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笛》問津:說說那三個小子

文 / 王立彬

《魔笛》問津:說說那三個小子

機緣湊泊、石光電火。得承認偶爾看到“音樂大師課”第二季中,惜字如金的“小漂亮”演唱《夜空中最亮的星》,激發了重新思考《魔笛》謎一樣的一部分的興趣:莫扎特最偉大德語歌劇的三男童是誰,所為何來,來自何方,又到何方去?為什麼大多數指揮家拿女高音冒名頂替,是對這部無與倫比音樂劇犯下的難以原諒的錯誤?

在1791年10月1日寫給妻子康斯坦茨的家書裡,就當時《魔笛》火熱上演,莫扎特提到了當天演出被喝彩打斷的三個段落:“意料之中的是第一幕‘男人和女人’(Mann und Weib)二重唱、帕帕基諾鐘琴(《多麼美妙的鈴聲》),還有第二幕男孩三重唱。”莫扎特明確說的是“Seid uns zum zweiten Mal wilkommen”(“歡迎你們來這裡,這是第二次歡迎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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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仙童從上而降,一拿笛子,一拿銀鈴。出現一鋪著雅緻檯布的桌子)

三重唱:

我們第二次歡迎你們,男子漢,

來到薩拉斯特羅王國。

他把你們被奪走的笛子和銀鈴

帶給你們。

若你們不嫌棄這菜餚,

就請快樂地吃吧喝吧。

當我們第三次再相見,

快樂就是對你們勇氣的報答!

塔米諾,鼓起勇氣!目標近了。

說這是第二次相見。在第一次見面中,三男孩唱道:

這條道路帶領你通向目標,

但年輕人,你必須像男子漢一樣去取勝。

因此要聽從我們的教導:

你要堅強、忍耐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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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人總覺得難以置信。用一位鋼琴演奏者的評論說,這一段“小漂亮三重唱”(“niedliche Terzett”) 無論如何不像喝彩返場對象,而是“纖細脆弱的34小節”。“這裡甚至缺乏旋律感”,“與莫扎特給妻子講的另外兩處返場片段反差明顯”,“這一片段出現的時機也並無特別之外,屬於枯燥乏味日常大白話”……“一句話,這不過是觀眾隨心所欲的一時偏好,隨意揀出來顯示禮貌罷了。”

然而,《魔笛》早期時代,“乏善可陳”的“小漂亮三重唱”獲得了超出歌劇院的獨立存在。整個1790年代,以不同形式出現在維也納、柏林和倫敦。“小漂亮三重唱”出人意料地走向公眾,是關於“三男童”一連串待解之謎及後世始終渴望有一部《魔笛指津》的一個體現。

在《魔笛》首演中,第一男童扮演者是24歲的安娜,《魔笛》創作者、共濟會員、小劇院經理伊曼紐爾·施奈爾德的侄女,性別不對、年齡更不對——她比扮唱帕米娜的人都要大。根據不大精確的記錄,第二男孩、第三男孩扮唱者情況要“好不少”——兩個少年一個15歲,一個17歲。儘管年齡偏大,但至少都是少年,可能是從當地童聲合唱團借用的(或剛變聲的合唱隊退役成員)。在演職員表中,他們都沒留下姓氏。在莫扎特的演職員薪酬流水錶中,三男孩和三女子部分都被省略,當時演出也沒有留下批評,表明沒有人認為這一“混合性別”三重唱有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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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施奈爾德1791年的腳本角色說明中,他把三男孩注為“Drei Genien”(三個天才,三個重要角色),也許應該是“Drei Knaben”——這種“雙重標註”身份,1793年、1823年重印時都未加“糾正”。儘管莫扎特手跡與Simrock在1814年出版的第一部《魔笛》全譜使用的都是“Knaben”。整個19世紀大體上是“Knaben”與“Genien”混用。

