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課的電腦開著，右手還保持著握筆的姿勢，草稿紙上的習題尚未解完……胡進文的生命定格在3月14日23時許，享年56歲。
胡進文是湖南省益陽市第一中學高中班數學教師，共產黨員，先後榮獲“湖南省先進工作者”、全國五一勞動獎章、“蘇步青數學教育獎”。去世後，胡進文被追授為“湖南省優秀共產黨員”“益陽市道德模範”。
記者近日走訪了胡進文工作過的湖南省桃江縣鸕鷀渡鎮中學、大慄港中學、桃江六中、桃江二中、益陽師範、益陽市一中，探求普通的靈魂如何走向崇高。
育人——正弦曲線
益陽市一中教學樓1502班，胡進文擔任班主任的高三班級有好幾屆都在這間教室。牆上的牌匾十分醒目：“學會做人”“學會做事”“學會學習”“學會生活”。
回溯到1984年——胡進文在鸕鷀渡鎮中學任教的第3年。曹誠和同學用仿造的飯票冒領了午飯，校方打算開除，要請家長領人。班主任胡進文找來這8個學生問：“這裡還有飯，還吃得下嗎？”幾個學生狼吞虎嚥，一大盒飯沒了。
胡進文懇求校長：“你看，他們真餓了，別請家長了，我來吧。”
胡進文教育學生：“伢子，不能偷！”
“不能偷”3個字讓曹誠一直記著：“我懂了，做人要有底線。”
對於益陽市一中902班的夏蓉來說，也記得3個字，“不要哭”。
高考在即成績下滑，母親因焦慮與她爭吵，為此哭泣的夏蓉在樓梯口與胡進文相遇。
“誰欺負你了？”
“考得不好，被我媽罵了。”
“那我去教育你媽媽！”
一句話讓夏蓉破涕為笑。
“孩子加油，不要哭！”目送夏蓉下樓，胡老師大聲喊，夏蓉高聲回應：“好，我不哭！”整棟樓都能聽見。
胡進文認為：“目前高中學生的數學應用能力偏低，社會輿論仍以分數論英雄，認為數學就是做題，什麼應用意識、實踐能力都是將來的事，先讓孩子拿到大學入場券再說。”
家長很著急：“孩子初中時成績一直拔尖，可現在不是了啊。”
“請把期望值降低一點。”胡進文與家長溝通，“進步往往呈螺旋上升，要注重整體發展趨勢，只要學習態度端正，哪怕成績有波動，也不要緊。眼睛不要只盯著名校，只盯著成績和排名，要關注孩子心理健康，關注思想教育。”
《奮鬥筆記》是胡進文與1204班學生的筆談記錄，裡面有這樣一段話：人生難免經歷苦痛掙扎，任何人都不會一帆風順。我只想告訴孩子們，任何時候，這個大家庭都是你一生最大的財富。也許成功時不會人人為你慶賀，但困境中，會有無數人站在身旁給你動力。
夏蓉對記者說：“胡老師教導我們，人生如同正弦曲線，有起有落。如果你此時感到很辛苦，那就告訴自己，容易走的都是下坡路。堅持住，因為你正在走上坡路。命運從來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抱怨是懦弱的表現，努力才是人生的態度。”
初心——圓周角定理
桌上、地上、床上全是書，自費訂閱的數學類雜誌堆成山。
妻子張躍輝問他：“怎麼那麼愛書？”胡進文回答：“農民種田要用鋤頭，書就是我的鋤頭。”
胡進文的教學筆記多達60萬字，一絲不苟，漂亮得像印刷品。
數學教師曹愛軍說：“胡老師說備一堂課要3天，我不信，看到備課本，我信了。”
學生郭芳亮說：“教學內容都融在胡老師的血液裡了。”
在鸕鷀渡鎮中學，下課了，辦公室還圍滿學生，胡進文拿起粉筆，把水泥地當黑板寫得滿滿的；在益陽一中，胡進文不回家吃午飯，叮囑妻子，回家太費時，麻煩你送飯吧，這一送，就是8年……
2007年1月，兒子胡宇患病，在長沙湘雅醫院做心臟搭橋手術，胡進文請假一週陪護。
“爸，再陪我一天吧。”
“孩子，我陪你的時間還長呢，可爸爸的學生就要畢業了呀。”
於是胡進文回了益陽。
課間，胡進文總被學生圍住，每次等解答完問題，都得跑步趕去下一堂課。胡進文夾著講義奔跑的畫面，是益陽一中最美的風景。
打開一本學生留言本。
“每天7節課，我最期待您的數學課。”
“我喜歡上胡老師的課，數學虐我千百遍，我待數學如初戀。”
胡進文常說，數學是冰冷的美麗。
