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痛(散文)

王金洲

我心里有个隐痛,还得追溯到中学时代。同村的同学郭忠,书读得很好。他家里穷,父亲是老儒生,病恹恹的一个“药罐”。为稻粱谋,郭忠啥活都干。去田畈,总携带两样宝:课本和农具,手掌犁把,嘴唧唧咕咕念书,入夜则在一颗豆大的油灯火苗下读写。郭忠有个弟弟叫郭臣,在读高一,郭忠再忙,也不让弟弟插手做农活。

我们住校生,一日三餐蒸饭。开饭时,郭忠把自己的饭盒拣出来,往怀里一掖,悄无声息地躲进树林。一回,我跟踪去看。郭忠揭了饭盒盖,是一盒番薯丝,这松货,吃时饱胀,吃完拉一趟,迅即空空如也。我看他咽得两腮鼓囊囊,情不自禁地唤他,他瞧我一眼,垂下头,央我别告诉他弟弟,因他弟弟吃的都是白米饭呀。

学期快结束的时候,郭忠的脸色愈加像灰苔似的,成绩却遥遥领先,可他不想读书了。他吞吞吐吐道:“家里没劳力,承包的田地荒了。我也读,郭臣也读,最后饿着肚子,一个也读不好。我退学让弟弟安心读书。”我急着说:“可郭臣读书没你好。”郭忠苦笑:“谁叫他是我弟弟呢,但愿他能考上大学,也算圆了我的大学梦。”

就在郭忠打起铺盖恋恋不舍准备回乡时,起了一场风波。寝室里接连被盗,寝室长把矛头对准积怨已久的郭忠,他想出一条计谋,用一枚五分硬币作诱饵,搁于某床。他拉上我们几个他信得过的同学,到隔壁蹲着,板壁破旧有漏罅,可透过孔洞监视。先是瞥见累累挤挤的高低铺,接着,一颗脑拱进我们的视线。

我心砰一跳,是郭忠!他一边收拾自己的铺,一边将脸偎进被窝,一副恋恋难舍之状。偶抬头,瞧见了对面铺上的硬币,顿时,眼睛瞪圆了。当时五分钱可买两只酥饼、一根油条。不!这是烧红的铁,是陷阱!我真想高喊出来让郭忠小心,但害怕寝室长如锤的拳头,未敢吱声。终于,一只带疤痕的粗手,颤哆哆伸向那枚硬币。寝室长呼地奔过去,拳脚相加,揍得郭忠鼻血洇红了一张脸。

如今忖起,我的心又隐隐作痛,自己虽不是主谋,也算个帮凶。郭忠捡起硬币,并未装进自己的兜,莫非捡起看看就犯法么?郭忠一声不吭,擦了鼻血,卷了铺盖要走。我抓住他的胳膊,嗫嚅着说不出话。倒是他朝我笑了笑,嘱我照顾他弟弟。为答谢我,他把一钵霉干菜送给我。没想到最后分别的场面会是这样,我看见寝室长也垂下头,没了开始的嚣张。

后来,郭忠也回过母校,给弟弟送粮。记得他挽着裤管,麻细细的脚杆沾着泥斑。

临毕业,我们找到真正的窃贼。老鼠洞里,各人去认领失物。郭忠失去的,又能到哪里认领?

郭臣不负兄望,如今大学早已毕业,据说分配在杭州的一家公司里;而郭忠却没有消息,让我没有机会消释心中的隐痛。

隐痛(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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