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縣魏廟鎮的鄉村:夏風浮蕩,唐宋晚妝

文:張裕亮

夏風浮蕩,唐宋晚妝。

再強大的王朝皆已鏽蝕,唯我草木流水的小村不鏽不腐。

它是我豎排、線裝本、手書或活字印刷的古籍,是我的童話城堡和詩的家國田園。

沛縣魏廟鎮的鄉村:夏風浮蕩,唐宋晚妝

先祖從山西老槐樹——山東棗莊的西萬——江蘇沛縣崔寨的於淹——魏廟鎮的張大宅址村一路跋山涉水而來,把老家黃河的黃,揣在心上、洇染在皮膚上,又讓老槐樹的根,深深紮在我們的身上、心上,於是張家的子孫們就提著槐花們漱玉般的透明、澄澈在人世間行走,靈魂裡飄滿撲鼻的槐花香。

慶幸我們擁有乾淨的姓氏和堂號——張氏“百忍堂”,給我們以生生不息的血脈傳承和宅心仁厚的道德力量。它是一座摩天大廈。潔白的雲朵是大廈的窗簾,深邃幽藍裡的星星是它的燈籠。因為帶有信仰的神聖,家族的大廈向來燈火通明,照亮田野,也照亮清夢。你喊我“洪亮”乳名的時候,某一盞星星的燈就亮了。能為風打開一條縫的,才叫窗戶;能讓窗戶心甘情願打開一條縫的,才配得上叫風。風,是兩個地塊你望向我、我望向你的眼睛。

誰的眸起於青萍、情愫漸生?

誰的眸望於嫁禾、暗香靈動?

衣襬的風總愛抄襲古老的姿勢,而我最喜歡看你揮了五百年的紅紗綾。再一個五百年我牽你手到天荒遲暮,看蘆花恰似雪蝶飄舞到空無處。“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乃為大道至臻也!

所有的生滅皆是宿命的一種囁喋;我剛剛進入的冥思,有你如膏的羞澀。點絳唇,也點你眸中的嘻、千萬朵,涇渭分明的眸子幽深有如秋水,攏著涼涼月色。

抬頭、俯首,夢著、醒著,風在推著小車、載著懶惰的人行走;萬物朝上的慾望由雲而雨、紛紛下落。哦,凡塵的落子,燃息的香火,一些嫋嫋、成飄散的空;一些亮、成更輕的燼,如孤獨的磷火,憂思由此再無根、難戍矣。

天涯望斷處,少年終蹉跎。

沛縣魏廟鎮的鄉村:夏風浮蕩,唐宋晚妝

《詩經》裡的“風雅頌”不是村子裡產的、不是地裡收的,故其只能象徵性地做做屋獸或古銅的門環,甚乎西風都不能把它敲出原色;而老家真正的風,是這樣的——它是玉米葉或者別的草木葉子做的、是和紅薯秧拉拉扯扯的、是揪著楊樹耳朵的、是棗樹葉吹響小綠哨子的、是黑棉襖的老頭吧嗒吧嗒的菸袋窩裡腥黃的火一明一滅、是鉚在枯枝上的幾隻家雀喳喳叫、是幾個捆著斜襟棉襖的糟老頭窩在麥草垛……老家的風就是這樣,在你睡不著的時候來輕叩你獨扇木框的小窗欞,而又纖塵不驚……

假如是一個天才,我肯定會成為一個超級幻想家、而不是其他。可惜,我只是沿著地平線5°銳角、黃土高原上掉到蘇北平原的一塊黃泥巴了。是黃河的N次決口,造就了蘇北廣袤的黃泛區,一層土又一層土淤積,把這塊大平原弄成一個大簸箕、大篾籮,而不是土陶盆了。牛羊犬馬是走卒,而我們是蠶,被黃土高原的桑葉一代代餵養、發揚光大。

感謝苔蘚、雜草和莊稼,感謝偉岸的梧桐、楊柳和野藤,以及其它。它們是代替我們棲守的小腳丫。河流不是。河流只是我們藉由一群泥鰍、或者蝌蚪,甩打出來的人類的尾巴。

密密麻麻的莊稼是人類的小精靈,白晝站著鑽,黑夜站著長,小腳丫釘子一樣護住泥土和水墒,奉獻耕種和希望。

或許只有我才這樣想:黃河決口不是為了屠殺,而是祖先心疼我們,看到子孫後代遠徙土地貧瘠的他鄉無法好好生存、於心不忍,便駕著神秘寶船來看望我們,把大量肥沃的泥沙留給我們。黃土貴過金,專養命窮人。由是,寡人釋懷了。