如何讓冰冷變得美麗？“胡嗲定理”“女士優先原則”“葵花寶典”……這些有趣的說法，都是胡進文總結出來的數學定理和學習經驗。
胡進文碰到難題，叮囑徒弟劉暉老師幫忙，次日胡進文還是搖頭，“這思路學生難理解”。5天后，劉暉忘了這事，可胡進文想出了5種解法找劉暉探討出最佳思路。
胡進文在《新課程背景下對高中學生數學應用能力培養的探究》一文中寫道：“數學應用不是簡單的題型+技巧的訓練；解題並不是解決問題的縮寫。在素質教育的今天，我們不是要讓學生數學應用能力的培養變成令人生畏的題型+技巧式的重複演練，而是要激發學生學習數學的興趣，提高學生的數學應用意識和應用能力，讓學生在生活中感悟數學的意義。”
1982年參加工作，胡進文第一學歷只是中師。36年來，從教初中，到教高中，再到奧賽教練，胡進文先後發表論文30多篇，其中20多篇獲省級一等獎。2018年，胡進文獲評正高職稱，湖南51萬名中小學教師中僅314人。
2017年，胡進文獲得“益陽市教育突出貢獻獎”，作巡迴演講時他說：“數學課堂既彈奏不出悅耳音符，也沒有華麗的辭藻，但面對學生，我能把冰冷的數字，變成充滿希望的未來，付出再多也無怨無悔。”
聽聞胡進文去世的消息，益陽市一中校長王楚奇悲痛萬分：“胡進文36年初心不改，真正把教育當作事業來做，如同圓周角定理——圓的直徑所對應的圓周角永遠都是直角！”
奉獻——心形線
5月14日，教師陳亞平打開手機裡保存的視頻。
“總是向你索取卻不曾說謝謝你。直到長大以後才懂得你不容易……”2015年6月3日晚自習，1202班教室傳來歌聲。高考前夕學生為胡進文唱了一首歌《父親》。
歌詞抄在黑板上，歌詞裡“父親”換成了“胡嗲”。益陽方言“嗲嗲”有父親之意。胡嗲在講臺來回踱步，雙手環抱胸前，時而扭頭看看黑板，是靦腆也是怕學生看見眼淚。
“謝謝孩子們！”一曲終了，胡進文指著黑板，“這道題還是要做一下的啊！”
一幅老場景——午餐時分，1502班教室隔壁小屋，妻子送來飯菜，胡進文打開飯盒，求教的學生從門口探出頭。
“進來！”胡進文放下筷子。就這樣吃吃停停，飯菜早涼了。其實胡進文吃飯另有所圖。
飯盒裡有好菜，胡進文總是這個一塊魚那個一坨肉，先分給學生。
朱明老師記得，胡進文隔三岔五帶學生去他家改善伙食。一天，胡進文又邀三個年輕教師和六七個學生去他家吃土雞。胡進文夾了只雞腿放入學生碗裡。“我們也要！”“別急，都有。”最後才輪到讀初中的兒子胡宇才。
王詠蘭是胡進文在桃江六中任教時的學生。1993年初中畢業的她因家庭貧困，父親不打算送她上學。胡進文聽到這事，騎著單車來到她家。
“為什麼不讓詠蘭繼續讀了？”
“胡老師，家裡太窮了啊！”
“窮也要想辦法吶，先讓詠蘭上學，有什麼困難我來解決！”
王詠蘭再次回到學校。一天中午，胡進文發現王詠蘭的飯盒裡只有一個菜，辣椒蘿蔔。“就吃這個怎麼行，趕緊到我家來吃！”此後，王詠蘭就成了胡進文家餐桌上的常客。
高考前3個月，王詠蘭的母親查出惡性子宮肌瘤，醫療費用讓這個家雪上加霜。父親又讓王詠蘭輟學。
胡進文得知後，拿出800元囑咐王詠蘭：“把錢收好，回家給爸爸。”
800元！這是胡進文當時3個月的工資。
提起20年前這件事，現在是益陽市一中教師的王詠蘭仍然止不住流淚：“如果不是胡老師，我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了，哪還能夠走上這個講臺啊！”
1202班學生何雄男曾經學習吃力，思想迷茫。胡進文察覺後，放學約他一起回家。天下大雨，何雄男撐開傘。學生把傘儘量往老師頭上舉。老師又一個勁兒把傘往學生這邊推。你推我讓，兩人都溼了。“在我生命裡，胡嗲就是那個風雨同行的人！”何雄男說。
“碩碩煬”是胡進文送給1502班學生張碩煬的暱稱。方言裡，碩是差。張碩煬數學差，胡嗲總這樣親暱地叫。“碩碩煬”沒有變更“碩”，反而變好了。張碩煬說：“若無發自內心的期待，胡嗲不會給我這個恨鐵不成鋼的暱稱。對於走得慢的孩子，他講龜兔賽跑的道理，只要不停，慢慢走，就能到達終點。”
胡進文的教育隨筆，泛黃的紙上記錄著濃濃愛意——
