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有書 書外有書 不要被其束縛

鄭燮(xiè),號板橋,是清朝乾隆元年的進士,畫竹和蘭是他的長處。他曾經在範縣擔任縣令,愛百姓就像愛自己的子女,不受賄賂,案件處理得很快,沒有積壓。空閒的時間經常和文人們喝酒頌詩,甚至有時都忘了他是當官的人。鄭燮後來被調任到濰縣作官,恰逢荒年,幾近人吃人的地步。鄭燮打開官倉發放糧食來賑濟災民,有人阻止他,鄭燮說:“這都什麼時候了,如果向上申報,百姓怎能活命?皇上怪罪下來,所有罪名,我一人承擔。”於是立即把糧食發放給百姓,上萬人得以活命。他離任時,濰縣的百姓沿路為他送行。

板橋先生在這封寫給弟弟的信中提出了一個讀書或者說是看待歷史的觀念,一個人無論讀書論史,都要有自己的主見,不必拘泥於書本和文字記載上的細枝末節。“書中有書,書外有書”,盡信書不如無書,讀書人要自出眼孔,自豎脊樑。這是非常高明的見解。

各朝各代都花費了大力氣來編撰官方認為正統的史料和書籍,這些文字檔案資料當然是比較統一規範,這是其長,但是,許多歷史的真實,也往往就消失在這種“統一、規範”之中了,這是其短。在這個層面上,有時候,民間的野史、傳聞、筆記反而要比經過編輯的史書更為真實可靠。另外,任何一部經典,任何一個享有權威的論斷,其實都有它的侷限和不足,讀書人要有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交叉閱讀,互相參證是比較好的方法。

【原文】

範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三書

禹會諸侯於塗山,執玉帛者萬國。至夏殷之際,僅有三千,彼七千者竟何往矣?周武王大封同異姓,合前代諸候,得千八百國,彼一千餘國又何往矣?其時強侵弱,眾暴寡,刀痕箭瘡,薰眼破脅,奔竄死亡無地者,何可勝道。特無孔子作《春秋》,左丘明為《傳記》,故不傳於世耳。世儒不知,謂春秋為極亂之世,復何道?而春秋以前,皆若渾渾噩噩,蕩蕩平平,殊甚好笑也。以太王之賢聖,為狄所侵,必至棄國與之而後已。天子不能徵,方伯不能討,則夏殷之季,世其搶攘淆亂,為何如尚得,謂之蕩平安輯哉!至於《春秋》一書,不過因赴告之文書之,以定褒貶。左氏乃得依經作傳。其時不赴告而背理壞道,亂亡破滅者,十倍於《左傳》而無所考。即如“漢陽諸姬,楚實盡之”,諸姬是若干國?楚是何年月日如何殄滅?他亦尋不出證據來。學者讀《春秋》經傳,以為極亂,而不知其所書,尚是十之一,千之百也。

嗟乎!吾輩既不得志於時,困守于山椒海麓之間,翻閱遺編,發為長吟浩嘆,或喜而歌,或悲而泣。誠知書中有書,書外有書,則心空明而理圓潤,豈復為古人所束縛,而略無張主乎!豈復為後世小儒所顛倒迷惑,反失古人真意乎!雖無帝王師相之權,而進退百王,屏當千古,是亦足以豪而樂矣。

又如《春秋》,魯國之史也。如使豎儒為之,必自伯禽起首,乃為全書如何沒頭沒腦,半路上從隱公說起?殊不知聖人只要明理範世,不必拘牽。其簡冊可考者考之,不可考者置之。如隱公並不可考,便從桓、莊起亦得。或曰:春秋起自隱公,重讓也;刪書斷自唐、虞,亦重讓也。此與兒童之見無異。試問唐、虞以前天子,哪個是爭來的?大率刪書斷自唐、虞,唐、虞以前,荒遠不可信也;《春秋》起自隱公,隱公以前殘缺不可考也,所謂史闕文耳。只是讀書要有特識,依樣葫蘆,無有是處。而特識又不外乎至情至理,歪扭亂竄,無有是處。

人謂《史記》以吳太伯為《世家》第一,伯夷為《列傳》第一,俱重讓國。但《五帝本紀》以黃帝為第一,是戮蚩尤用兵之始,然則又重爭乎?後先矛盾,不應至是。總之,豎儒之言,必不可聽,學者自出眼孔、自豎脊骨讀書可爾。

