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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文
這段時間,錦鑫製衣公司正在開展攻堅戰。生產線上,工人們24小時三班倒,忙得如火如荼。
這家公司的老闆叫宋金陽,所生產的服裝全部出口。由於和一家外國公司簽訂的交貨日期即將來臨,倘若屆時不能履約,不論是經濟上還是聲譽上,公司都將蒙受重大損失。可偏偏在這時候,公司秘書劉樹利向宋金陽遞上請假單,說是老家有急事,想請一週假。
宋金陽當即對劉樹利沒好氣地說道:“眼下是啥時候?火都燒眉毛了,你還有心思請假?行,我不攔你,但請別忘了公司的規定!”
公司的規定是宋金陽擲出的“殺手鐧”——為激勵員工的積極性,攻堅期間,公司給每位員工增加20%的工資;如果在這個時間段請假,則除了扣發工資、獎金外,每請假一天還要罰款200元;如果擅自離崗,則給予開除,沒得商量。
沒想到,劉樹利點點頭,說他清楚公司的規定,但還是要請假。
這個才25歲的年輕人大學畢業後就來這裡,工作能力強,為人處世低調,深得宋金陽的喜歡,但他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溜人,讓宋金陽很是惱火,於是他冷冷地道:“要是我不答應呢?”
劉樹利脫口而出:“那我就辭職。”
宋金陽驚訝地說:“你到底有什麼要事?能和我說說嗎?”
劉樹利的要事,是回鄉當“八仙”。按照當地風俗,村裡老人去世了,他們要抬棺上山安葬。抬棺需要八個人,俗稱“八仙”。近年來,他老家的青壯年都出去打工了,村裡只剩下留守的老人和孩子。於是,每逢遇到這種事情,在外打工的青壯年都要輪流回去當“八仙”,現在輪到劉樹利了。
宋金陽的老家離劉樹利的老家不遠,他知道“八仙”的習俗,但是他說:“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但活的人還要繼續生活……”
劉樹利平時對宋金陽都是言聽計從,但此時卻打斷他的話說:“活著的人如果沒有盡到義務,沒有對死者起碼的尊重,和行屍走肉有啥兩樣!”
宋金陽被噎得無話可說。他雖然捨不得劉樹利,可為了維護公司規定的權威,他還是面無表情地說:“你不辭職也會被開除的,去跟財務結算工資吧。”
劉樹利剛走出門口,宋金陽的手機響了,是哥哥打來的,問宋金陽現在能不能回老家一趟?宋金陽說忙過這陣子馬上就回去。哥哥說:“媽很想你。”
宋金陽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狠下心說:“你告訴她老人家,我也很想她,可是我現在真的很忙。”哥哥嘆息著要掛電話,宋金陽又交代說,“你告訴媽一定要去醫院,不要吝嗇錢。”哥哥哽咽著說,媽媽不想去醫院,她擔心不能在家“上路”。
宋金陽眼睛紅了,說:“你去找醫院院長,請他安排最好的醫生上門給媽媽看病,多少錢都不是問題!”
宋金陽的母親已八十多歲,跟當農民的哥哥在老家生活。此前,宋金陽因為在外忙於創業,已經多年沒回去過了。不過,因為他事業有成,所以哥哥和媽媽從不缺錢用。在村裡最早住上樓房的是他們,現在村裡唯一使用空調和太陽能熱水器的也是他們。可是歲月不饒人,數日前,聽哥哥說,媽媽這幾個月來身體大不如從前,似乎感覺到自己是一盞即將耗盡油的殘燈,竟然安排了身後事……
宋金陽正陷入遐思中,主管生產的副總進來彙報說:“對方剛剛在電話裡提出,如果我們能在十天內交貨,價格可以上漲一個百分點,還可以繼續和我們合作。”
宋金陽不假思索地說:“答應對方!”接著他語氣嚴厲地說,“通知下去,員工的工資增加到30%,這個時候一律不許請假,想請假的就走人,劉樹利就是榜樣!”
