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死君:昨天,第71屆戛納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公佈了最終獲獎名單,畢贛《地球最後的夜晚》遺憾落選。
儘管《地球最後的夜晚》在各大評分榜上名列前茅(比如,在集合戛納所有評分的“綜評榜”上,此刻依然高居第七,遠比最終獲得一種關注大獎的、排名第21位的《邊境》要厲害),也著實收穫了不少驚歎與讚美,但美好的願望終究不敵現實。按某位影迷的調侃說法,戛納再次上演了“無視民意”的任性戲碼,習慣就好。
戛納“綜評榜”,《地球最後的夜晚》排第7名,《邊境》排第21名
說句題外話,這麼看來,李滄東的《燃燒》在這個榜單上衝到第二名,似乎並不是什麼好事;即便場刊破紀錄拿到驚人的3.8分,終究也沒有太大參考價值。
當然,也不乏有人說,“畢贛沒獎反而是件好事,都冷靜冷靜,沉澱沉澱,不然真要吹成神,才第二部長片,著什麼急”。話是沒錯,但難免也有不少人猜測,畢贛沒拿獎的很大原因還在評委口味,以及一種關注的評判標準及定位。
反觀其他幾部獲獎影片,無論是登頂一種關注大獎的瑞典奇幻之作《邊境》,還是拿下最佳導演的《頓巴斯》、評委會特別獎的《死人和其他人》,以及分別榮獲最佳演員、最佳編劇的《女孩》和《索非亞》,儘管無可否認都是佳作,但真的每部都比《地球最後的夜晚》厲害麼,其實並不盡然。獎只是獎,一切還有待時間見證。
今年一種關注單元的評委會主席是曾經憑藉《切·格瓦拉傳》拿過戛納影帝的美國演員本尼·西奧·德爾託羅,從他的口味來看,顯然不會喜歡《地球最後的夜晚》。有句話說得對,想拿戛納的獎,總是有風險的;七分靠實力,三分靠運氣;努力拍好電影之餘,是否能讓評委覺得心投意合,便是你需要承擔的風險。
戛納一種關注單元評委會主席:本尼·西奧·德爾託羅;他最新的角色是《復仇者聯盟3》裡的收藏家,也是《邊境殺手》系列的男主
儘管如此,我們今天還是想好好來聊聊畢贛《地球最後的夜晚》,靜下心再來重新審視一下:這部電影究竟是否值得“載入影史”這樣的高度讚譽;除了那個60分鐘的驚世長鏡頭之外,是否還有更多值得挖掘的動人之處;以及這部雖閃耀各大榜單、卻註定在戛納留下遺憾的華語新作,是否的確也有不盡如人意之處。
作者| Madison(戛納)
公號| 看電影看到死
畢贛《地球最後的夜晚》媒體場放映那天,我像往常那樣,過了煩人的安檢之後,直奔二層,想要去搶佔二層正中間第一排的位置,卻被工作人員叫住。
回頭一看,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兩大箱3D眼鏡。正如之前的傳言一樣,畢贛的這部新作,是一部3D電影。
然而就在德彪西廳黑屏,周圍不明真相的外國記者都帶起3D眼鏡的時候,銀幕上出現了一行字:“這不是一部3D電影,但我們邀請您在合適的時間加入我們”
在一片夾雜著笑聲、掌聲和摘眼鏡的騷動之後,這部期待已久的電影終於揭開了神秘面紗。
影片《地球最後的夜晚》是畢贛繼《路邊野餐》驚豔全世界之後的第二部長片作品,項目公佈的那一天起就備受關注,這其中不僅僅因為畢贛天才導演的身份,更因為從小姑夫陳永忠升級為湯唯、黃覺、李鴻其、張艾嘉的卡司陣容,也因為全面提升的項目預算。
所有人都好奇,有錢的畢贛,會交出怎樣的作品。
影片的故事情節很簡單,黃覺扮演的羅紘武,從12年的牢獄生活中脫身之後,隻身回到家鄉凱里,尋找12年前自己曾經愛過、也從未忘記過的女人——湯唯扮演的萬綺雯。
有趣的是,影片的中文名《地球最後的夜晚》來自Robert Bolano的短篇小說,而英文名[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的靈感則來源於著名戲劇家Eugene O’Neill的舞臺劇。這樣的命名方式無獨有偶,處女作《路邊野餐》的名字便來自畢贛最喜歡的電影《潛行者》原著小說。畢贛在標題上的小心思,有爭議,也不乏向大師靠攏的野心。
事實證明,這部命運多舛,歷經數次重拍補拍的電影,獲得了情理之中也意料之外的成功。影片的前60分鐘,因為緩慢的節奏和背對觀眾的敘事手法,導致不少外國記者退場;但當影片進行到中段,當黃覺飾演的男主角走進一家影院坐下,全場記者跟隨大銀幕上的黃覺戴上3D眼鏡之後……再也沒有人挪動過自己的屁股。
此時,出現在眼前的先是碩大的《地球最後的夜晚》的Title,中文和英文不同的景深,提示著觀眾,接下來的所有畫面都是以3D格式呈現。
然後就是那個被外媒稱之為,比《路邊野餐》的45分鐘長鏡頭還要更好的,長達60分鐘的3D長鏡頭。
