。“很多患者不只是骨折，身体还有其他的问题需要治疗，骨科专科医院不具备综合诊疗的条件。”2018年1月31日，城南医院医生陈平（化名）告诉南方周末。
廊霸路97号，城南医院大楼楼顶仍立着“城南骨科医院”的红色大字，外墙上写着“北京积水潭医院技术支持医院”——张毅曾在积水潭医院进修学习，医院发展成综合医院后，因为骨科特色成为积水潭医院技术支持医院。
张毅创办的廊坊城南医院旧址仍使用“城南骨科医院”的牌子，实际已成为一家二级综合医院。张毅出事前，医院脱离其控制已近两年时间。大楼由宏昇地产建设，大楼背后是宏昇地产开发的小区宏程华府。（南方周末记者 王宇/图）
1月31日，位于旧址的城南医院（下称“老院”）仍在运行，但患者寥寥无几。南方周末记者敲开副院长办公室的门，几名年轻的工作人员神色紧张，厉声告诉记者：“负责人不在，都去刑警支队配合调查了，院长是李国良（音）。”
张毅挑选的城南医院新址淮鑫饭店位于银河南路97号，距旧址4.1公里。淮鑫饭店外1至6层被改造成门诊科室，9层为行政办公区，7、8、10-12层按楼层划分为内科、外科、骨科等不同病区。地下一层被设计为药库、超市、餐厅和配电室。1楼放射科配备了CT、DR等数台大型设备。
图为城南医院新址淮鑫大厦外部，张毅从左侧9层房间窗户坠落。（南方周末记者 王宇/图）
值得注意的是，在儿科医师资源颇为紧俏的当下，城南医院在二层显眼处专设了儿科诊室和儿科发热门诊。陈平告诉记者，有2到3名儿科医生一直跟随张毅。淮鑫饭店外，还停着医院配备的4辆小型救护车。
淮鑫饭店门口停放着城南医院的4辆救护车。（南方周末记者 王宇/图）
城南医院新址没有显著标识，从远处难以识别这是一家医院，只有走近大门才会发现蓝色条幅。（南方周末记者 王宇/图）
城南医院新址专门开设了儿科诊室和儿科发热门诊。张毅坠楼后，员工为防止财物丢失，贴上封条。（南方周末记者 王宇/图）
城南医院新址放射科DR室。（南方周末记者 王宇/图）
尽管张毅对医院的资金投入巨大，在短时内独自筹备的医院在细节上仍显得捉襟见肘。
属于淮鑫饭店的未被抹去的痕迹和设施，让城南医院显得颇为怪异。1月31日，南方周末记者在现场看到，相较医院的走廊，酒店的长廊里狭窄局促，上面仍铺着酒店的地毯，蓝白色调的病房标准化设施不得不与红褐色的酒店硬装并存，原先属于酒店的衣柜未被拆除，病房的卫生间仍保持过去酒店的大理石台面。大厦外部仍挂着“淮鑫饭店”的标识。陈平告诉记者，大厦外部未安装城南医院的招牌，是因为每到安装之时，屡屡有人前来骚扰威胁。无奈之下，只得以玻璃门上粘贴的带名称的横条代替。由于位于廊霸路97号的“老院”才是经过审批的“廊坊城南医院”，张毅沿用此名的新院审批手续迟迟办不下来。
城南医院新址，酒店痕迹未能尽数消除。（南方周末记者 王宇/图）
尽管如此，对员工来说，开业就在眼前了。1楼的药房里，药品已悉数上架。门诊区的塑胶地板、门窗都被员工一点点擦拭干净。
“我们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多名医师告诉南方周末，他们已失业半年到一年不等，与张毅关系越亲近，越早被排挤出位于“老院”。陈平称，2017年5月，“老院”空降10人左右的团队，财务、人事、骨科、妇产科等主要科室被接管，不听话也不离开的医生都会被“穿小鞋”。
城南医院新址，药房中药品已经上架。（南方周末记者 王宇/图）
而在张毅的绝笔书中，杨玉忠插手医院财务、撤销财务科人员、干涉医疗管理的时间更早，要追溯到2016年年初。张毅称，2015年下半年，杨玉忠曾以医院使用房屋若挂在张毅个人名下纳税过多为由，劝说他将“老院”大楼退回到宏昇地产名下。“当时我考虑到医院发展稳定，避免内部由此不和谐，就按照杨玉忠（说）的办理退房手续。”张毅绝笔书写道。
“我们从不知道院长一个人承受了这么久这么大的压力。”多位医师告诉南方周末，张毅从未向他们诉说医院的困境，即便是在2017年10月18日，其被打断双腿后。因此，1月27日，张毅的纵身一跃对员工来说过于突然。
