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順著他乾瘦的手指方向望去，發現樹底下有條白色褲子，風一吹，褲腳被掀翻過去，血淋淋的慘白的雙腿赫然呈現。
1
豆豆不喜歡暑假，會有很多小孩跟他搶甲蟲。
他才五歲，還不到上學的年紀，平日只有自己捉甲蟲，如今大夥一放假，蟲少人多，更難捉了。真讓人洩氣。
那種甲蟲，豆豆叫不上名字，長著根長長的鋒利的犄角，全身黑得鋥亮，一種說不出的凌人英氣。孩子們喜歡看兩隻甲蟲打架，兇殘得很。把兩隻甲蟲放一塊，厲害的一方，會用那犄角壓住另一方的手腳，全身一個打轉，輕而易舉就能把對方手腳砍下來。
豆豆喜歡這甲蟲，但不太喜歡看它們鬥。無論是自己還是對方，手腳甚至腦袋被砍個乾淨方才罷休，可憐得很。
如今很多能捉甲蟲的地方已經被孩子們掃蕩過，小豆豆只好跑到黃四臺房子後碰運氣。
孩子們都不敢去那裡，因為黃四臺像凶神惡煞，會打罵人。他是村子裡出了名的惡霸混混兒。小豆豆還小，反射弧長，不知道什麼怕不怕。
屋子後有棵大樹，開枝散葉如大傘遮陰。在樹下兜了幾圈後，終於在樹幹上發現了一隻甲蟲，真讓人興奮。而就在豆豆動手時，一個聲音突然傳來，甲蟲飛走了。
“嘿，小豆豆，幹嗎呢？”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豆豆嚇得一激靈，猛然望去，發現那人正像一隻猴子般蹲在大樹上。
是村書記龍關羽。豆豆感覺好久不見他了，怎麼突然出現在樹上？
“嘿，小豆豆，小豆豆，嘿嘿嘿。”
豆豆感覺他的聲音變了，變得很尖，像是磨鐮刀的聲音，有點瘮人。他在衝豆豆笑，類似一種精神病人病態的笑，笑得豆豆連連後退了幾步。
豆豆有點害怕，他看到龍關羽的臉和四肢不再如以往那麼白，很黑，又瘦又黑，黑如包公，瘦若風乾了的柿子。
“那兒，在那兒，幫我撿撿。”
龍關羽齜牙笑著衝豆豆揮了揮手，指向樹底下的一個東西。豆豆看到，他的指甲和手指一樣黑。
四周圍沒有人，風吹樹葉“沙沙”響，豆豆順著龍關羽的手指方向望去，發現樹底下有條褲子，是一條白色西褲。
再仔細看來，豆豆發現褲子裡竟然有雙腿。風一吹，褲腳被吹掀翻過去，血淋淋的慘白的雙腿赫然呈現。
“嘿，小豆豆，來，過來，撿起來。”
龍關羽還在樹上笑，笑得豆豆心底發毛。豆豆匆匆看了幾眼駭人的雙腿，又看了幾眼樹上嚇人的龍關羽，掰著手指甲，在龍關羽的細細笑聲中，三步兩回頭，依依不捨地快步離去。
真可惜，差點就可以捉到一隻甲蟲了。
2
夏天的夜晚總是來得特別遲，六點多吃晚飯的時候天還大亮著。豆豆捧著個比臉還要大的碗，坐在門口的石墩上吃晚飯，天邊的火燒雲剛剛泛了點紅。
“誒，你有沒有聽說，那龍關羽好像死牢裡了？”豆豆母親吃飯的時候，喜歡把一條腿放在長板凳上，說話的聲音渾厚，似男人。
“你這又是聽誰瞎說的，整天扯這扯那九不搭八的東西。”豆豆父親長得粗獷，人卻憨厚老實，如同討厭吃香麥菜般討厭長舌婦。
“什麼瞎說，大夥都這麼傳。誒，他抓進去也有快小半年了吧？”
“嗯，差不多一年了。”
“讓他貪汙，活該。”
“小聲點，得罪人。”父親有些不耐煩，或者說，有些同情龍關羽。