乾隆九年六月十五日哥哥字。

——鄭燮《板橋家書》

書中有書 書外有書 不要被其束縛

鄭燮畫像

【譯文】

夏禹在塗山大會諸侯,當時戴著美玉身著錦帛參與會盟的人有上萬個國家。到了夏末商初時期,只剩下三千國了,那其餘的七千個國家究竟到哪兒去了呢?周武王大量分封同姓和異姓諸侯,加上前代的諸侯,共一千八百個國家,那另外的一千多個國家又到哪兒去了呢?那時候,強大的侵犯弱小的,人多的欺侮人少的;人們身帶刀傷箭疤,眼睛薰瞎,肢體傷殘,到處奔逃,死無葬身之地。這些情況哪裡能說得盡!不過當時沒有孔子製作《春秋》,沒有左丘明為它作傳記,所以未能流傳下來罷了。世上的讀書人不瞭解這一點,認為春秋時期已是混亂到了極點的世道,其餘的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而說到春秋時期以前,都像是民風淳樸、太太平平的,這真是十分可笑了。憑周太王的賢能聖明,被狄族所侵逼,還必須把國土讓給他們才罷休。統治全國的天子不能懲罰,一方諸侯的領袖不能討伐,那麼可想而知,夏代和商代的末年,那時的紛擾混亂該到了什麼程度,還能說它是太平安定的嗎?至於《春秋》這部書,只不過是憑藉諸侯國通報魯國的文書,寫下來作為讚美和抨擊標準的,左丘明也才能夠依照《春秋》寫成傳記。那時候雖沒有通報違背天理、敗壞道義、禍亂逃亡、破國滅家的事件,但實際上要十倍於《左傳》所記載的,卻已無法查考了。就像《左傳》上說“漢陽諸姬,楚實盡之”。“諸姬”究竟有多少國家?楚國又是何年何月何日怎樣消滅他們的?這些也都尋找不到根據了。求學的人讀《春秋》和《左傳》後,認為當時的情況已經混亂到極頂,卻不瞭解書上記載的,還只是十中之一、千中之百啊!

唉,我們這類人既然不能得志於今世,窮居在偏僻的山林海邊,閱讀古代傳下來的書籍,為此感動得高聲吟誦,深沉嘆息,或喜歡得歌唱,或悲傷得哭泣。然而,只要瞭解到書中有書,書外有書,就會內心空明,道理融會貫通。哪裡還會受古人觀念的拘限,而失去自己的主見呢?哪裡還會被後代淺陋的讀書人的曲解所迷惑,而喪失了古人的真實含意呢?即使沒有帝王宰相的權力,也可以衡量歷代君王的得失,評判千百年來的是非,這也足以令人自豪和快樂的了。

再譬如說《春秋》,是魯國的史書。要讓鄙陋的讀書人寫它,一定會從伯禽寫起,認為這才算完整的書,哪裡會沒頭沒腦半中間從魯隱公說起呢?他們根本不瞭解孔子不過要藉此闡明道理,規範世道,故完全沒有必要拘泥於傳統套路。有文獻可以查考的就查考它,無法查考的就放在一邊。假如隱公的事蹟也無法考查,就從桓公、莊公寫起也可以。有人說,《春秋》從隱公開始,是為了推重讓國啊;刪《尚書》而從唐堯、虞舜時代起首,也是為了推重讓國呵。這就跟小孩子的見識一樣,幼雅可笑。請問,唐堯、虞舜以前的天子,有哪個是爭奪得來的?大體說來,刪《尚書》而從唐堯、虞舜時代起首,是因為唐堯、虞舜以前時代遙遠不能確知;《春秋》從隱公寫起,是因為隱公以前文獻殘缺無法稽考,常說的史官有疑問就空缺不記即是如此。因此,總的說來讀書要有獨立的見解,不假思索人云亦云,就不會有收穫。而獨立的見解又離不開合乎情理,任意曲解竄改,是不會有收穫的。

有人以為《史記》把吳太伯列為《世家》的第一篇,把伯夷列為《列傳》的第一篇,都是意在推重讓國。可是《五帝本紀》把黃帝列為第一篇,是殺蚩尤用武力的開端,那麼這是在推重爭鬥嗎?前後矛盾,不應該到這種地步。總而言之,鄙陋的讀書人的話,一定不能聽,求學的人自己應有眼光,並拿定主張去讀書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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