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很老很老了。她满身的血肉被一声声的“妈妈”榨干后，曾经健壮敦实的身体便缩成干瘪的枣核儿，九名事业有成的孩子们分散在老房子周围，而他们生活中的经过时间沉淀出来的富足和安稳，却正式预告着母亲步入了风烛残年。
一辈子不求人的，高傲的母亲如今不得不依赖孩子们了。年初以来，她的手就一直在抖，白花花的饭粒总是调皮的跳出她的调羹，扎到饭桌下小黑狗的嘴里，俭省了一辈子的母亲却什么也没说——她不大看得见了。而事实上，自从老伴去世，她的脑子便不太记事了，硬捱了一段时间，习俗被提上了日程——母亲要去孩子们家轮流住养老了。
邻舍们都羡慕的说老太有福气，在这边，老人没有劳动能力了，有人管吃管喝，有个房子住，便是天大的福气。而事实上，母亲一人拉扯五儿，易！五儿供养一母，难！母亲坐在大儿接她的小车上，费力的睁着眼睛和邻居寒暄。他们的祝福是真心实意的，至少母亲的九个孩子，哪怕是女儿都没有推诿的意思，相反，大家都对母亲的轮流居住表示了热烈空前的欢迎。
九兄妹商议来商议去，觉得老母亲每家轮流居住一个月最好，母亲老了，她没有异议。不会用行李箱的她挎着一个蓝布小包，把几十年的生活和回忆匆匆打包，便全部塞进了孩子的后座上。开车的时候她缩成一团，孩子体贴的问老母亲是不是晕车，母亲翕动了好一会嘴唇，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车子一路风驰电掣的开走了，大儿很贴心，一日三餐单独给老人炖的烂烂的，房间干干净净，整整洁洁。可母亲却是沉默的时候居多，她悄无声息的存在着，只有鼻息在居所里绵长又轻轻的回荡。孙女很细心，她说：“奶奶要强了一辈子，肯定不愿意麻烦别人，哪怕我们是她最亲的人。”
过了一个月后，二儿子准时登门了。关于老人的注意事项被密密切切，不厌其烦的叮嘱后，母亲被二儿子搀扶到了车上，车子被细心的加装了软垫，大儿和大孙女依依不舍，拉着老人的手，久久不放。回娘家看不见奶奶的日子里，孙女很惆怅，她牵挂着对她有浓浓舐犊之情的奶奶，这种血脉天伦，是我们生命中割裂不断的爱。
孙女也一度以为奶奶很幸福，什么都不用操心，轮流住着，儿女们比赛似的“孝顺”。在奶奶过生日的时候，正好在五姑家，大家齐上阵，出钱出力欢聚一堂，给老寿星过了个热闹的生日。而这种实打实的伺候，真心的孝顺，让乡邻们都艳羡不已。
晚上孙女没有回家，她留下来帮五姑收拾，也多陪陪老人。晚上孙女伺候完老人洗脚，半夜又来给老人掖被子的时候，却就着月光发现，奶奶的脸湿漉漉的，一摸，竟然是泪水。孙女发现奶奶没睡着，她急了：“奶奶你怎么了？不开心？”奶奶拉着自己一手抱大的孙女的手，终于抑制不住，哭着说：“没什么，只是我老了，连个自己的家都没有了。”
反握着奶奶的手，孙女的心都在颤抖，不知道为什么，“颠沛流离”这四个大字像紧箍咒一样箍着她的心脏，让她瞬间泪流满面，痛不欲生。奶奶的肉体能被妥善安置，可灵魂和内心呢？丧失劳动能力的奶奶，还能找到让她踏实依靠的坚实土地吗？我们一直以为，老人有人服侍就很幸福了，可有没有人问过，这是老人想要的生活吗？
可母亲是不会主动说给孩子们听的。沉默，隐忍，顺从，是一位风烛残年的母亲对孩子最后的爱。
孙女也快知天命之年了，她办理了内退，带着奶奶和丈夫回到了乡下的老宅里。她说：“奶奶晕车哩，就不跟着去各位伯伯叔叔姑妈家了，以后我和奶奶一起住，奶奶说了，你们回来，她给你们做蘸饼吃。”孙女用安稳的“敞篷”电动三轮车载着奶奶，奶奶第一次笑的愉悦舒心极了，这个车好哇，不晕车，还能看四周田野的风景，她觉得美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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