錦鑫製衣公司如約供貨,對方非常滿意,答應繼續合作。於是宋金陽飛到國外續簽合同。剛回到國內,哥哥打來電話,說媽媽剛剛“走”了。宋金陽如五雷轟頂,他急忙衝出門叫上司機,朝老家趕去。
一路上都是傾盆大雨,兩個小時後終於到了村邊,車子卻停了下來。宋金陽下車一看,欲哭無淚。連續幾天的大雨,使河水暴漲,沖垮了進村必經的一座小橋,本來十來米寬的河面也擴大成了二十來米寬。
他打電話回去,哥哥和鄉親們趕到對岸,卻也束手無策。多年前這座橋投入使用後,他們就不用再擺渡過河,船隻早就廢棄了。要想臨時扎木筏渡過洶湧的波濤,簡直是異想天開。哥哥怨恨地望著宋金陽,跺腳喊道:“你不用在這裡等了,還是回城裡賺錢去吧!”說完轉身就要和鄉親們回去。
宋金陽情急之下要跳進河裡游過去,被司機緊緊抱住。
“等一等!”身後傳來一聲大喊,宋金陽回頭一看,原來是穿著雨衣的劉樹利。劉樹利用手指了一下這邊橋頭旁的一棵大樹,又指了一下那邊橋頭旁的一棵大樹,大聲說:“你們回去找一條足夠長和粗的繩索來!”
對岸的人明白了他的意思,馬上趕回去了。劉樹利對宋金陽說,他的老家就在離這裡十公里外的村子裡,他回來辦完事情後,還理不清頭緒要去哪裡打工,暫時幫家裡打理河那邊的木耳培植場,擔心這幾天的暴雨打壞棚子,想上山看看,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了宋金陽。
臉色黯然的宋金陽告訴劉樹利,他母親去世了。
一個小時後,一個人揹著一捆嬰兒手臂般粗的繩索來到對岸。他先是爬到樹上,將繩索的一頭牢牢系在一根粗樹幹上,然後將一顆拳頭大的石頭綁在繩索的另一頭,抓起石頭,使勁扔了過來。
劉樹利解開石頭,抓住繩索爬上樹,牢牢系在樹幹上,一根筆直的繩索就穩穩地橫跨在河面上了。他雙手握住繩索,吊著身子使勁地晃了幾下,又攀爬幾步,然後跳了下來,對宋金陽說:“沒問題,可以過去了。”
處於悲傷中的宋金陽這才醒悟過來,原來要通過這種方式過河。他是戶外運動愛好者,閒暇時喜歡參加攀巖,這種攀繩過河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
宋金陽交代司機返回公司,然後很順利地過了河,急匆匆地往家裡走。劉樹利叫道:“等等我!”他抓住繩索,動作迅速地向對岸攀爬。宋金陽神情焦急,他對劉樹利喊:“你快點!”
剛到岸邊,劉樹利雙手鬆開繩索,落在一顆大石頭上。沒想到暴雨已經讓泥土鬆動,石頭不受力,劉樹利剛站到上面,石頭就帶著他往河裡滾落。他眼疾手快,就在身子即將落入波濤的瞬間,雙手猛地抓住了大樹上垂下來的一根青藤。石頭劃過他的右腳,“譁”一聲巨響沒入水中。
宋金陽大驚失色,趕緊和村民把劉樹利拉了上來。他埋怨劉樹利:“你就不能等洪水退了再去木耳場嗎?”劉樹利的右腳被石頭劃破了一個口子,鮮血直流。他喘著氣說:“皮外傷,沒事。我想去給老太太上炷香,送她一程。”
進了家,宋金陽跪倒在媽媽的棺前,痛悔大哭。
三天後,按照習俗,要抬媽媽的棺木上山安葬了,可在這個關頭卻來了棘手的問題:起棺的時候,“八仙”中的一個人突然叫了一聲,冷汗直冒。原來今天早上他挑水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以為沒事,此時使勁了才知道扭傷了腰,不能抬棺了。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抬棺需要八個人,意思是“八仙齊出動,抬逝者成仙”,現在“八仙”成了“七仙”,習俗上是萬萬不允許的!到這個時候,宋金陽才知道,自己的村裡和劉樹利的老家一樣,青壯年都出去打工了,只有這個時候才回來湊齊成“八仙”。
宋金陽說:“我出高價請外村的人來。”一旁的舅舅朝他罵道:“你以為錢是萬能的嗎?”是啊,最近的另外一個村子離這裡至少有五公里,等人趕到,安葬的“吉時”已經過了。宋金陽一衝動,就說:“我來!”舅舅本來就對他在媽媽病重的時候不回來看一眼心懷不滿,見他這樣說,終於忍不住甩了他一巴掌,吼道:“你幾時見過孝子抬棺的?”
劉樹利走上前,輕聲說:“我來。”宋金陽疑惑地說:“你的腳……”劉樹利語氣堅定地說:“我行。”
宋金陽和哥哥一人捧著媽媽的遺像,一人捧著香爐,走在棺木前引著媽媽“上路”。劉樹利抬著棺,咬緊牙關,步履艱辛,腳上尚未完全癒合的傷口被撕裂了,鮮血滲出,滴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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