“什麼得罪人，敢做這不要臉的事還不讓人說咧？黨說了，這是言論自由，我就說。哪像你，慫包一個，見誰都不敢得罪。”
“怎麼又扯我頭上了？你真是，無理取鬧。”父親憤憤然，扭頭夾菜不管她。
“他貪了那麼多，要不是他，我們早就奔小康了。”
“別胡說，龍書記是什麼人你還看不到？那是好官，我看啊，絕對是被冤枉的。”
“放屁，那是裝給你看的，人面獸心。”
父親覺得母親不可理喻，不再搭話。
豆豆顧著吃飯，大人的話聽不懂。他有些不高興，要不是龍書記，自己今天可能就捉到甲蟲了。別的孩子已經捉了好幾只，自己一隻都還沒捉到呢。
3
附近實在找不到好的地方，看來要想捉到甲蟲，只能去更偏僻的地方了。
人要喝水，鳥要喝水，蟲子應該也要喝水吧。豆豆知道幾公里外有一口野塘，人跡罕至，那邊應該能捉到甲蟲，便獨自一人欣然前往。
只可惜，豆豆還是沒有捉到甲蟲，因為那裡有人，甲蟲應當早就被嚇跑了。
是黃四臺，還有龍關羽的老婆賈飄飄。
黃四臺穿著紅色襯衫、白色西褲，流裡流氣，賈飄飄穿著超短裙和低胸衫，放蕩不羈。
太陽有些猛烈，豆豆把面部的所有肌肉都縮到了眼皮周圍遮擋光線。他呆呆地站在沒過脖子的草叢裡看那兩個人，面無表情。
黃四臺和賈飄飄撐著一把小洋傘，勾肩搭背地坐在池塘邊有說有笑。鬧了一陣，黃四臺在賈飄飄耳邊說了一些淫穢的話，引得賈飄飄嬌嗔地打他，黃四臺一個順勢，把手伸到了她的奶子上使勁揉搓。
賈飄飄和龍關羽結婚不過三五年，沒有孩子，當初經人介紹撮合到一起。龍關羽的決定有些草率，完婚不過是圓父母之願，自己一心在事業上。而賈飄飄選擇龍關羽，是看中他大小是個官，以為往後也算能過上吃香喝辣的日子，可惜，跟著龍關羽照樣過著清貧的苦日子。
本性使然水性楊花，沒過多久賈飄飄就開始花枝招展、招蜂引蝶。龍關羽忙於工作，根本沒空理會她，醜事便是一樁接一樁。
龍關羽後來因為貪汙問題入獄，賈飄飄乾脆明著來，活生生把龍關羽父母氣死了。
豆豆看不懂眼前兩個人亂搞什麼，一心想著這兩個人什麼時候走，自己好去池塘邊上找甲蟲。站累了，他就蹲下來歇會兒，可才剛蹲下，賈飄飄一陣慘叫直接把豆豆嚇得跳了起來。
怎麼形容那慘叫呢？就是見鬼了的那種。
是龍關羽，他像那天一樣，正蹲在不遠處的大樹上。但是，他沒有笑，而是憤怒，抓到妻子偷情後怒不可遏。豆豆從前只看過龍關羽笑，給困難戶發補助金時開心地笑，幫村裡打路時親自上陣汗流浹背時笑，肚子疼時為了不讓村民擔心，臉色蒼白還在笑。如今面目猙獰，給人前所未有的衝擊。
“你……你不是在牢裡嗎？你……你是逃犯！給老子下來！”
黃四臺鉚足了勁衝樹上的龍關羽喊，希望能夠虛張聲勢給自己壯膽，可惜還是無法掩蓋心中的恐懼，話音顫抖。
龍關羽一個跳躍，像是一塊呼呼啦啦的黑布，騰空飛了過去。
“鬼……鬼啊！”
賈飄飄看到老公變成厲鬼飛來索命，連滾帶爬地跑走了。
黃四臺癱軟在地，也想爬走，可惜太遲了。
龍關羽用他那又黑又癟的手，抓住黃四臺的雙腿一個勁往後拖，一直拖回池塘邊。黃四臺躺在地面想反抗，齜牙咧嘴要踢他。可惜，每一腳都落了空，他像是在踢一塊永遠使不上勁的爛布，或者是空氣。
龍關羽把黃四臺穿著白色西褲的雙腿高高拎起，然後狠狠地朝他襠部一頓猛踹，一腳又一腳，踹得黃四臺臉色蒼白、不斷吐水，疼到暈死過去。