與《路邊野餐》一樣,《地球最後的夜晚》中的這個超級長鏡頭,同樣是主角臆想中的夢境,這次畢贛選用3D的形式呈現。在畢贛看來,3D這種呈現方式,就好像照向回憶的一面鏡子,景深的功能,拉近了回憶與現實的距離。
這種“2D轉3D”的新鮮手法,在文藝屬性的電影維度下,我們且不說後無來者,至少前無古人。畢贛在電影上的野心,確實不可小覷。
但回想《路邊野餐》那個驚豔世人的長鏡頭,影像的粗糲感和瑕疵是不可規避的話題。都說電影是遺憾的藝術,但畢贛並不這麼認為,他就好像一個賭氣的孩子,將自己前作《路邊野餐》裡留下的那些遺憾,都在《地球最後的夜晚》中全部彌補了回來。
無論是精緻的美術還是流暢的運鏡,或者是複雜數倍的調度,都足夠讓人驚歎。這期間歷經用吊索下山、演員在兩個場景中的飛奔轉場、難以控制的馬匹、打不進去檯球就要重來一遍的揪心時刻,如此複雜的調度,甚至還讓人看到了著名匈牙利長鏡頭大師米克洛斯·楊索的影子。
當然,長鏡頭從不會那麼簡單,一個微小的失誤就會全盤皆輸,從頭再來。對於《地球最後的夜晚》這樣,長鏡頭長達一小時的影片來說,錯誤成本更是高得可怕。
據黃覺透露,在拍攝這個長鏡頭的時候,留給整個劇組的時間已經不算寬裕,兩天排練,兩天拍攝,一天只能拍攝三條,一切都是爭分奪秒。第一天拍攝,三條全部失敗。
第二天,第一次失敗;只剩最後兩次機會,而一張卡只能拍攝64分鐘。在一個關鍵點,一名演員必須要把一顆檯球精準送入球袋的時候,又出現了突發狀況。湯唯在走位的時候不小心碰到桌上的檯球,預設的擺放位置被打亂,白球與目標球之間,被另外一顆原本不應在此的球擋住。
當那位演員頂住巨大壓力,終於將球送入球袋的時候,所有人都長舒了一口氣。那位演員出畫之後連罵髒話,來宣洩這巨大的壓力。
就是這倒數第二次的機會,成功了。一直在監視器後面的王家衛曾經的御用,昔日在《花樣年華》《2046》等光影經典中立有汗馬功勞、見過無數大場面的70多歲的燈光師黃志明老師,在一個年僅29歲的年輕人所塑造的影像空間中,落下了眼淚。
這樣的影像世界當然也不是機械化的鏡頭長度所堆積出來的,在外媒評價中,提及最多的一個形容詞,便是”Poem Film”,即詩電影。詩電影並不是一種電影類型,它就像字面上文學與電影的融合一樣虛無縹緲,並沒有特別的定義。文學和電影看似處處相連,但又格格不入,詩電影就是在這之中找到了某種奇妙的聯繫點,用影像作詩。
此前,著名的詩電影導演都來自前蘇聯,安德列·塔可夫斯基、謝爾蓋·帕拉傑諾夫等等大師的名字都在此之列。畢贛的長鏡頭抓住了老塔那種難以捕捉的荒蕪和曼妙感,虛無縹緲的煙霧、被水浸泡的房間等等等等,都是老塔電影中反覆出現過的元素。
當然,這樣的詩電影的劇情必定也是虛無縹緲的,在官方手冊中出現的劇情簡介,想必大部分記者看完之後也很難將其與自己所見聯繫起來。
沒有接受過科班劇作教育的畢贛,在劇本寫作方式上和其他編劇導演有很大不同。製片人最忌諱的現場改劇本,甚至大刀闊斧的傷筋動骨,在畢贛這裡都是家常便飯。
在最開始的設想中,《地球最後的夜晚》是一部黑色電影。按畢贛的話說,氣質上借鑑的是比利·懷爾德的《雙重賠償》。在第一稿劇本完成後,畢贛開始一點一點地,將自己的劇本拆分重組,這個行為持續了整個拍攝過程。
對於演員來講,每天拿到手上的劇本都是新鮮事;誇張點說,畢贛的工作方式,讓我想到同樣也入圍了本屆戛納的戈達爾。在今年的主海報上與貝爾蒙多接吻的安娜·卡里娜就曾說過,戈達爾從不給他們劇本,所有的對白都是在開拍前一分鐘才會寫好,給到他們。
回溯《地球最後的夜晚》拍攝的第一天,畢贛中途就停止了工作;影片中的演員前後拿到了數版劇本,每一版都大有不同;影片前後歷經三四次補拍,都是畢贛自己對先前拍攝不滿意的彌補。李鴻其說,自己第三次被畢贛叫回的時候,已經有點受不了了,但畢贛和他講了一句話,我只想讓這部電影好,不想留下任何的遺憾。
就是這樣的執著,成就了這部電影,戛納映後長達七分鐘的掌聲,外媒的盛讚,全部都來得順理成章。
但電影從來也都是遺憾的藝術。在技巧上,畢贛的確做到了無可挑剔的登峰造極,但無法忽視的是,畢贛依然被框在了《路邊野餐》的創作思路當中。相似的元素,相似的劇情,相似的人物,一切都似曾相識。這也讓《地球最後的野餐》更像是一部“8位數投資”的《路邊野餐》。這也許是畢贛的舒適區,也許是畢贛對上一部作品並不完美的自我補償;但畢贛的下一部,急需突破自我。
氤氳的霧氣朦朧,潮溼而迷人的黑色電影的色彩,再次刷新電影史認知的60分鐘3D長鏡頭,畢贛在死磕下《路邊野餐》之後,逐漸走上正軌。15日的戛納首映讓《地球最後的夜晚》成為今年主競賽之外的最大爆款之一,也讓畢贛再上一個臺階,在這座南法小城被世界所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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