陈平向记者回忆，27日上午，曾有两人出现在张毅位于9层的办公室。有员工认出其中一人曾参与过宏昇地产旧村改造的“强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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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次区一霸
杨玉忠控制的宏昇地产是因为北小营村的旧村改造项目“声名在外”的。这也是陈久成噩梦的开始。据界面新闻报道，北京人陈久成2011年通过廊坊市杨税务乡北小营村一个叫孙新广的村名结识杨玉忠，进而成为“大家新城”项目承建方。
宏昇地产（南方周末记者 王宇/图）
对此，杨玉忠开出的条件是每平方米拿80元的回扣。大家新城建筑面积在10万平方米左右，按照陈晨的说法，仅据此项约定，杨玉忠即可获利800万元。但据陈晨提供的举报材料，陈久成付出的代价远大于此。接手项目后，施工受到“大家新城”项目部工程师的阻挠，在陈久成催促签订合同时，杨玉忠先提出陈久成出100万元为其购买一辆保时捷。之后，陈久成发现合同中约定的垫资比例从事前约定的30%变为50%，工程款结算周期也被加长，向开发商缴纳的管理费也高于市场行情。此外，陈久成称杨玉忠还要求他必须从陈国洲处以高于市场价10%的费用租用塔吊。
在陈久成深陷“大家新城”项目后，为了将项目维持下去，他又以10%的高利息向陈国洲借款600万元。
2012年，陈久成的女儿陈晨曾实名举报杨玉忠隐瞒部分规划违规，拖欠工程款。在陈家父女维权过程中，杨玉忠表弟陈国洲以“黑社会力量”对其进行威胁、殴打。陈久成右臂粉碎性骨折，陈晨夫妇亦曽在深夜被砸车恐吓。相关视频记录显示，2012年11月24日晚10时左右，陈晨夫妇在驾车进入大家新城工地后，被突然围上来的十几名不明人士持棍棒打砸。保安见状则立即逃离，过程持续近一分钟。4年过去，陈久成依旧深陷“大家新城”引发的各种未解纠纷。“陈晨的举报基本属实”，一位与其合作过的北京建材商告诉南方周末。
由于杨玉忠被警方控制，南方周末未能就上述内容向其求证。就杨玉忠参与的旧村改造工程等问题，陈国洲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均不知情。对杨玉忠投案等情况的了解，也只限于“网络上的信息”。
“杨老四”的“霸道”为安次区当地居民熟知。“大家新城”居民告诉南方周末，北小营村旧城改造项目落入杨玉忠之手是自然而然。在北小营村改造之外，杨玉忠的宏昇地产还开发了城南医院“老院”背后的宏程华府，继而又在周边继续开发“宏昇华府”、“宏程华苑”、“宏程华庭”等住宅小区，打造宏昇公司的“宏程系列”。此外，杨玉忠的宏昇地产还投建了安次区第二实验幼儿园。医院和幼儿园作为“解决民生问题”的典型，反复出现在宏昇公司的相关宣传中。
在地图上搜索前述项目及宏昇地产公司，可以清晰地看到杨玉忠控制的“地盘”主要位于廊霸线和郎崔线及南环道围成的三角区域，项目主要集中在三角形地块的上部。杨玉忠所在的北小营村也即在此。
杨玉忠的项目主要集中在廊霸路和廊崔线形成的夹角内。（资料图/图）
南方周末了解到，大家新城项目后，杨玉忠和陈国洲、孙新广等人的联系愈加紧密，在旧村改造等工程上的继续合作，也更为“顺畅”。2016年，安次区麻儿营村道路升级工程中，陈国洲即为项目招标负责人，而孙新广则为评标委员会成员。2017年，杨玉忠对宏昇公司的投资数额自500万元增至1700万元，注册资本提高到2000万元，这一年，宏昇地产密集发布招聘信息，自高层主管到物业客服，规模不断扩大。
记者在北小营村走访发现，提及杨玉忠，村民多因恐惧避而不谈。但村民告诉南方周末，“大家新城”的回迁房和商品房至今未落实房产证，漏水、发霉等质量问题长期存在，向物业反复投诉始终无果。
