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奶茶走益陽

丁海笑 作者

飲食,飲在前,食在後。我對喝更偏心一些,倒不是像那些品茗、鑑酒的行家們那樣把“喝”的行為搞得瑣碎、儀式化,喝對我來說,是一種對故鄉的眷念,縱然行遍千山萬水,嚐遍萬千佳餚,最能瞬間憶起故鄉的口味,只會是三樣:茶、酒、咖啡。飲品無國界,也迅速能讓不同地域的人產生共鳴,“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放之世界皆準。

旅途中,我總離不開喝茶,咖啡很容易快餐化,酒又在許多國家被嚴禁,只有茶能讓我一路從中國沿絲綢之路喝到歐洲去。初唐時,中國人還認為茶是南方野蠻人的飲品,是佛教徒率先正統化了茶,中唐到晚唐時期,由於和西域的貿易關係,茶也擁有了經濟上的合法地位,宋朝人用絲綢和茶換馬,形成了茶馬古道。

茶是一種貧民化飲品,又不失高雅。飲茶已然變成一種社交儀式,英式禮儀中連端茶的手指都要規定,日式文化將茶道變成一項修行,茶具器皿講究至甚,中式品茶更加玄乎——學佛、論經、拉家常、談生意都可以茶不離手,往往幾道茶後,幾百萬的生意就做成了,比耳鬢廝磨的酒席更有效率。到了廣州,早茶就愈發與茶無關,所謂“嘆茶”只是前戲,更重要的是品嚐花樣繁多的廣式點心,品種達上千種之多,在吃喝當中拉近關係。當然茶好是前提,否則歷史上就不會有那麼多的“茶葉戰爭”了。

對於愛茶的人,尋茶更重要,有人歷經數年尋一方水土,為找小廠茶踏遍各路山頭,不為喝茶,而為山水野趣。我對茶類、玩茶並無偏好,只因數次遊歷新疆,所以迷上了哈薩克氈房裡的奶茶香味,以至於後來對香港絲襪奶茶、拉薩甜茶、印度Masala Tea等都產生了連鎖反應。為了在內地也能喝到奶茶,曾向牧民們取方,拿回家自己用山泉水泡製,是不是那番滋味另說,卻讓我對茯磚茶包裝上的“湖南益陽”產生了嚮往,一直覺得那是一個和古老的遊牧民族一樣神秘的地方。

為奶茶走益陽

(洞庭湖)

2013年底,我因旅行指南的寫作前往益陽,終於如願尋到了茯磚茶之鄉。茯磚茶屬於黑茶,黑茶是一種工藝獨特的發酵茶,鮮葉經過殺青、揉捻、渥堆發酵,最後經松枝火焙,因此呈現黑色。安化黑茶的鼻祖“渠江薄片”早在唐、五代時便有記載,後蜀的毛文錫在《茶譜》中寫道:“其色如鐵,芳香異常,烹之無滓也。”因黑茶味濃,適宜加入奶酪,符合西北民族的口味,明清時,黑茶作為官茶,成為茶馬古道上輸出西北邊疆的主要茶品。湯顯祖在《茶馬》一詩中寫道:“黑茶一何美,羌馬一何殊”,真實記錄了以茶易馬的茶馬互市時代。

在益陽市區,你難免不會被資水兩岸的景色吸引:砂石碼頭、斗魁塔、三臺塔、大水坪……隱約讓我產生了一種對兒時長江的熟悉記憶。益陽市區就有很大的茶市——益陽茶業市場,也有黑茶博物館,還有一種我聞所未聞的“擂茶”,除了茶葉之外,擂茶混合了炒熟的芝麻、花生、黃豆、玉米、大米、綠豆、番瓜子、生薑、食鹽和胡椒,煮成糊狀,喝一道菜工序之繁,讓人大開眼界。當然,對我來說更為重要的是益陽茶廠——令我一直慕名的老茶廠,產茶專供西北牧民地區。50年前,益陽茶廠由安化縣江南鎮搬至益陽市區,正宗安化黑茶的原料是安化的雲臺山大葉茶,正好安化也在我的行程之中,便計劃多停留幾日,前往安化。