很是佩服大地博大的容納胸襟。對魏廟的腔管裡奔流著的黃河汁泥的黃,我註定拳拳難忘。它是我唯一膚色和根。

沛縣魏廟鎮的鄉村:夏風浮蕩,唐宋晚妝

是我虔誠信仰!

帶著高貴的神性、點燃朝陽——火質的紅、土質的黃。

生生不息、永遠光芒萬丈!

它是一種精神。不僅依附表皮之上,更在每一塊肌肉和骨頭內部沉澱下來,於是,我們的民族圖騰,有了頂天立地的脊樑。

我們是站起來的黃河水,靠著源源不斷注進的血性,意氣風發、戰天鬥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之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此為本也!

從天上之水、濁浪排空的黃河到水清波柔、浩渺如煙的微山湖、京杭大運河,從甲骨文到漢畫像石、從爺爺的小楷、父親的隸書、二叔的篆刻到四叔的二胡、叔兄弟裕哲二哥的傑出工匠精神、堂兄裕朗的拳腳字畫、堂弟海波的虛懷儒雅、伯樂侄子古體詩詞字畫的研醞,凡此種種,無不帶著人文繁衍的風骨、紋理和生動體溫。

《說文解字》對文化起源如是說:“倉頡造字,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後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寖多也。”“文”是最原始的表意象形圖文;“字”是完全成熟、而且越生越多的音形意體系。從西萬始祖順公的大明永樂年間卒伊始,到現代的子孫後代數十萬之眾,族人的血脈裡無不流淌著黃河水的優秀基因。家族繁衍越來越興盛,祖脈的根,越來越粗壯,枝繁葉盛、華蓋如雲。

越來越深愛這片土地。

愛它一年年嬰兒肥過、又銷魂瘦了的綠;愛它一茬茬瘦過又添新肥的草莓紅、葡萄紫。萬物消長中,木櫝——那在我思想裡鏤空的盒子,再蓋不住楚風漢韻的紫金流光,只能任由那紫金流光散作萬千沸點,輕了恨、消了悵,然後把一切過往盡皆肢解成土雜肥,隨著那根、那五股子八杈的腔管汩汩奔流在生命體內部,化作花、化作葉、化作果,進行禪意的輪迴。“舊時謝家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王的骨血與妃的巧笑倩兮散作萬花叢中的黃蜂玉蝶,昨日還是瓊花玉樹畫滿堂,一轉眼,卻是青杏毛桃、吊盪鞦韆、卻把民謠輕淺唱!

誰的容顏化作鄉間草木蔥蘢、撲鼻香乍現?

誰的相思變作紫燕聰靈翩然、呢喃嗅藍天?

誰的豪情曠世捉放轆轤聲聲、深深又淺淺?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那一溪清兮濁兮滄浪之水,帶走了什麼,又終將什麼所遺棄。

“原上枯榮飛逝的時光,無奈歲月畫鬢已如霜”!霜白齒紅中,多少英雄豪傑、巾幗佳人“俱往矣”為昨夜星辰昨夜風了!時間的浮萍上,沒有永恆之存在,只有消亡的斷章!悲憫,只是一塊結了新痂的憂傷。但既來,何悔過?何再去管那花殘又月缺?現實中的人哪,本就活得像個類人猿,何必再奢望空想能否結出香瓜苦果。

沛縣魏廟鎮的鄉村:夏風浮蕩,唐宋晚妝

這麼多年來,我像一粒玉米粒大小的土瓦片,被放在蘇北大地的某一個村莊。沒有富貴基因,只有貧賤不移的拙樸守分。這讓我成為一種攀緣植物,為了生存,只能不留縫隙或空檔地依戀在村野的巨大浩瀚之上,無所謂醒,或不醒;但可恨、可怕又可憾的是,忽然有一天醒來,綠色麥田下,父母已睡進大地中央,成為莊稼榮枯的一部分無奈與洪荒……它帶給我一生的空虛和迷茫……