有知情人士对告诉南方周末，杨玉忠团伙也侵占了与北小营相邻的建设村的土地，村民未得到补偿。但问及此事，建设村村民多表示“不清楚”，相关情况“要等调查”。
“杨玉忠在廊坊的根基深厚。即便进去了，外面肯定还有人。相关部门表现出实质的打击决心前，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自称了解廊坊“黑白两道”的李非告诉南方周末。
2月1日，南方周末记者前往宏昇地产公司，见有人询问杨玉忠，工作人员神色紧张，转身离去。
张毅离世3天后，1月30日，城南医院200多名员工聚集在事发地悼念张毅。当日，员工向廊坊市委市政府提交一份印有206个手印的《请愿书》，请求“全力调查此案，缉拿真正的幕后凶手”，同时请求政府尽快落实新院手续，解决200多名员工的面临的失业问题。
恐惧仍在城南医院“新院”弥散。事发后，多名男性医生聚集在一件凌乱的房间里向南方周末记者讲述医院受到的侵扰，但没有人愿意向记者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也不愿透露其所在科室。“你们走了，我们还要在廊坊继续生活。”一位医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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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伞”牵出31名国家工作人员
“廊坊市安次区环境保护局违规为杨玉忠出具环保证明，市行政审批局违规为新城医院办理相关审批手续，造成同一执业地点审批两家医院的严重后果。”河北省纪委监委的通报或许能解释张毅的新院为何无法通过审批。安次区环保局和市行政审批局之所以为杨玉忠一路开绿灯，是因为安次区政协原主席杨广恒、市政府驻富士康廊坊基地特派员办公室原主任蔡华勇的“疏通”。
通报显示，杨广恒接受杨玉忠安排的旅游，低价从杨玉忠手中购买房产，违规到杨玉忠实际控制的新城医院工作。蔡华勇则违规到新城医院工作。两人利用职务影响，违规向廊坊市行政审批局、安次区环境保护局相关人员打招呼，帮助新城医院办理审批手续，为杨玉忠“站台”、充当“保护伞”。
事发后，杨广恒受到开除党籍处分，按正科级非领导职务相应降低其享受的退休待遇；蔡华勇受到党内警告处分。但杨广恒和蔡华勇牵出了7名国家工作人员，其中，除了行政审批局局长田景红被责令作检查外，安次区环保局党组书记、局长关庆月，市行政审批局副局长李健等6人均因涉案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或组织处理。
杨广恒和蔡华勇只是杨玉忠众多“保护伞”中的一个。通报显示，杨玉忠“拿下”的机构还有廊坊市公安局安次分局、安次区委统战部、安次区计生局、安次区建设局和杨税务乡。从党委书记、局长、部长到科员，在杨玉忠涉黑案中，国家工作人员“成串”败落。
安次区第八届人大代表杨玉忠涉黑团伙背后“保护伞”关系图。共有31名国家工作人员牵涉其中。（南方周末记者 王宇/图）
值得注意的是，2月5日，涉案的廊坊市公安局安次分局刑警大队代理大队长孙玉文因交通事故去世，据“安次公安”微信公众号通报的消息，孙玉文系在加班过程中，独自驾车从安次公安分局出发去往位于杨税务乡的安次公安分局刑警大队，途中发生单方交通事故，于次日2时31分抢救无效去世。事故已排除酒驾嫌疑。
河北日报消息显示，7月24日起，中央督导组三个下沉督导组下沉到衡水、张家口、廊坊开展为期5天的下沉督导。这是中央督导组在河北的第二批下沉督导，于28日结束。
“应该是中央督导组下沉到廊坊后重点关注了这个案子。”张清告诉南方周末。
（视觉 | 周思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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