為奶茶走益陽


為奶茶走益陽

(手工製作粽葉茶)

古時入安化有兩條路徑——馬幫與船運,俗稱“船艙馬背”,也是運輸黑茶的主要方式。馬幫從唐家觀經江南、陳王、洞市至新化,山高路險;船運由安化順資水運至益陽,兩岸高山逶迤,雲霧繚繞,資水如絲帶纏繞,一路上古村、廊橋、牌坊、宗祠鱗次櫛比。

從益陽沿資水上溯,進入安化的小淹鎮,一派飛簷斗拱、青磚木屋的景象,這裡有著名的白沙溪茶廠。從小淹鎮開始,便是百里茶鄉。資水流到江南鎮,出現一排吊腳樓,江南鎮是益陽老茶廠的舊址,也是船馬兩路的分野。不到安化縣城,有一處叫黃沙坪的地方,輝煌的時候這裡曾有十三個船碼、茶號五十二家、商鋪會館百餘家,氣派從茶號的招牌便可看出:三德玉、晉記、永泰福、寶聚昌、寶聚慶……可如今“茶市斯為盛,人煙兩岸稠”的風光已逝,只能窺見一些古老的製茶作坊——像吊腳樓一般的高大建築,過去方便裝茶上馬。對岸的酉州村有200餘年歷史的湛氏老宅和茶廠,還有保留“晉”字號的晉豐厚茶行。

為奶茶走益陽

(安化洞市)

即便商賈雲集、騾馬塞途的盛景不再,安化也並非窮鄉僻壤,這裡有專供旅行者遊玩、買茶、體驗製茶工藝的洞市古鎮,同國內的許多古鎮一樣,時常能看見一些外國人手捧Lonely Planet指南誤打誤撞地覓來。

在去洞市古鎮的班車上,我碰到了一位回老家探親、年過四旬的公務員,所謂返鄉,不過是從安化的一個鎮到另一個鄉而已,卻要轉三趟車,再走上半天的山路,還真不如騎馬便捷。更令人驚訝的是,從安化縣城到安化火車站,要先從東坪鎮的大碼頭車站坐車到柘溪鎮,再坐4個小時的班船到坪口。公務員和我聊了一路,向我詳細地介紹當地的民情。他過去做過醫生,分管過計劃生育,現在在安化一個鎮上的旅遊辦公室工作。他也熱愛旅行,每年都會出去兩三次,今年打算一路坐班車去西藏。他告訴我有時就想尋一個僻靜的村莊住下來,像他祖屋一樣的地方,這讓我一度懷疑湖南人是否還保留著過去那種辭官歸隱的鄉紳氣質。他客套地說如果有空可以去一趟他的家鄉,那裡很安靜,招待我吃安化最好的飯菜。很快我們就在洞市分別了,他要轉下一趟車,臨走時還惺惺相惜地感嘆道:“做公差什麼都好,就是沒有幾個說真心話的人。”

為奶茶走益陽

(安化高城)

如今你尚能通過船運進入安化,馬幫卻只能在高城見到最後的一支了,當孤零零的高山村落中馬鈴迴響,只有寥寥的遊客在馬背上起起伏伏。去高城那天我記得下了場傾盆大雨,白天趕了一天的路,傍晚才到達大熊山下的高城村。在一個古舊四合院的上房裡住了一晚,沒有Wi-Fi,手機信號時有時無,當時的女友通過手機短信這種現代而輕率的方式與我和平分手。聽了一晚的雨聲,迷迷糊糊中,彷彿隨時會有江湖人衝進來歇腳飲馬。

我在安化沒停留幾日,便匆匆趕往下一處地方,旅客就是這樣,永遠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予取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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