現在,我們也許可以往另一個方向想一想:也許施奈爾德沒錯,只是過於簡略地寫出了角色指示呢?也就是說,作為《魔笛》創作者,他既指“三個男童”又指“三個重要角色”。

但這不能成為後世許多指揮家用女聲充當“三男童”的理由。特別是在現場演出中,使用女高音扮演“三男童”,不僅僅形象上,而且音樂上堪稱一種無法容忍的懶惰,要不得的“將就”。卡拉揚就較過真:如果不能用真正的男童演出《魔笛》三男孩,那就拉倒,乾脆不演錄。1950年代,中年卡拉揚或者“南方人卡拉揚”帶領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的戰後首批新人班底錄製的《費加羅的婚禮》《女人心》《魔笛》,與其後來錄音相比,有一種不容追隨的率真,使人們想象青年卡拉揚在亞琛小劇場指揮莫扎特歌劇的熱情。這是20世紀莫扎特歌劇演出、也是卡拉揚歌劇藝術的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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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當然明白,單獨割裂出來的“三男童”並不具備決定一切的力量。但就大師指揮層面而言,“三男童”就像一塊豹斑或一條虎紋,是整體藝術精神的不可否認的體現。1980年代卡拉揚新版《魔笛》3張唱片由DG公司出版。這套唱片的最大亮點卻是“附贈”的第4張唱片——上面只有一首《魔笛》序曲,卡拉揚1938年單聲道錄音。序曲當然沒有聲部,但它是那麼清晰、澄澈,在頑皮狡黠之中流溢著“人類第二度的純真”(富特文格勒論《魔笛》)。古舊的聲音使我們穿越時空,置身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亞琛,那個“狡猾的薩爾茨堡小個子”指揮著另一個“頑皮的薩爾茨堡小個子”的最偉大藝術文獻。

遺憾的是卡拉揚《魔笛》大幅刪除德語對白。對這部“德語說唱劇”開山之作,是無法彌補的憾事——但卡拉揚避免了另外一大憾事:他堅持用三男童演唱《魔笛》三男童。這一時期也是富特文格勒歸來並主導薩爾茨堡音樂節的時代,幾場現場《魔笛》錄音保留了德語對白,卻一直以女高音演出三男童。看著收藏的三個版本,不能不發問:從維也納童聲合團或教會合唱團借三個男孩就那麼難嗎——從音高上,女高音唱起來不成問題,但天籟之音喪失殆盡,姑且不要說錄像“女人扮少年”的彆扭了。

克倫佩勒的著名演錄也用女高音扮唱三男童。伯姆1955年維也納愛樂錄音由DECCA小雙張發行,十年後與柏林愛樂的演錄由DG正價發行,後者擁有更強大陣容,包括翁德里希、菲舍爾-迪斯考、漢斯·霍特等,但是總體不如維也愛樂版活潑熱情。可惜兩版都用女高音演唱三男童。DG說明書肯定地說“三位女士演唱幾乎讓人們誤認為‘這就是男孩’”恰恰暴露了問題所在。在老一代大師名演之外,阿巴多指揮馬勒青年交響樂團製作的《魔笛》是風格清新的新一代之作,其中很重要一點就是也堅持“男童演唱男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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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本人手頭範圍而言(翻騰了一天一夜,也未找到弗裡恰伊版《魔笛》壓到哪一個角落了),真正的寶貝是NAXOS的著名低價錄音。1993年6月20至30日在布達佩斯意大利學會的錄音,邁克爾·哈勒茲(Michael Halasz)指揮Failoni Orchestra Budapest與匈牙利藝術節合唱團演出的《魔笛》,幾乎可以說是當時由一群“無名之輩”演出的完美之作。指揮家和管弦樂團表明:多瑙河布達佩斯段仍然保留了被維也納段所遺忘的許多東西。主要的歌唱家不受條條框框約束,在必要的環節天機自發、隨心所欲。三位少年的聲部猶如白色的翅膀從天而降,純粹的童聲(而不是文字內容)再次讓我們起疑:就像古希臘悲劇中化解難以化解的矛盾時坐在人工裝置上出現的神一樣,在現代機械中從天而降的三男童是什麼來頭,從何而來,所為何來?

我們真的不知道,也許最好不要牽強附會去揣想。就像對莫扎特本人一樣:我們欣賞音樂史上真、善、美巧合的唯一光明時刻,但那個全名沃爾夫岡·阿瑪迪烏斯·莫扎特的小子是什麼來頭,從何而來,所為何來,我們最好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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