我為自己曾經的好高騖遠而羞恥且憤恨——很多個虛無的日子,它的虛榮、虛偽已凌駕於生活之上。是該復歸泥土中了。像一塊紅芋,一步步接近父親、母親。

曾經幻想過這樣一種生活。

我是新一代農場主。有著自己的一畝八分地。在鄉村土地上,我變成自己耕作的莊稼和草木。

我的周圍,春天自身以及各種附著物,都像搶食的雞仔擠過來,我隨意撒下各色青紅花朵和新鮮的草莓,像撒下一把把小米粒。

我唯一要求你做的,是比一粒草莓更嫵媚。

村姑的你,問我嫵媚是什麼?

我只看著你,不回答。因為我剪剪雙瞳的池間,已映出你草莓的烈焰紅唇。

清亮的雙眸,閃動在小河邊;臉上的紅霞,猶如玫瑰悄悄打開醉人的芳菲。

然後春天由我們腳下向周圍的土地和村莊蔓延,大地上湧起五彩的斑斕。

你扛著鋤頭,我抓著鐵鍁。我們耕種自己的旱田和稻田。

累了,我們就坐在田間閉上眼;任由四季方了又圓、補了還爛。

我拉你柔軟小手就像拉著一條明澈哼唱的河流,揹著落日走;累了,我們就在青草的路上停下來,看天空星星在神秘莫測的深邃裡擠鼻子弄眼、露珠在草葉上結成項鍊一串又一串。

蝙蝠和蜻蜓在黃昏的天空飛來飛去,月光下只看到忽來忽去的身影卻摸不到它們刷刷的翼翅;更晚的時候,它們會像月季花瓣、玉蘭花瓣一樣落下來,所有的孤寂與悽迷都撣掉塵粒,一叢叢、一簇簇安然睡去。

沛縣魏廟鎮的鄉村:夏風浮蕩,唐宋晚妝

夜空澄練如洗,像是一隻巨大的、有著透明薄翅的昆蟲;月光下的你,有著牛奶一般吹彈可破的臉頰,對著我俏皮吐氣,發著小脾氣。

後來我們站起,走在風裡,看月光和小河耳鬢廝磨、交頸旖旎。

我們忍不住就走成岸上的魚。

而不必擔心會突然變成鳥,倏爾掠過樹梢和田地。

多麼美妙呀,腳趾邊躥出的野花、野草們,像一群亂跌亂撞的魚,把蜻蜓的翅膀嬉鬧著打溼。“萬類霜天競自由”了,還要什麼破規矩?月光下的油菜花悶葫蘆似的大氣不敢喘、偷偷給大楊樹們穿上繡花鞋,哈哈,看看這些身高體健的壯漢們表現出來的一臉無奈又無語,身在福中不知福哩!

好吧:在一片油菜花的田,我們躺在裡面,任由淚珠撲面……

多麼美妙的思想大廈……原諒我一不小心構築的詩情畫意……

問題是,現實往往是一根越捆越緊的繩子。

這麼多年過去,我活得倒像一幅漫畫或者荒誕劇。

如今再一次站在草木裡,我幾乎不敢大聲呼吸。

不是擔心把傷痕累累的舊我再一次撕裂;而是真的怕把好不容易沖洗乾淨的童話一般的鄉村弄得不成樣子、把那隻纖塵不染的玉蝶驚飛。

每一個傷口,都會留下一些鹽,來完成從液體到固體的蝶變。痂,是飛出血管的蝴蝶。

因為飛倦了,我就停下來,在離大海不遠的地方回過頭等你,看向你,觸摸你手心裡的溫柔與秘密……

沛縣魏廟鎮的鄉村:夏風浮蕩,唐宋晚妝

大地微顫。

好想朗讀蘇北鄉村的穹蒼七章單兩眼。鄉村遼闊,甘甜汁液總也吸不完。

陽光在這裡平鋪直敘。

坦蕩、厚重、偉岸、舒展的魏廟原野,健壯的肌腱充滿力量感。

大地成為綠色海洋,先祖和爹孃沉下去,成為地基,夯實了鄉村天空的高遠和蔚藍。

然後你我四目相望,咀嚼季節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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