隨即，龍關羽像是掰苞米那樣，抓住黃四臺的一隻腿，轉動身體使勁一擰，用力一拔，直接把整隻腿卸了下來，然後便是第二根。黃四臺的雙腿，就這樣被龍關羽硬生生扯斷，丟到了大樹下。
“殺……殺人啦！”
這一幕，碰巧被打算前來釣魚的村民看到，驚叫著狂奔離去。
看到捉甲蟲的事又無望了，小豆豆掰著小手指甲，三步兩回頭，依依不捨地離開了。
豆豆很不開心，真讓人洩氣。
4
當天趕來的一大群村民發現黃四臺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全身上下沒有半點傷痕，雙腿完好無損，只不過死狀嚇人。
他瞪大雙眼、張大嘴巴，手像變形的爪子，四肢僵硬，面無血色。很明顯，是被嚇死的。
過去，這口池塘淹死過不少貪玩的學生，龍關羽還親自帶隊在進野塘的路口立了關卡，回到村子也曾風風火火宣傳過防溺水工作，沒想到，如今自己卻在這裡殺了人。
一時間，村子裡鬧鬼的事攪得人心惶惶，一種龍關羽含冤而死回來復仇的說法悄然傳開，大夥耕耘作息全都小心翼翼，一股說不出來的恐懼感如薄紗籠罩著這大山裡的貧窮小山村。
豆豆家吃晚飯的時候，母親把大門虛掩，不讓豆豆像往常那樣坐在門口吃。
“誒，我說，那龍關羽是不是真的變成厲鬼回來要人命了？”母親壓低了聲音跟父親說話，怕被看不見的誰聽到。
“這有什麼奇怪的，我看啊，龍書記絕對是含冤而死，所以才會冤魂不散。”父親一邊夾菜一邊說話，音量有些大，搞得母親更緊張。
“誒，你小聲點！”
“怕什麼，我又沒做過什麼虧心事。”
母親聽到這句，臉都黑了。她怕啊，之前背地裡沒少嚼龍書記的舌根，這會兒變成了鬼，會不會連自己一塊收拾了。
“對對對，你說得對，龍書記絕對是好官。上次咱家買到假菜籽的事，你還記得不？還是龍書記出面幫我們討回公道的咧。這事啊，我一直記得龍書記的好，龍書記是好官，我們要感激他。”母親說這番話的時候，也提高了音量，眼珠子還不時滴溜溜地四處轉。
飯到一半，外頭突然傳來聲響，有人在哭鬧，一家人放下碗筷，出門看個究竟。
是賈飄飄，正四處撒瘋。
賈飄飄是真瘋了，頂著亂糟糟的頭髮，臉色不成人樣，到處躲到處藏，又哭又笑，大喊大叫。
她的手裡拿著刀，朝空中胡亂比劃，看樣子像是自衛。
“鬼啊！鬼來啦！大家快跑啊！鬼來要人命啦！啊！”
賈飄飄滿村子瘋跑，一時間家家戶戶都被吸引了出來。她的喊聲裡含著冰，叫聲淒厲，大夏天的，所有人都被喊得心底發涼。
大家就這樣看著賈飄飄，紛紛避開，小孩子們和膽子小的大人們，早已躲在屋子裡不敢再出來。
無奈之下，村長和另一位村幹部畏手畏尾地站了出來，想要把賈飄飄趕回家去。
村長中年發福，頂著大肚子站出來衝賈飄飄喊：“你給我停下來！丟人現眼的東西！大家放心，有我在！”村長一邊用手指著賈飄飄呵斥，一邊衝村民揮手邀功，生怕大家忘記了他這份挺身而出，沒能記下這份豐功偉績。
陽光下，他手上的金錶閃閃發光。
“走，我們一起去收拾她。”村長衝身邊的村幹部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同衝出去。
沒跑幾步，村長突然被絆了一跤，然後假模三道地停下來整理鞋子。一同往前衝的村幹部沒有發覺這一點，還傻乎乎地自顧自往前衝。