“愛學生，是人民教師的天職，也是我的座右銘。”
“人民教師也許一生清貧，但永遠不會孤獨。”
學生的留言本上，稚嫩的筆蘸滿深深依戀——
“世上只有胡嗲好，有胡嗲的孩子像塊寶。”
“胡嗲最美，嘔心瀝血教導我們；胡嗲最少年，將美好年華揮灑這裡。”
從教36年，胡進文教過的學生有4000多人，他說“每個學生都是我的崽女”。
2017年中秋節，胡進文買了200個月餅，所教班級的學生每人一個。
月餅代表老師的心！
學生周心怡說：“在平面直角座標系中，這個以二元方程的解為座標的點的集合，恰好是一個心形的曲線。胡嗲一輩子為4000個學生做的一點一滴，恰好匯聚成愛的心形線。”
名利——對數函數
5月15日。胡進文去世後第60天。
桃江縣鸕鷀渡鎮長江小學多了一個“進文書屋”，益陽市一中將首批募集的2150冊圖書送到孩子們手中，完成了胡進文的一樁心願。
2017年11月，胡進文回鄉探親，對長江小學校長王俊雲說：“我得了益陽市教育突出貢獻獎，有點獎金。你把困難學生摸下底。”
“你可想好了？”王俊雲清楚胡進文的家底：妻子沒工作，兒子剛就業，父母要照顧。處處需要錢。
“你趕緊把名單列出來。”
2018年1月19日，胡進文乘車前往長江小學。出發前，胡進文找一中副校長羅攀登借了2000元。
“胡進文老師這一次捐贈20000元，受捐贈的有19名同學……下面歡迎胡進文老師講話！”
胡進文說：“長江小學是我的母校，我讀了書，有了出息，要感謝母校。希望同學們好好學習，成為國家棟梁之材！”
發現圖書室缺少低年級學生閱讀的圖畫書，胡進文與一中同事商量，發動一中師生捐贈圖書。
羅攀登終於搞清楚胡老師借錢的用途，獎金還沒發下來，此次捐贈的另外18000元，是胡進文挪用的家庭應急備用金。
妻子起初也不樂意：“等獎金到了再捐嘛！”
“獎金遲早會到賬，可孩子們等不起啊！”
獲獎當晚，去上海看兒子的妻子打來電話：“聽說得了重獎。”
“現在沒了，我全捐了！”
掛掉電話，妻子有些鬱悶，胡進文的工資除了維持日常開銷，還要照顧父母。自家房貸有7.8萬元未還清，兒子買新房又欠249.6萬元。
兒媳婦李敏安慰道：“媽，我們雖然欠了錢，但爸爸這樣做肯定有理由，您別生氣了！”
兒子、媳婦同意，張躍輝略感安慰，又接通了胡進文的電話：“胡嗲，我想通了，就當沒這筆錢！”
2016年11月26日，胡進文獲得“蘇步青數學教育獎”。
學生家長曹萍找來了，她親戚在長沙辦培訓機構，急需引進大腕級數學教師。“胡嗲，你這個獎含金量高呢！老闆說年薪30萬元，不需辭職，只要寒暑假為公司服務。”
沉默，搖頭。
“胡嗲啊，你只會做題，不會算賬吶。”
“眼裡不能只認錢。我是農村苦出來的，很滿足了。”胡進文拒絕了家長的好意。
“在學校是教，在外面也是教，為什麼不去？家裡還欠了賬。”關上門，妻子說。
“莫把錢看太重，賬，慢慢還。”
提起這件事，曹萍說：“我知道，在數學裡有兩個函數，一個是正比例函數（y=kx），一個是對數函數（y=lgx）。一般人心裡是正比例函數：付出越多，收穫越多。胡嗲卻偏偏選擇對數函數：付出與獲得，不成正比。”
不計報酬，不為功名。胡進文做這種選擇，不是一次兩次。
王楚奇在桃江縣當教育局局長時，胡進文是桃江二中校長。胡進文找局長：“我不想當校長了。”
王楚奇勸他：“不當校長也行，到縣教育局找個崗位，說不定能進步到副局長。”
“我只想當教師！”
胡進文辭去校長職務，到益陽師範教數學。
3月13日，他去廣州為一位報考中山大學研究生的學生面授機宜，14日早上乘火車趕回益陽聽了兩堂公開課，上了4節數學課。晚上獨自在家備課解題，結果突發疾病，再也沒能起來……
胡進文悄然離開了他一生摯愛的講臺。
不少學生自發給他捐款，張躍輝全部退掉。
“胡嗲說不能把錢看太重，他人走了，我還聽他的！”
（光明日報 記者 唐湘嶽 《湖南教育》記者 陳文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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