村長是故意的，他一邊慢悠悠低頭假裝整理鞋子，一邊藏著眼睛偷偷瞄村幹部，內心發著冷笑。
賈飄飄看到他們兩個過來，更瘋了，一路連滾帶爬地逃開，最後跌進了村頭的一口老井裡。
見有人掉井裡了，膽子大一點的人紛紛過來搭救。
井水很淺，兩米不到，可是賈飄飄“撲通”一聲掉進去後，讓所有人驚訝的是，撈了半天，竟然再也撈不起她來。
她消失了。
望著黑漆漆的老井，所有人面面相覷。大家心裡有著同樣的答案，鐵定是被龍關羽拉走了，可誰也不敢說。
村長和村幹部站在井口邊上，臉色凝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村長不敢再看，總感覺這井底某個黑暗的角落，有某雙眼睛正陰森森地窺著自己。
不知為何，臨走之際，村長手上的金手錶突然脫落，也“撲通”一聲掉進井裡，一樣如石沉大海，再也撈不起來。
5
其實豆豆挺喜歡這種局面的，連死兩個人，大家都害怕極了，關門閉戶。大人都不太敢隨意亂走動，就更別提小孩子了。所以，豆豆又回到了一個人捉甲蟲的天下。真讓人高興。
父母都忙著呢，沒有空閒理會豆豆。要抓點緊，有人已經捉到八隻甲蟲了，自己一隻都沒有，再不趕緊，夏季一過，甲蟲就會沒影。
趁沒人，豆豆想回村長家後面看看，那邊也有一棵大樹，時常有甲蟲出沒，他想去碰運氣。
可是，豆豆去到那裡，還是沒機會找甲蟲，因為村長在家，正和村幹部在大樹下喝茶講話。
豆豆沒有靠近，躲在屋子牆角等他們聊完再去找甲蟲。
“這可怎麼辦啊，村長？”村幹部一臉焦急。
村長也是愁，低頭抽菸，一口接一口，整個額頭都擰成了核桃狀。
“我就說過不應當這麼冤枉他，現在可好，人家變成冤魂回來找我們算賬了，你看怎麼辦？”
聽到這話，村長很不高興，把菸頭一掐，說話有點來氣。
“你現在來埋怨我？”
村幹部見村長臉色變了，不敢再吭聲。
“我們還不是被他逼的？上邊撥下這麼多錢，大家也就平分一部分，原本多麼平常的事，可他偏偏不拿自己那份兒，還想告發我。你說，我們能怎麼辦？”
村長重新點了根菸。
“再說了，事雖然是我牽頭辦的，你們分錢的時候可一分錢也沒少拿啊，告他私吞所有款項的聯名狀上，可是各個都簽了字。”
不知道是不是煙燻的緣故，村長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抬起頭，從縫隙中窺看村幹部。
“哎呀村長，這些事就別抖出來了，趕緊想想辦法吧。”村幹部急得直撓頭。
小豆豆不知道村長他們到底嘀咕著什麼東西，沒完沒了的，一心惦記著甲蟲，蹲在牆角時不時冒出小腦袋窺看，看他們什麼時候才離去。
看了幾眼後，豆豆再次發現了龍關羽，他就在大樹上，一聲不吭地蹲在村長他們的頭頂，面無表情地冷眼注視著一切，像是被黑色爛布包裹的死神。
豆豆很好奇，龍書記到底是什麼時候、怎麼上去的，自己有這本事該多好，捉甲蟲技術絕對一流。
正思考著，龍關羽好像注意到了豆豆，突然猛地一轉頭，正巧跟豆豆對視上。（原題:《斷手斷腳》，作者：耳先生。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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